1970年,广东广州,街道上难得的安静了下来,这两天太过炎热了,红卫兵们搞游行都不想搞了,索性在中学操场上搭了一个棚,批判最近发现的右派分子。
来的人很多,乌泱泱挤了一大片,其中不乏看热闹的乡下农民,这头两年还经常开这种会,可闹腾了一两年后,再也抓不到人,要么两派武装冲突,要么就是游街,要么就是贴几张认也认不到的大字报,实在是没意思,还是这种批判大会看着起劲,有意思。
休课四五年的冯巧向来不会参加这种大会,台上的人会受尽红卫兵的打骂、侮辱,台下的看客也会带着轻蔑的眼神大肆批判,台上那人的目光是呆滞的、麻木的、渗人的,与之对视一眼,就直感到灵魂发抖。这次是之前的同班同学李响硬拉着她来的,李响气喘吁吁地赶到她家,二话不说,拉着她就往操场这儿赶。
“李响,你把我拉到这儿干嘛啊?你知道我不喜欢来这儿。”这黑压压的人群让冯巧很不适应。
“我...我...你让我先喘口气!”李响不断大口喘着气,汗珠不断顺着脸颊滴下。
“你说不说啊?不说我就先走了!”冯巧作势要离开。
“诶,别呀!你看那台上!”李响扭扭捏捏,不愿直接说出,只好指给冯巧看。
冯巧顺着方向看去,正指的是台上,台上现在正跪着一个人,头上顶着高帽子,脖子上挂着一副木牌,上面写着:“走资分子”,这是一个二三十岁的女人,带着一副眼镜,十分清秀温婉,她?她是董老师,高中时的班主任,曾经学过英语,所以有时候也会教他们英语。
“那不是董老师吗?她为什么也被批判啊?她的父亲可是贫下中农民啊!”冯巧很是吃惊。
“我也不清楚,他们说董老师给学生们教美帝的语言,是万恶的走资派,就把董老师给带走了。”
“那可怎么办啊,董老师落到他们手里,那不就凶多吉少了吗!”冯巧十分着急,董老师身为教师认真负责,平日里,对他们也是关爱有加,随时随地嘘寒问暖,还经常无偿地到有困难的学生家里补课,十分受冯巧她们的敬爱。
台上的批判正进行到高潮,一位红卫兵李佳豪阔步走到董建华的面前。
“我现在问你!你为什么要教美帝的语言,你是不是他们的间谍!”
“我只是想我的学生掌握更多的知识。”
“胡说!你分明就是间谍,蛊惑人心!”
“是或不是,就让文化来审判!”
“你这个走资派嘴还比较硬,给我打!”李佳豪连同身后几位一起冲了上去,对着董建华拳打脚踢,有人还用木棒不停地抽打,董建华一声不吭,只是眼泪渐渐留下,她娇弱的身躯像个皮球一般,被踢过去,又被打过来。
“住...”冯巧还未说话就被李响捂住嘴巴。
“你不想活了啊?你这样喊出去,他们会把你抓上去,一起批判的!”李响一脸焦急。
“我就不信没有公理了!我叫一句,他们就可以把我抓了?”
“公理早在四年前就没有了!现在他们抓不到人了,逮到一个是一个!”
董建华被打昏了过去,一位红卫兵端来一盆凉水直接向她泼了过去,董建华又苏醒了过来,还是之前那位红卫兵李佳豪,又站在了董建华的面前。
“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走资派!”他声音宛若惊雷,可喷出了许多口水。
“让...让文化来审判我!”董建华十分虚弱,说出的话却依然斩钉截铁。
李佳豪重重的一耳光扇了过去,直接将她扇翻到地。
“你是不是!快给我说!”这次的声音更响,喷出的口水也更多。
“让文化来审判我。”董建华的声音已经轻微到只有面前的李佳豪能听见。
李佳豪愤怒极了,可是又毫无办法,正当他束手无策时,旁边的一位红卫兵直接大声向台下的观众宣布:
“各位阶级战友、同志们,这位走资派已经承认了!她是美帝的间谍!她想谋害***!让我们一起批判他!”
话音刚落,台下的观众就把事先准备好的烂菜叶、各种垃圾朝台上扔去。并不断高声喊着口号:
“***万岁!”
“打到走资派!”
“打死她!造反有理!”
冯巧打断身旁一位兴致勃勃的老大爷。
“老爷爷,你为什么热情这么高啊?你认识她吗?你怎么知道她是走资派呢?”
老爷爷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不认识啊!可他们说她是走资派,那就一定是了。你看多热闹啊!早知道我也拿点烂菜叶来扔。”
冯巧呆住了,认都不认识,事情也不了解,只是为了热闹!为了热闹!
董建华被李佳豪一行人给带走了,操场上的人也慢慢消散,只有冯巧还站在原地不动,李响在一旁不停地劝她。
“冯巧,快回家吧!天都快黑了!”
冯巧一声不吭。
“冯巧,董老师她会没事的,......”
“她会没事吗?”冯巧直视着他的眼,反问道。
李响盯着冯巧的眼睛,苦笑着低下头去。
“李响,你不是之前问我去不去当知青吗?我去!”
“你别冲动啊!你不是之前说你不愿离开家乡吗?”
“我现在想了,我现在就想离开这儿,去到一个最荒凉、最偏僻的地方,去一个让我忘记文化的地方!”
“那我跟你一起去!”
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正在落满红枫叶的土路上艰难行驶,凹凸不平的路面使卡车上下颠簸,弄得后车厢的人们头昏脑涨,冯巧只感觉到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动,最初上车时的热情已经被这艰难漫长的旅途给消磨得一干二净,现在的她,回忆起往昔坐在教室里读书的日子,是那样的美好。
广东盛产芦荟,冯巧也从家乡带了一小盆,这盆是她妈妈在冯巧刚生下来时就种下的,跟冯巧的年龄一样大,冯巧生来胆子就小,在*****刚开始时,学校闹了停课,冯巧身边的同学一个个都戴上了红袖章,拿着红色小本《***语录》冲到街上,歇斯底里地喊着:“造反有理”的口号,冯巧自然不敢参加,一直躲在家里,不敢踏出家门半步。整日便倾心灌注在这盆芦荟上,遇到烦心事,也会向芦荟倾诉。
现在,她感觉到很迷茫,她坐在颠簸的车上,不由得让她思绪不定,她不知道她将去往何方,更不知道她的未来在何方。
汽车终于停下,司机叼着烟一跃而下。
“他妈的,这是啥子鬼地方,土路都没得一条,还他妈的叫作状元路,车子他妈的都开不了!”
一通抱怨完,转身从车里拿出一个扳手,对着后车厢的铁皮猛敲。
“里头的,全部都给老子下车了哈,还坐在里头干啥子!格老子都快点,都下车!”
冯巧在李响的搀扶下,跳下了车厢。冯巧第一次看到车外的景象,第一感觉是渺小——自身的渺小!周围都是高耸、直入云天的山峰,这在广东是很难看见的。再者就是荒凉与野性,深山中除了密林还是密林,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或几声猿啸,更印证了这个地方的野性自然。
“你能不能说话客气点,我们是响应***号召的知识青年!”李响对司机的态度很不服气,与他争吵了起来。
“嘿——我说你们这些臭老九,你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改造的,不是来享福的,骂你狗日的还不服气。”司机唾沫横飞,骂得李响涨红了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司机骂骂咧咧地回到车上,重重地关上车门,对这一群此刻十分茫然的知识青年喊道,
“你们就在这儿等到起!等会有人要来接你们!”
说完,便发动了汽车,沿着土路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