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半响功夫，先前去答话的两个胡服汉人折返回来，爬上河岸后，躬身立在左都尉木赤面前等候问话。
“如何？”
“回左都尉的话，我等按照您的吩咐，将要求告知那些南蛮子了，不过…”
“不过什么？”
稳坐在高大健马背上的木赤眼睑低垂，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两个吞吞吐吐的汉人，冷漠道。
被如此冷冽的目光扫视，其中矮胖那个汉人面皮一抖，颤声回道：“那南蛮子小校口气很硬，说要回去禀告给他们的大将军再来回复。”
“哼，他们会同意的！”木赤表情自信，而后嗤笑道：“那逄虞老儿是个聪明人，知道轻重。”
话到末梢，木赤的脸色又变得阴沉起来，因为对面有一个让他恨的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其肉的人。
木赤的叔叔、哥哥都是被大夏凉州镇北大将军逄虞所杀，两人对阵被斩，首级传示诸军，此事在漠北引起巨大的震荡，因为木赤的叔叔当时正是王庭左都尉，位高权重，结果一招被斩，沦为笑柄。
木赤的叔叔本来统领一军，稳扎稳打断然不会出事，但他轻敌冒进，脱离大军，逄虞趁势抓住机会，出奇制胜，偷袭得手，不仅斩杀两员大将，就连左都尉麾下的两万狼兵也灰飞烟灭。
但借口不是给自己找的，这件事让木赤耿耿于怀，一直想找机会报仇......
如木赤所料，凉州军阵中，听完小校的回禀，逄虞脸色有些凝重，他明白狼族的险恶用心，此举不仅是对使节的羞辱，对九皇子的羞辱，更是对大夏的羞辱。
分批过河，作为质子的九皇子纪政需得等到最后一刻，待所有人过河后，他才能动身。
这对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来说是很残酷的，尤其还是皇子之尊...
“大将军，我们怎么办？”
冯克安扶起单膝跪地的小校，转头征询道，狼族的要求着实阴险，出乎了他的意料，可怎么应对，还得大将军定夺。
唉！
狼族果然包藏祸心，以这等手段胁迫于他，如果答应，必然有损大夏的颜面，而且又置九皇子于何地？
逄虞几乎能看到自己答应的后果，其一，如果九皇子心胸狭窄，那么必然会因此记恨他。
虽然九皇子离京多年，在朝中没有丝毫根基，相当于其他皇子来说，有些羸弱。
但是，朝中无势力不代表后宫没有！
今时不同往日，九皇子的母妃先后诞下两名皇子后，深受陛下宠爱，几年前就已经被加封为裕妃，是宫中少有的几名贵妃之一，地位尊崇。
秉承着对皇儿的亏欠，裕妃保不齐会为九皇子所受的屈辱出气，自古帝王难消枕边香风，倘若在陛下面前隐晦地埋怨他几句，哭诉一番，他一个外镇将军自忖难以抵挡。
其二，就算过了九皇子这一关，也不代表就安全无虞了，相比于后妃，逄虞更忌惮朝中的那些奸佞谄媚之臣，毕竟后宫不得干政，何况是军国大事，但朝臣就不一样了。
此事若是被他们知晓，肯定会好生利用，大肆攻讦，弹劾的奏折能压塌御案。届时，拥兵自重，藐视朝廷，不敬皇嗣，护卫不周这些个大帽子会一顶又一顶的扣到他头上。
比敌对的部堂重臣更加可怕的是那些御史，这些人只会就事论事，毫无大局观，像苍蝇一样让人不胜其烦，偏偏你又奈何不了他们。
京中的御史大多是清流之辈，不结党不营私，不贪污不受贿，自诩饱读圣贤书，弹劾一切不快事，至于是非对错，功过相较就不是他们关心的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洞察世事，而且，御史往往会被人当枪使。
这时候，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的皇帝陛下也不可轻易重惩那些硬骨头，以免落得个阻塞言路的恶名。
一阵冷风吹来，逄虞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现在天大的麻烦落到头上，身为凉州主事之人，他避无可避，推无可推。
深吸了一口气，肺腑都沁着凉意，逄虞还是决定应允下来，当即他对着小校斩钉截铁道：“去告诉对面，我答应他们的要求，但他们最好别耍花样！”
“遵命！”红衣小校抱拳一礼，带着两名枪盾兵匆匆去了。
“大将军...”，冯克安不傻，他也知道答应意味着什么，有些担忧地看向面带疲倦的逄虞。
“两害相权取其轻！”
逄虞吐出胸中郁气，道：“不管什么后果，老夫一力承担！”
冯克安闻言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森白的牙齿，豪气道：“大将军可是小看我冯疯子了，杀胡狗末将都不怕，这些算个球。”
冯克安跟着逄虞征战十几年，手上沾血无数，身死早已看淡，杀了那么多胡狗，早就够本了。
“老夫倒没你小子豪气了，哈哈哈哈。”听着冯克安如此说，逄虞心头熨帖，他翻身下马，手掌刀柄，站在河边，眺望着对岸。
......
“这么快就答应了？这老儿果然识时务。”木赤听完传达的消息，转过身来，倨傲说道：“韩大人也听到了，没有异议就开始吧。”
“左都尉当真要如此行事？在下与塞尔罕大王约定时可不是这样说的。”韩文博死死地攥着拳头，阴沉道。
任谁被这样对待，都会怒火中烧，他韩文博可以不要脸皮，整个使团可以不要脸皮，但九皇子不能不要，大夏不能不要！
望着个个神情激愤、脸色涨红的大夏使节，木赤满心快意，不只是他，旁边的达翰、那托也速等一众狼兵都是满脸嘲弄。
这些目光落在韩文博身上，真叫他身不如死。
“韩大人此言差矣”，得到示意，矮胖汉人一阵窃喜，知道表现的机会来了，腆着肚子出列反驳，道：“你们中原汉人有句话，叫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左都尉这么做，用心良苦，完全是为了各位的安全着想，况且，你们大夏的镇北大将军都同意了，你情我愿，合情合理啊！”
闻言，韩文博冷冷地盯着矮胖中年人，质问道：“阁下是何人？倒是博学多才，牙尖嘴利盖过刀戟。”
“不才邹忠，读过几年圣贤书，博学多才真是太抬举了。”邹忠笑眯眯道。
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吧！
韩文博身后，舒朗、单武怒目而视，心底大骂邹忠不知廉耻，这人分明汉人模样，却自甘堕落，与胡虏为伍，实在可恨！
阎铳生性沉稳，知道眼下不是置气的时候，只是低着头默默以身体虚挡着马车旁的纪政。
“阁下既读圣贤书，当明礼义廉耻，作为汉人，能在左都尉手下混口饭吃，想必也不容易，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吧。”韩文博不是好相与的，回呛中夹带着尖刺。
这句话果然戳中邹忠的痛处，眼神瞬时变得十分怨毒，寒声道：“韩大人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的事，忤逆左都尉，今天你们可走脱不了，到时候留下来给在下作伴也不错。”
“不劳费心。”韩文博淡淡道。
同这样的走狗争辩下去，只会让狼族人看笑话，韩文博转身走向马车，在单武和王珪的中间，一袭月白斓衫纪政在黑甲狼兵中格外显眼。
韩文博迎上去，一时有些难以启齿，作为安胡使，他觉得自己愧对朝廷的信任，愧对为国出质的九皇子。
似是看出了韩文博的难处，纪政拍了拍单武的后背，分开两人，面色从容地走了出来，温声道：“无需挂怀，你们先走便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