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些许响动,纪政从小憩中醒转过来。费力地睁开厚重的眼皮,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清癯,年愈五旬的老者。一身青色袍服浆洗的发白,下摆近靴处打着两个蓝色补丁,看起来颇为寒酸。
纪政撑着床沿坐起身,半躺着靠在床头,有些迷糊地问道:“大伴几时回来的?”
面白无须的花白老者唤作王珪,是纪政的贴身伴当。
“晌午归的,殿下何不再多休憩一会儿。”王珪搀着纪政坐起,将雪貂毛毯往上提了提,又掖了掖被角。
“隆冬的确让人犯困,不过多睡无益,外面可是还在下雪?”
“回殿下,正是大雪纷飞,比之晨时更大了,门帘风布上都结起冰溜子了”王珪刚从外面进来,发丝上还沾着雪花,不过屋内热气一上来,顷刻间便消融了。
纪政点点头,轻唔一声。
看自家殿下靠在床头,眼神有些放空,王珪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恕老奴多嘴,适才听说上面召殿下前去,可是有什么事?”王珪有些担忧。
他们这留质他国的异乡人,平日了莫说开罪王公权贵,就是普通牧民的孩子也不敢轻易得罪,这可不比在大夏,凡事都需谨慎,这么多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纪政看出王珪眼中的忧虑,摆了摆手,笑道:“大伴不必担心,此次塞尔罕召我前去,只是说十年期满,质期结束,还告诉我大夏使团已经出关北上,想来不用几日,便能在王庭相见了。”
“真的!”王珪混浊的眼睛登时一亮,声音都拔高了几分,不过立马又反应过来,朝着门口望了一眼,压低声音,欢喜道:“太好了,太好了,终于盼到这一天了,殿下可算是熬出头了,离开苦寒漠北,回归故土就在眼前了。”王珪语气有些急促,布满皱纹的眼角甚至有热泪淌出,他心里盘算一下,如今的确已经满了十年了。
当初他背着年仅六岁的纪政出夏入胡,一路北上,那时不过是个懵懂娃娃,现如今已经长成一个眉眼如画,温润俊美的少年郎了。只是这肤色有些过于白皙,好似高山萤雪,较之寻常女子尤胜几分,也许是因为北地清寒吧。
“怎么是我回归故土,大伴也当同我一道归去才是!”
纪政抿嘴轻笑,拍了拍因为激动有些咳嗽的王珪的后背。
“老奴残缺之人,半截身子都入土了,回不回去不重要,只是殿下年纪轻轻,还有大好前程,以后就算不能权势煊赫,也可荣华富贵一世,总好过寄人篱下,只要殿下能安然回去,老奴就是死也瞑目了。”
“不许胡说,大伴可是我身边少有的亲近人,你是知晓我情况的,回到大夏,我还得依仗大伴扶持,这么多年都熬过来,眼下怎可轻言生死?”对于王珪动不动就死的瞑目的说法,纪政也颇为头疼。当然不是讨厌,他知道王珪只是忠心为主,当下只好拿出主子的威严让他掀过这一页。
“好好,只要殿下有令,老奴粉身碎骨也再所不惜。”王珪揩了揩眼角的泪珠,欣慰地应道。
当初北上,他们一行十数人,除却纪政自己,还有四个伴侍太监,七八个护卫。其中王珪年纪最长,声望较高,平日里代为管束。
“好了,不说这些了,大伴,我有些口渴,有没有喝的?”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感觉嘴里有些苦涩,纪政望向大伴,想找些水润润嗓子。
王珪忙道:“殿下稍待,老奴熬了雪莲参草汤,这就去端来”
王珪步履轻巧小跑出去,不多时又折返回来,手里多了一个噗噗冒气的陶罐。小心翼翼地从罐里倒出一碗浅黄色的清亮汤水递给了纪政。
“殿下趁热服下,这雪莲参草汤可疏通经络,固本培元,强健筋骨,老奴也是根据宫廷秘方熬制的”
瞅着纪政皱着眉头忍住苦涩饮罢一碗药汤,王珪轻身跃起,飘然落在胡床上,盘坐在纪政身后。双掌探出,抵住后背,一股热力从掌心窜出,透体而入,引导着刚下肚的药力流向四肢百骸。之所以用真气引导,一是为了加速药力吸收,另外一个也是不想药效浪费。
半柱香后,王珪撤掌收功。
纪政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上下暖洋洋的,像是被一股柔和的力量包裹,原本有些湿冷的关节都舒坦了起来。
望向收功完毕又恢复成弥勒佛样子的王珪,忍不住问道:“大伴,我们这一月几次只是食药汤,沐药浴,可为何不传我一招半式呢?”
这几年间,纪政每月都有两三次喝药汤,泡药浴,用王珪的话说,是为了以后习武打牢根基,可这一直只吃经验不升级,让他着实有些憋闷。
王珪躬身一边清理陶罐,一边笑道:“非是老奴藏私,不肯教予殿下,实在是老奴的微末伎俩不过是杂学末枝,殿下练了只是浪费资质和精力”
“那我何时能学,要是一直没有好的功法招式呢?”
“殿下放心,等回到皇都,殿下可前往皇室藏经阁,择一合适功法修习,有之前的牢厚根基,想来任何功法招式都能很快上手。”
“藏经阁?”纪政一愣,他以前可从没听王珪说起过,这皇宫中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吗?
“正是藏经阁!中原虽然诸国并立,皇权至上,但亦不乏隐世宗派,世族大家,他们都有家学武藏传承不绝,更何况是诺大皇家,多少人练就一身本事为了卖与帝王家。皇都内的藏经阁甚至收藏了不少江湖孤本残卷,比老奴的可高明不少。”王珪也是从宫里来的,知道不少隐秘,藏经阁是实打实地存在,虽然自己没进去过。
他一直拖着不肯教纪政武功,一方面是因为功法问题,另一方面也是谨慎为之。纪政毕竟是质子,若是表现太过优秀,引起这些胡虏警惕,万一激起杀心,那就得不偿失了。因此一直以来,王珪都让纪政不要出风头,出头的椽子先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活了大半辈子,见识过太多的苟且龃龉之事,这么浅显的道理他怎么会不明白。
听着王珪诉说往事,纪政有些恍惚,当年离开皇都,这具身体的前身年岁尚小,许多事情记忆不深,相比于远在千里之外的皇都,眼下的王庭他反倒更熟悉些。
略微恍惚一会儿,纪政回过神来,似是想起了什么,在王珪诧异的目光下,拉过他的手来。不过五旬之人的手掌,竟干瘪不堪,一层橘皮堪堪包着骨头,颜色红肿发黑,几个骨节有些许变形,指头还有皴裂的创疤,指甲里残留着未挑洗干净的黑泥。
纪政轻拍了拍手,劝道:“神女峰山高险陡,积雪又深,万一雪崩,可如何是好?为了一碗药汤不值当!”纪政不知道劝过多少回,可每次时间一到,王珪就背着草篓消失不见,有时一去能有三四天才回来,饿了啃几口干硬似铁的肉干,渴了也只能抓一把雪生吞。寒来暑往数年,以至于才刚刚迈上五十关口,模样却已近乎花甲之龄了。
王珪眯着眼睛笑了笑,把手抽了回来,不动声色缩回袖子里,宽慰道:“殿下放心,老奴有功夫傍身,虽不说是踏雪无痕,但凌空垫步数丈却也不难。这次进山,本来看见一只顶漂亮的雪胡貂,想着逮来给殿下解闷儿,没成想这崽子滑不溜手,老奴带着药篓一时竟没能追上。”
纪政无奈摇摇头,尽管王珪说的轻松,但单凭想象也知道其中惊险,稍不注意就是死无葬身之地。草原上的牧民有时会进山采药,回来后卖于南来的商贩,纪政可是听说有牧民失足摔下深沟,连尸体都找不回来,只好便宜悬崖上的雪鹫了。王珪虽说武功不俗,但毕竟年岁在这儿,所以他每次都有些提心吊胆。
“对了,老奴听牧民说,明日要举行祈福盛会,到时候拜火教的教主、圣女、护法啥的都要到这王庭来,殿下可要去看看。”
“祈福盛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