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洛阳城内楼宇重重,直栏横槛被烟雨缭绕。雨打着三百佛寺檐角铜铃,发出阵阵闷声。
“天下大雨,此乃留人之意啊!将军可留于寒舍,品几盏清茶,待雨小些再回府不迟!”
“今与足下相遇,实属天意,刘某人岂敢逗留此处劳烦大人?”
“不妨不妨,”中年男子捋捋胡须,笑对面前年轻的将军道,“将军为国尽节,保的是天下太平,我施某人一介匹夫,怎能不敬待建功立业的英雄,反而让他自己冒着雨回去呢?”
将军不禁抬头望了望屋檐。那雨水正是如串串珠帘从高处挂下,同时以哗然之势冲刷着门外低处石阶。一场大雨,打湿了洛阳城的繁华沧桑。将军只得不好意思地答应下施大人的挽留。
施大人有事不能陪客,将军便遣散了身周婢仆,独坐凭窗听雨。他的神思游离于低空云端,心绪压抑如同密布的乌云。
战场归来已一月,他尚能回忆起一些痛苦的经历——也是在这样的乌云下,西风猎猎,血腥气味尤其浓烈,到了让人屏窒的地步。
他飞身上马,振臂向天,奋力举起一把已经被染成殷红的长枪,嘶哑地狮吼一声,挥鞭冲锋,所向披靡,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祭奠那些永远醉卧沙场的、曾经最忠义勇猛的兄弟们……
他只身一人在周围敌军中酣战一通,援军终于赶来,耳侧千军万马呼啸而过,大地震颤。
年轻的将军精疲力竭,望着面前马蹄扬尘风变色,再一次默默将那面代表国家的旗帜扶起,使出全身上下最后一点力气把它插进这片被忠魂热血浸透的漠北坚硬土地。两滴滚烫的泪从将军眼角渗出,流经脸上冰冷如铁的棱角,沾上了风中凛然的残破战袍。
他不在意脸上的深深伤痕,他在乎的是有无辜负自己为其效忠的君王国土和百姓。此时此刻,立于苍茫天地间的他忽然想起了为战争先后牺牲的父兄……
闭上双眼,努力地不去回忆,深吸一口潮湿的气息,未愈的伤疤牵引出一丝隐隐的疼痛。突然他又猛睁开那一双铜铃大眼,因为他机敏地听见屋外嘈杂中还夹杂着一阵不同于雨声的特别声音。
将军“腾”地站起来后向窗外望去,只见上下翻飞的绿叶后头,掩映着一袭白更胜雪的衣裙。
白衣人口中念念有词:“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原来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可惜将军不懂佛经,亦不知此人为何站在雨中胡言乱语,便伸手直指着外头那道白影喊道:“你为什么站在雨中?”
对方好像没听见似的,仍旧立在原处,久久不答话。
将军听惯了将士们的一呼百应,这次四下里只有雨声应答,无有人声,他便气得直往外去看。
刚冲进雨中,脸上就挂满了雨水,肩头湿了一大半,可他还是执拗地走向院子那头,像侦查敌情一样趁人不备地接近。
绕过几重树木,终于看到那个人,但见:
一个全身白衣、蒙着素色面纱的女子独自立于院子里的秋千前,雨伞收起放在身旁,双手合十,垂头念经。
将军的眼睛被这一身白衣刺痛,又咬着牙问:“你为何不回答我?“
女子沉沉地长叹,轻弯杨柳细腰从地上拾起伞,再像拉弓一样地将伞撑开,经由身侧划向将军面前,影动风移,宽大衣袖如同一只落寞的白鹤在大雨里飘飞。
“想必你就是刘将军吧?“
将军忽然觉得头顶的雨被遮住,而那白衣女子也正用凌厉的眼神盯着他看,他不禁被震住,刚才的愠怒不见了分毫踪影。
“正是在下。敢问姑娘……“
女子打量了刘将军的一身玄色长袍和随身佩剑,冷冷说道:“我是这家主人的女儿。刚才小女子未曾应答,多有冒犯,望将军恕罪!“
将军盯着女子修长双眉间的一点朱砂痣,竟暗暗出神,半晌答道:“在下至微至陋,岂敢怪罪小姐,本是在下的错。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是刘家人?“
“小女子见将军着粗麻孝服,便知将军家有丧事;今日又听闻本府有位年轻有为的将军来访,便知是你了。“她的语气渐渐缓和下来。
将军低头看了看长袍下露出的麻布衣襟,“小姐又为何要着一身白衣?“
“此身白衣为那些为国捐躯的英雄而着……“女子沉默良久。
“那为何又要蒙着面纱?是怕被人看见真容么?“
女子再次沉默,她的眼眸渐渐低垂下去,浓密的睫毛轻微颤抖。半透面纱下的这副面容究竟有多神秘?将军十分想一睹姑娘的真容,却在犹豫中几次将抬起的手藏回背后去。
细心的女子发现了他的这一举动,不禁把双眼弯成了弦月,几缕掩藏不住的活泼气息在面纱后一起一伏。
女子终于侧过头去摘下面纱,将她娇美的面容呈现在人面前——唇不敷脂而红,面不施粉而白,明眸贝齿,梨涡浅笑,姿容嫣然,眉间的一粒小小朱砂痣更是让她美得别致。
将军显然为她那让自己意想不到的无比美貌所惊,竟然忘了擦去额头上不断淌下的水珠,任凭它们填满凹陷的伤痕。
女子翘起细瘦指尖,撩了撩垂落的发丝,抬眸浅笑道:“我叫阿南!你呢?“
“我……我叫刘玉英……“将军脸上原本分明的棱角被柔风侵蚀而去。
“平常时候,我像只金丝雀一样被禁锢在这美丽的牢笼里;我尝试过张开翅膀,妄图挣脱牢笼,失败了无数次才明白这恰恰是金丝雀的命理——这对羽翼华而不实,根本不能让我腾空而起。我知道我不能够有飞出这里的一天,直竟日在此,一心修养自身,郁郁寡欢而无人言语……我今日总算找着一个肯听我说话的人了!你说是不是,刘将军?”
刘玉英听着阿南说话,分明没有饮酒,却有些陶然醉意。
“我崇拜你们这些在沙场拼搏过的人,莫名的,就像金丝雀羡慕雄鹰可以自由翱翔,搏击长空……”
将军不知是怎么样神志不清、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中,手中竟然多出一串沁香的菩提子佛珠,耳畔也久久回荡着一个醉人的声音:
“十日后申时,西最大那棵树底下,我想请你听我讲经……“
十天后傍晚。
刘玉英怀揣心事,在城门大树下如一只没头苍蝇焦急地踱来踱去。施南姗姗来迟,这次她不再是那一身素衣,而换上水红鹅黄的衣裙,略施薄粉,描眉点唇地打扮一番才动身。
“将军,我来迟了……你为何如此焦急?“
“圣上派我上前线灭北蛮!马上就要动身了!“将军按下身侧的佩剑,又看了一眼身旁战马,上前一步对施南说道。浩荡军队此刻已经在城外集结。
“那你……你现如今再听我说一句话,行吗?“施南不自觉地皱紧眉头恳求。
将军用力地点头。
“贴身带好我给你的佛珠,如遇危急,记着,只需念‘般若波罗蜜’便能化解!“说着说着,施南已经流下泪来。
“此行凶险,少则三年,多则永世……若我刘某人侥幸存活归国,定来娶你!你要等我!“
刘玉英紧紧握住施南的手,仿佛这一握之后就再没有握住的机会了。他注视着她眉间的朱砂痣,像要把它永远刻在心底,成为一个经受无数次地府烈焰炙烤也不会磨灭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