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之速,恍如已在人世走过了一个轮回;时光之慢,树上那一片黄叶气定神闲地飘摇旋转着,过了好久才缓缓落在盘绕的树根旁。
城门口的斜阳老树下,施南形影相吊,她只能默默眺望那个远去的背影,将满腔离别意化作涟涟泪水滚下面庞。
掌心里捧着他给她的半块玉佩,这是她唯一的,也是最重的牵念,好像自己体内被抽空无物,五脏六腑全部灌注进了手心的残缺物件里。
“我等你!我等你!“
她朝远方大喊,而将军却早已幻化成风,消逝于重重云烟之间了。
“我等你!“
此后,但凡她看到人,都会以这种方式问候。
见了她的人都以为她念佛念得走火入魔,急于追求轮回,已经不省人事。
施南总是在黄昏时分将随身佩戴的半块玉佩拿出来瞧,痴痴傻傻地笑,有阵子口中还念念有词:
“发大菩提心,地狱放光明。人天得解脱,三界复清净。我及诸众生,罪障悉消除。安隐得如意,身心无挂碍。愿以此功德,普及于一切。我等与众生,皆共成佛道……”
她每天都去城西的大树下,站在青石板上眺望天边一抹残阳。
岁月匆匆,当年城外老牛背上的小牧童已然长大,手中的牧笛换了一支又一支,指间流泻的小调却还是如初悠扬。
夕阳下一片单薄剪影似的牧童往头上扎了一块头巾,埋着头牵来老牛,又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施南一眼,憋了好久终于忍不住问道:“这么多年了,你到底在等谁呀?”
“等一个人……”
施南简单回答,直愣愣地看着漫天晚霞——其实当年那双明眸早已经被泪水模糊得看不清任何东西了。
“这么长时间不回来,看来他是忘了你了。勿将青春错付啊!”
瘦成纸片的牧童摇摇头,牵着他的老牛一步一顿地向城郊荒村走去,破布头巾在风里飘扬,如同塞外战地的一面指挥旗帜。
晚间,施大人告知施南,众人已将她的婚事说定,许给了并不在意她眼疾的一个郎君。施南如遭霹雳,因为她知道她将嫁的这个人不可能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刘玉英。
“他走了那么久,现如今音信全无,你还要用多少个五年如等他带着别的女子回来!”父亲呵斥道。
“我们说好了的……”施南仓皇地伏在地上嘤嘤哭泣。
“不中用!不中用!这次有人肯要你,已属万幸,再来他家里催得紧,不得再像以前那般拖延,你必须嫁了!”
不想婚礼前三日,新郎暴毙,按理已许配给这位公子的施南需守一辈子望门寡。但是她的夫家可怜她,经她再三再四恳求,终于还是许她出家落发为尼。
从此,施南便割去三千烦恼丝,进入洛阳伽蓝寺修行,法号“无霜”。施南这个美丽的名字,仿佛再没被提起过,人人都只知道伽蓝寺有个原来是大家小姐的无霜法师。
可那仍旧杳无音信的刘将军,将来回来时若是仅仅凭着手里一串佛珠和一声亲切的“阿南”,面对天下芸芸众生,又怎么能够找得回已经遁入空门的她呢?
洛阳羸弱的防守几次险些被破,城内人心惶惶,百姓纷然迁移出城。不过三五年的时间,城内的楼台亭阁减少大半,人影渐疏,只有百座佛寺盘踞城中屹立不倒,到了黄昏依旧传出阵阵哀怨钟声。无霜法师就这样日复一日地伴着青灯古佛念经吃斋,在偏僻一方的伽蓝寺里熬过了这无比寂寥的三五年。
修行期间,无霜法师收留了一个饿晕在伽蓝寺门口台阶上的小女孩。她一眼看出这孩子有慧根,应该让她参禅学佛。另外,她在终日寂寂的生活里终于有个相伴的人,亦是她这样出家人的可喜之处。
女孩子剃了度,披着青色长衫,眉目却依旧年轻溢出神采,无霜透过飘浮眼前的薄雾,从她那双童稚无邪的眼眸里依稀辨认出自己当年的模样来。
一日寺内吃毕午饭,一大一小二尼现在院里,抬头痴痴望天。
小尼的注意力不在头顶那片四方的、前阵子刚下过雪的蓝灰色天空上,她从长长棉衣袖口里伸出一只冻红枯瘦的小手,直指屋顶黑瓦上长出来的一丛草杆子问无霜道:“师父,看!那是什么?”
无霜闭眼默念一句佛号,随后口中吐出一团白雾道:“那是饿鬼伸手向天索要食物。”
小尼显然受到些惊吓,忙低下头来念一通经。
“师父,您当初何故来伽蓝寺?”
“师父,您说呀!”
“师父……”
“师父!”
无霜久久不答。实在是禁不住她缠,才厉声呵斥一句:“往事休得再提!“
这三个月后,无霜染上重病,直至那日,一口鲜血突如其来地喷出,继而昏倒在地,人事不省。
小尼不知所措,脸上已经哭得不成人样,可她依旧忍着,跪在一旁颤抖着念经。再怎么念,念什么咒,都救不回这一个身处佛寺却放不下红尘俗愿的人了。
脆弱的灵魂虔诚地向佛祈愿,希望她这一去,能在路上见刘将军一面,送还当年那仍有余热的半块玉佩,再升到极乐世界,俯瞰世间万物轮回,无悲无喜,无爱无恨,无霜无尘。
无霜去得如此突兀决绝,以至于她还不知道刘玉英仍然活在世上,还在想着当年斜阳下的约定。
不过事到如今,刘玉英已不再是昔年威武的青年将军,他卸下一身铠甲,看起来不过是个历经沧桑的普通人,除了脸颊那道伤疤,从前的刘将军再无影踪。
肩上“义”字太沉,容不得他转身,可他如何知道,他念着“般若波罗蜜”过了千百日,也同样有人等了他千百日,就是在等这一次仿佛不可能有的转身。
经历九死一生,他终于从漠北归来,回到这个几乎互认不出的洛阳城。
身披斜阳的将军缓缓下马,还没到城门口就看见了这棵老树,沿着树根的方向能找到一块青石板,他仿佛辨认出了一双经久磨出的脚印,不禁沉思道:她不会每日在此等我吧?
复摇头否定自己,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姑娘呢?这许多年过去,她应该早已嫁为人妇、生儿育女了。
将军慢慢地踱进城里,满眼荒颓,杂草丛生。他向路人打听道:“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施南的姑娘?”
众人都回答说:“不晓得。可原先的确是有一户人家姓施的,施老爷子五十岁上过身了,他家的独女早已经于数十年前出家为尼,如今大约在伽蓝寺里。”
“啊……”将军目光呆滞地点点头。
将军在身上摸索一阵,由脖颈处掏出一个碎成半块的玉坠子。她以前是什么样的?万千风情早已模糊,仅仅凭着这玉佩,无法怀想。
这时,一个穿着青衫的尼姑低头经过他身侧,将军回头看去,这背影像极了当年的阿南!他健步追上,拦在尼姑面前。
尼姑惊慌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来念叨:“施主何必如此唐突?”
将军反复观察这个小尼姑,行为中似乎有几分施南的神韵,容貌上也有几分与她相似。
只是那微微皱起的眉间,少了一点朱砂痣。
“这位师父可曾听说过伽蓝寺里有一个人……”
“阿弥陀佛,伽蓝寺现如今只有贫尼一人。想必施主要寻的是我师父,奈何师父三年前已经圆寂,施主来得不是时候……”
这对痴心的将军来说无疑是个噩耗。
他失魂落魄,一直跟着小尼姑到了伽蓝寺。顷刻间潇潇雨下,一如初见时分,雨打铜铃,其声如泣如诉。
“我终究还是来晚了……阿南,人事不过如烟花,易冷、易分。你问我是否还认真,我又该如何回答你?”
将军抬头仰望灰蒙天空,伸出手去,让天的泪珠洗涤腕上的菩提子串儿,还有那残留有温热的玉佩。
你若想明白了,就过来跟我说吧。
他听见她在雨打的手心缭绕低语。
北魏懋勇将军刘玉英,十岁起随父军队作战,年少有为,战功赫赫,平定西凉、夏数次边乱,年五十而还洛阳,后辞官隐遁山林,朝廷以战事逼迫,数往寻之,人不复见。后人有诗叹曰:
敢是秋来痴心负?却道烟花冷似冰。
伽蓝暮雨潇然下,洛阳云中不见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