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沟的冬天冷得有些吓人。
对这一点,光棍刘二说得有点玄,他说某个清晨站着撒尿时竟撒出一溜冰柱子,最后用棍子敲断的!
天这么冷,大人们的娱乐活动便基本没有。但你也不能说他们没了乐子。比如,两口子窝在被窝里,腿抵着腿藏在被子里,披了棉袄,脸对着脸,面前置一小笸箩,笸箩里是带皮的花生或是未脱粒的玉米棒子,一边呱呱啦啦剥着,一边说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琐碎事。炉子里的木柴烧得旺旺的,火苗一跃一跃,就有了一股说不出的温暖。
这温暖,河西的二大娘却是享受不到的。
二大爷倒是在炕上,但他面前摆的可不是笸箩,而是一张小桌,桌上是一壶,一盅,一副筷子,一碟儿小菜。酒是新烫的,凉了,二大爷就斜起眼来喊,烫酒!坐在炉边的二大娘就立起身来,摆着小脚过来,烫好了,再给他递过去。做完了,仍旧回到炉边,悄无声息地剥花生,剥一阵,眼睛直直地瞧瞧炉火,悄然叹口气。
二大爷嗜酒,酒量却不大。两壶酒下肚,就飘飘然。就会一手提了棉裤腰,一手扎煞着,往天井里奔,一边酣畅淋漓地撒着尿,一边放开了嗓子骂,惊得笼子里的小鸡小鸭都小心翼翼地探头探脑。骂谁呢?一般顺序先是某个历史人物,而后是老牛沟的某个惹他烦的人物,最后的落脚点必定是二大娘。
二大娘低了头,依旧不做声。
她知道,一做声,叫骂就会升级为拳打脚踢。
她先是叹气,慢慢开始埋怨自己,你呀你,咋就生不出个儿子来呢?
这个悲剧人物的悲剧命运,是从她第五个闺女呱呱落地开始的,她的身体已弱得不行。那时,医生严重地警告二大爷,再生,就别要命了!
而且,政府的计划生育政策及时地出台。
没有儿子的二大爷,在老牛沟的沟沟坎坎上摇来晃去时,腰杆老是直不起来。回到家,腰倒是直了,脾气却暴躁。终有一天,喝了酒,轰轰烈烈开始了打老婆的历程。二大娘逆来顺受的限度非常大,骂,不还口,打,不动窝。打骂完了,悄悄地躲了,一个人,落泪。
老牛沟的婆娘们给她拿主意,你和他打呀!抓他的脸。老这么着不是个事儿,惯得他都踩鼻子上脸了。二大娘就低了头,勉强一笑,说,他也是憋屈呀,都怪我。
老牛沟两侧的山:疫上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老牛沟的男人女人一开始还把这摊子事放在嘴上,甚至女人们说着说着都要掉几滴眼泪。可每家者3摆着一筐一筐的事儿。日子久了,大家也就习惯了。倘若二大爷耍酒风的声音连续几天没在老牛沟旋响,反倒成了一桩怪事儿。
二大娘的病是她小闺女发现的。发现以后,几个闺女、女婿采取强制措施,硬把她送到县医院。大夫年纪挺大,瞧完了,出来冲着几个孩子就一通训,现在还送来干什么!抬回去,有啥好吃的多给她吃点!
二大娘回来后,二大爷竟硬生生把酒给戒了!
这次,躺在炕上的换成了二大娘。
那个入冬后的一天,整个下午,二大娘的精神格外地好,二大爷也兴高采烈。二大爷喂饱了猪,又栏上了小鸡小鸭。回到屋里,问,老婆子,今晚上想吃点啥?
吃罢了,二大娘却突然提出一个令二大爷感到意外的要求。二大娘说,你也到炕上来,咱通腿儿,拉拉呱。
二大爷上炕以前,二大娘嘱咐他,把炉子里的火拨旺一点。
火苗儿噼噼啪啪地响着,老两口儿对了脸儿,守了一笸箩花生,噼里啪啦地剥着,说着富裕家的羊生了两个崽儿啦,大福家的猪跑到拴住家的菜园子里去把一畦子菠菜都给拱了,说大闺女家的娃儿真正淘气爬树摸雀儿差点掉下来啦。说着说着二大爷就觉着不对劲儿,就觉得二大娘的声音薄如蝉翼,一丝儿一丝儿弱下去。猛不丁抬起头,却发现二大娘倒在炕上,脸上挂着泪,挂着笑容。
人却已经去了!
自此,二大爷有了一个怪习惯,不管天多么冷,他的被筒都直直地舒开去。而且,空空荡荡的另一头,一直摆着一个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