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的儿子六筐打电话来,说,你无论如何也得办成这事,要不,你五爷觉得死了也不安心。我说,六筐叔,这事不好办,现在要找张惠妹唱的歌嘛好找。六筐说,张惠妹是哪个乡镇的?不要她的,就要刘兰芳的评书《杨家将》。
这个五爷。
这个快嘴五爷。
眼前就现出了一张脸,沟沟坎坎,纵纵横横,干瘪的两片嘴唇,紧衔一柄油亮亮的烟杆儿,吸时,两腮塌陷,双目微眯,待那缭缭绕绕的一口散漫而去,两眼登时射出两道光来。
五爷那张嘴,才真叫嘴。他说,沂蒙山的蝎子比别处的多两条腿,十条。你去一数,果然,二钳八足。他说,富裕家那头克郎猪像是肚子里长了东西。后来那猪果然早死,富裕舍不得弃掉,想留点肉吃,开瞠一看,果有一瘤如拳。五爷还说,国际局势,风云变幻,别看萨达姆人家那国家小,却是一点也不怕那飞毛腿导弹。
你肯定奇怪,五爷几乎不出老牛沟的沟口,他哪儿来这么多的学问?
五爷有一台收音机。
五爷有一台跟14时黑白电视机差不多大的收音机。
一次五爷奉五奶奶之命到镇上赶集购物。这种机会于五爷来说十分难得。五爷放着生产队里的一群牛。牛的活动区域在山上,所以五爷也不敢乱跑。五爷就到了镇上。到了镇上的五爷干了一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的事儿,没有买回五奶奶所需之物,却抱回一台收音机。
为此,五奶奶下令五爷必须戒酒一个月。
五爷得了这宝贝,愈加神清气爽起来。那时山沟沟里有台收音机是真够高级的了,黑白电视机也只有在山下村里书记家一台。当时正播放刘兰芳说的评书《杨家将》。大家伙听得入迷,夜夜聚拢到五爷家。五爷亦早早赶牛入圈,洗把手,太师椅上一坐,手捻胡须,面带笑容,听至悬念处,搔首,搓腿,其状可掬。待听到那句“要知后事如何,下回接着说”
后,一声长叹,只恨不能一并听完。
且说,那天正说到《穆桂英大破天门阵》,穆桂英费了好大的劲才开始打天门阵,早把五爷给急得不行了。谁料这时,五爷竟得一疾,需人院。一病数日,待回了家,穆桂英已把天门阵给破了。
这事,五爷一直耿耿于怀。
五爷就问别人,那阵是怎么破的?别人就说了。别人怎样说,也抵不过刘兰芳呀!五爷就一直心痒难遏。
不久前,五爷旧病重犯,且年龄已迈,看来这次是眼看要不行了。
眼看要不行了的五爷仍挂念着那桩牵肠挂肚十几年的事儿。
我找到了一个在广播电台工作的同学,说这事十万火急。同学又找了同学,辗辗转转,竟给搞到了几盘磁带!
我急切切赶回家时,五爷已经奄奄一息。
磁带放进录音机,顿时铿铿锵锵的声音重又跳跃在了五爷房子的每个角落。五爷核桃皮般的脸面倏然簇成了一团,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又微微张开,脸上的笑容慢慢拢了上来,目光中却少了许多锐意。大伙儿了却了心愿,放下心来,静静听书,恍惚间,重又回到数年前拢来听书的景况。
都入了神。
一盘磁带放完,都才醒转过来。
齐齐地去看五爷。
见五爷仍笑着。
人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