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楼下,一名徐林卫忽然仓皇飞奔而来,厉声大呼:“家主,朝堂传来消息,陈举公子、狐累上大夫、司马襄将军联合诸多贵族,面见齐王,痛陈国弊,请齐王诛杀苏代,还宋地给三晋,化解诸国联合兵伐之难,引得齐王大怒,将三人斩杀……”
“什么?”田单一听,就觉眼前一黑,金星乱冒,喉头浓重血腥气弥漫,差点一头自箭楼上栽下。
吕敖慌忙上前一步,将之扶住。
田单死死捏着玉佩,喘息半响,慢慢平静,然而脸色已然蜡黄没有一丝血色:“为什么不与我事先商议?那个独夫,又岂能听从别人进谏?陈举、狐累、司马襄,你们误我!”
田单上任官市署市掾已半年有余,自那夜诛杀苏代失手,他就派遣徐林卫暗中大肆散布诸国将联合伐齐、燕国欲灭掉齐国、齐国当前兵疲民乏府库空虚不堪一击等等流言,希冀引起国内贵族与百姓的警觉。
一开始,诸多贵族自然嗤之以鼻,但随着时间推移,局势逐渐明朗,诸侯国间使者往来频密,联合伐齐的消息甚嚣尘上,特别燕国,像是露出了獠牙的恶狼,在边境集结重军,并找借口与齐军大大小小战了数场,齐军败多胜少,损兵折将,诸多贵族方猛然醒悟,相信流言的越来越多。宗室中威望甚著的公子陈举,朝堂素有美誉的临淄大夫狐累,以及齐国名将司马穰苴曾孙、在军中极有声望的司马襄,以三人为首,联合了一大批贵族,或明或暗支持田单。
田单能够以市掾微不足道的身份,悍然清理燕国商贾,向楚、三晋诸国商队大肆购买粮、铁、兵、革,做这么多大事,就是有以三人为首的贵族集团大开方便之门缘故。
而今,三人联合贵族进谏齐王,被独夫给全部诛杀,田单真个痛彻心扉。
吕敖扶着踉踉跄跄的田单,自箭楼上下来,对那徐林卫踹了一脚,骂道:“还不赶紧去请医者。”说着扶着田单向官市署走去。
“田家主,还请救救我们家族——”官市署外,三驾马车飞驶而来,不等停稳,三名面色悲痛的谒者连滚带爬跳下,飞奔田单身前,伏地哀嚎。
田单定睛一看,真是陈举、狐累、司马襄三人家族的谒者。
“齐王诛杀了我们家主,宗伯田裕那个混蛋拎着三位家主的脑袋,前往我们家族,逼要我们三家的封地。”三名谒者愤声禀告,“三位家主临行前,留下命令,如他们遭遇不测,三家弟子、甲士将听命田家主。同时三位家主对田家主说,齐国安危,就拜托你……”
不等三名谒者说完,田单额头青筋直跳,陡然暴怒起来,扯下腰间玉佩重重砸在地上,怒吼道:“三个老糊涂,他们倒是轻松,拼死进谏,进谏不成一死了之,却将烂摊子全扔给我!凭什么!”
吕敖双眼寒光一闪,一挥手,官市署绿柳下、墙角后,几十名徐林卫冲出,将三名谒者给团团包围。
“围他们作甚,走开!——请夫人来,集合起全部徐林卫,随我去见田裕宗伯!”田单双眼泛红,一股疯狂气息散发。
“苏代,寡人听信你之言,灭掉宋国,而你也信誓旦旦,燕对寡人忠诚不二,现在呢?现在成什么样子了?近两个月来,燕军屡挑边衅,对我齐地发起三次进攻,两次大败我齐军,斩首数千。燕王联合秦王发起倡议,三晋景从,形成合纵,即将联军伐齐,——这就是听信了你的计谋!”齐王宫章华殿内,齐王冠冕歪在脑袋一旁,手中一只镶金玉杯摔在地上粉碎,气急败坏大声咆哮道。
跪伏大殿、头颅低垂的苏代,脸颊一抹儿浓重愉悦浮现,多年来处心积虑谋划的夙愿正在变成现实,一时间几乎忍不住想要欢快歌舞一番。待他抬起头来,脸上愉悦褪去,代之的是肃穆庄严,高声颂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吾王,万千之喜啊!”
齐王一愣,停止怒叫,狐疑道:“这有什么可喜?”
“大王,五国为何合纵来伐?”
“为何?”齐王应声虫一样道。
“畏惧我大齐!”苏代话语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意味儿流露,“畏惧我大齐国力强盛,畏惧我大齐军队勇猛,畏惧我大齐君王雄才伟略!——大王,你不是要做千古一帝吗?契机就在眼前!只要能将五国联军击败,将他们打服、打痛,打得五国国君乖乖俯首,上表称臣,齐国帝业,就此成矣!”
一听“千古一帝”,齐王双眼大亮,面色潮红,重重一合掌,仰头狂笑,“说得好!自寡人继位以来,十几年间,屡败秦、楚,攻伐三晋,大胜燕国,灭亡宋国,未有一败!而今我大齐国力、军力,强盛无匹,无以复加。诸国联军来伐,是他们怕了,是他们最后的反抗!——你说的没错,只要击垮他们的联军,接下来,六国诸王必将争先恐后前来俯首,寡人的‘千古一帝’梦想,就在眼前。”
“大王英明!”苏代满脸狂热,高举双臂,嘴角泛着白沫儿,再三高呼。
“传令,命触子务必将六国联军击败,否则,寡人决不轻饶!”
“大王,触子毕竟年迈,为保万一,臣再举荐一将,任为副将,协助于他。此将在灭宋之战中战功显赫,军事才能不在孙、吴之下。”
“何人?”
“统领大王东阳卫的中大夫达子。”
“准。”齐王意气昂扬,“破六国联军,寡人封他为下卿。”
“大王,祸事了、祸事了。”一名宦官躬身一溜小跑进殿,“潍水田家家主、临淄官市署市掾田单,不忿大王斩杀陈举、狐累、司马襄,刚才纠集三大家族私军,将前去逼收封地的宗伯田裕给诛杀了。”
“大王,此子如此放肆,绝不能姑息,还请大王下令,命东阳卫将潍水田家以及三家贵族,全部剿杀。”陈举、狐累、司马襄三人被诛,就是苏代进谗所致,而今听闻大为忌惮的田单又掺和进来,大喜,忙上前奏道。
那知齐王却出乎他意料的,并没有太过恼怒,在锦榻上跪坐下来:“上歌舞!苏国相,且陪寡人宴饮。那小子多行不义必自毙,容他猖獗一时,自有他灭亡之时。”
苏代大惑不解,却不敢再多说,慢慢在锦榻上跪坐下来,一边看歌舞,一边默默思索。他忽然想起一事,当日齐王派遣宗伯田裕向田单讨要封地,显然只要田单献出封地,齐王随后一定会诛杀他泄愤。但这小子是如何破解此难的?据田裕所言,他无比痛快答应将封地献给齐王,只不过期限放在了一年后,——如此一来,这一年中他却不等于有了一道护身符?做事再过火,为了得到潍水田家的封地,齐王也只会容忍他,而不会诛杀他,比如他今日诛杀田裕。
“这小子让你安抚齐王,一年后再献出封地,当时就怕已存了杀你之心,你这个蠢货却还不自知!”苏代暗中大骂田裕,然而想到田单环环相扣的深远谋算,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手段,心头彻寒,对自己的前路也忧虑重重起来。
过去的数月,苏代与田单表面保持着风平浪静,暗中不知进行了多少次暗斗。
田单多管齐下,成功说服了陈举、狐累、司马襄为首的一大批贵族,认清了齐国当前严峻形势,向他靠拢,力量日益壮大。而苏代也没有闲着,忙着在后面拆台,费尽心机,屡施手段,诱得陈举、狐累、司马襄三人错判形势,纠集贵族进谏齐王诛杀于他,从而借齐王之手将齐国朝堂最后的希望,给轻易葬送掉。
苏代无比清楚,计谋之所以能成功,在于田单职位卑贱,不列朝堂,而他也算定陈举三人绝不会向田单透露进谏消息。
诛杀掉三人,苏代只以为给田单这般沉重一击,即使不一蹶不振,也要消沉一段时间,那知这小子竟然意志如铁,斗志如钢,愣是在一片灰暗逆境中觅得那一线光明,纠集三家贵族私军悍然将上门强征封地的田裕给斩杀,——如此一来,三家私军必将对他死心塌地,他的实力较之以前反而更增。
“这小子怎么就像是九头蛇一样,怎么打也不死?”看着柔媚多姿的歌舞,苏代心头却是一片灰暗。
齐国上下,与齐王一样对齐军满怀信心的贵族、百姓,占绝大多数。在他们看来,触子身经百战,又有灭宋战绩,用兵不在匡章之下,加上齐军精锐善战,虽然当前齐国国势有些疲乏,但也不是五国联军所能轻易揉捏,特别联军上将乐毅,是什么来路?魏国名将乐羊后代?呵呵,老子英雄儿孬种的贵族多了去了,也不差他一个。
就在齐国举国上下一片乐观,与齐王一般无二期待着齐军大破联军,再次威震诸侯,那知传来的消息,却让他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如在泰山之巅失足。
乐毅指挥燕、秦、韩、赵、魏五国精锐三十万,与触子指挥的齐军战于河水(黄河)。在乐毅指挥下,五国联军轮番出击,或虚张声势,或两下合击,或暗夜偷袭,或中军突入,——乐毅指挥大兵团作战的军事能力发挥的淋漓尽致,四战四捷,连败触子率领的齐军。
触子立足不住,弃河水,引军退据济水,企图利用济水天险与联军对抗。
乐毅率领三十万联军长驱直入,攻入齐地膏腴之地河济平原。
齐国朝野震惊。
齐王恼羞成怒,自觉在国人及五国面前大失颜面,派使者怒责触子,命他主动出兵,一举覆灭五国联军。
就在齐王严令传到触子军中,触子迫不得已,决定率领五万精兵突袭五国联军营垒。
临淄城内,章华门外,苏代车驾在严密守卫下出齐王宫,循通衢大道向东缓缓而行。
担任临淄市掾的田单,车驾自东而来。
两列车驾相对而行,就在交错的一瞬,同时戛然停下。
苏代并不看冷冷看着他的田单,站立车上转身回望临淄章华门外,一脸感慨地道:“当年我自燕来齐,齐王就是在这章华门召见于我,也就是那一次召见,君臣佐使,风云际会,成就我大齐当前赫赫威名,一回首间,却已六年。”
“看得出,你很得意啊。”田单袖手而立,语气森冷,“我奇怪的是,那个独夫虽然骄狂,但对你还真不赖,任你为相,言听计从,燕王也不可能给你更好官位,你为何还对燕王初心不改?那燕王就有那么大的人格魅力?”
“放肆!用自大的犬彘与燕王相比,是对燕王的侮辱!我苏代虽然不才,也自负有匡扶社稷之才,辅佐犬彘,还不如去死。”出乎田单意料,苏代勃然作色,怒不可遏,“这么多年,你知道我有多少次想要拔出剑捅翻他?我忍得有多辛苦?——幸而,呵呵,我的忍受没有白费,忍受的日子也不长了。”
田单点头,满脸同情:“倒是辛苦你了。”
苏代脸色一沉,欠身扶着车轼,像是一头奸计得逞的老狐,阴声道:“小子,我知道你现在心似油烹,却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希冀触子能够凭借济水挡住五国联军。呵呵,不幸的是,经我进谏,齐王对触子连战连败,固守济水大为不满,严令他主动进军。此时王命已至大营,而触子嘛,嘿嘿,就怕已然身死,二十多万齐军也将尽丧。”
田单一瞬间如遭雷击,心头无尽恐惧、绝望、愤怒涌起,一时间恨不得拔出剑,将眼前满脸得意阴笑的苏代砍成肉酱,然后冲入齐王宫将那个独夫也给车裂分尸。
见田单像是被逼上了绝路的猛兽,双眼凶戾之气大盛,右手不觉死死握住了剑柄,身旁的徐林卫也尽皆握紧兵刃,对自己怒目而视,苏代毫不惊惧,反而满脸快意,看着田单,像是戏耍耗子的老猫。
田单心神一凛,生生将满腔的怒火、杀机压下,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森森的牙齿,竖拇指赞道:“轻描淡写几句话,将我二十万齐军送入死地,厉害!佩服!不愧纵横家门徒。——你可一定要保重。”
说完车驾驶动,就此交错而过。
回身看着田单驶远的车驾,苏代脸上的得意慢慢消失,一抹儿浓重阴霾浮现,心头一缕寒意涌起:面对这等惊天消息,居然能够忍得住,果真最可怕的还是这小子!
吕敖面色蜡黄,几乎马都骑不稳,远离了苏代,立即慌张开口道:“家主,这个混蛋说的可真?触子身为主将,又久经战阵,即使出战失利,也不至于身死……”
“触子必死!他身边有间谍,就是达子。”田单断然道。
“达子?”吕敖一阵发懵。
“不错,就是苏代举荐的副将达子,触子一死,达子就可以取而代之,担任主将,就可以轻而易举将我二十万齐军葬送。”田单拔剑狠狠砍在车轼上,恨恨不已,“我齐国这一关,看来是真难以过了!不过,却还放着我田单没死,敢今日将这个消息告知我,苏代,呵呵,我会让你为自己的自大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