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果真被田单料中。
触子率五万精锐齐军偷袭五国联军营垒,即将接战时,忽然狂喷鲜血,倒撞下马而死。
死前,浮现眼前的,是临行前达子敬献的一杯美酒……
触子身死,五万齐军不战自溃,五国联军四下杀出,驱赶败军,渡过济水,冲击齐军营垒。
代触子为主将的达子,面对渡河仓皇逃回的齐国败军,面对诸将的请战,面现犹豫之色,迟迟没有下达攻击命令。
败军过河,冲乱齐军营垒,随后五国联军也越过济水,大肆掩杀,齐军就此溃败,死伤惨重。
随后形势发展与田单所料一丝不差。
大破齐军主力,击垮齐国称霸势头,秦军、韩军主将立即引兵而退。而魏军夺取了原宋国之地,赵国攻占了河间诸城,也心满意足,依次退走。
唯独燕军,在乐毅率领下,盘踞济水之东,坚守不退。燕王随后尽倾燕国精锐十万,浩荡进入齐地,与乐毅率领的六万燕军汇合,对临淄形成虎视之势。
退走的四国,暗暗讥笑燕国不自量力,齐军虽败,但退而坚守临淄城,以临淄天下闻名的城坚池深,固若金汤,五十万甲兵三年难下,区区十六万燕军,又如何能够攻下来?
满天下,只有两人不这么看,知燕军必胜,齐临淄必破。
此两人,一是田单,一是乐毅。
达子收拢败军,还有九万之众,屯扎在距离临淄五十余里的昌城,并做好了准备,一旦燕军进攻,立即退守临淄。
那知接下来两个月,乐毅一直按兵不动,丝毫没有进军临淄的迹象,反而派遣军队,一边安抚百姓,一边四下扫荡占领的河济平原上诸多城池的大小世家。
探听到这个消息,临淄城贵族由刚开始的惶恐渐渐安定下来,想到还有九万齐军,临淄又城高池深,固若金汤,自建立以来还没有被攻破过,燕军这是自知艰难,就此退缩了。
还魂回来的齐国大小贵族,一时间纷纷活跃起来,有的进谏齐王,大骂触子、达子废物,要齐王下令,命达子主动迎击燕军,扬齐国威风;有的则相互慷慨陈词,明言如自己担任将领,此时燕军早被击溃,赶尽杀绝云云;有的还沉浸在灭宋的虚幻强大中,以为燕国之胜不过一时侥幸,接下来燕军已无力继续进攻,当前驻扎济水不动就是明证,胜利终将属于齐军……
整个临淄贵族圈完全变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舞台,人人争当主角,人人都在表演,一场场闹剧轮番演出。
唯一保持清醒的田单,冷眼旁观着一场场闹剧,心如死灰,一片冰凉。他知晓自己所料之事正在一一变成现实,首先乐毅敢大肆经营河济平原,显然有十足把握能够攻破临淄城,否则攻不下临淄,燕军终究立足不住,还是要退走,那么现在做的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其次,乐毅经营河济平原,安抚百姓,而不是像往常诸国战争那样大肆劫掠财货,分明是将之当做了燕国土地,显示所图不小,是打定了效仿越国吞吴旧事,企图吞并齐国。
听到田单对临淄即将到来的灾难前景的叙说,崔青田大惊,旋即派遣奴仆,送信给大姊崔韶华与她的夫君家族高氏,让他们立即收拾财货,离开临淄前往即墨避难。
“临淄即将不保,将被燕军攻破?哈哈,真是滑稽。看来田单那个从没有经受过战事的胆小鬼,是被燕军给吓破了胆啊!”那知崔韶华接到信不仅不感激,反而与夫君高应大感好笑,当着奴仆的面狠狠奚落了崔青田与田单一番,末了又傲慢道:“让田单自己逃窜吧!我们高氏将与临淄共存亡。”
听到奴仆的学话,崔青田愤怒无比,佩上宝剑,召集家将,就要打上高氏门庭,与大姊狠狠分说一番,最终被田单劝住。
田单淡然道:“我们尽到自己的心意就行了,他们既然不想走,那么接下来,一切后果就由他们自己承担吧。”
就在临淄城再次一片歌舞升平,喧嚣尘上之际,驻扎在昌城的齐军,却有一股凶险暗流在不住涌动。
齐军新败,原本士气极为低迷,然而粮、草、兵、革等军需供应也日渐匮乏起来,招致军士更加愤怒,怨声载道。
初开始,军士还仅仅相互抱怨,后来渐渐连饭都吃不饱,加上有心人在暗中怂恿、推动,终于发生暴动,包围达子军帐,讨要说法。
达子为掌控局面,亲自出面安抚军士,当众答应将赶回临淄,面见齐王讨要军需。
安顿好军士,达子点起五千精锐离开昌城,返回临淄,驻扎在临淄城西门雍门之外,然后派遣使者拜见齐王,恳请齐王拿出库藏的珠玉宝贝犒劳军士。
齐王宫章华殿内,齐王怒不可遏,挥舞手臂对苏代咆哮道:“军需日日供应,怎么会军士连饭都吃不饱?运去的军需那儿去了?那儿去了?现在达子又要寡人用府库的珠玉宝贝犒劳军士,混蛋,他是上将军,连军队都掌控不了,干什么吃的?寡人要他何用?”
苏代一脸肃穆,端端正正跪坐大殿内,待齐王谩骂了半响,怒气消弭,才拜服于地,语气恳切地道:“大王,此时十六万燕军屯扎济水,虎视临淄,临淄能不能守住,就在这九万齐军身上,——此事,还请大王三思啊。”
“那依你之见?”
“先答允他们的一切要求,将临淄守住再说。达子的罪责,过了这一关,想要怎么惩处,还不都是大王您一句话吗?”
齐王缓缓点了点头,阴森森道:“也罢,——田贾,开府库,清点珠玉珍宝。”
一名浓眉挺鼻、英气勃勃的年轻侍臣,身着交领右衽、曳地玄色长袍,腰束大带,上前伏地而拜,旋即起身快步匆匆而去。
“相国,来来,陪寡人继续宴饮,八佾之舞不可不赏,——奏乐,起舞。”
齐王跪坐榻上,一声令下,八列歌姬盈盈步出,伴随着轻柔钟乐,在大殿中翩然而舞。
跪坐殿内的苏代,看着沉醉酒色、浑然不知大厦将倾的齐王,心头既有多年谋划即将实现的亢奋,又有莫名的憎恶:能够将威压秦、楚,称霸诸侯的一个强盛国家,败坏成这个样子,还真不是一般的蠢货啊。
就在君臣俩各怀心思欣赏歌舞,前去府库清点珠玉珍宝的田贾,忽然一脸惶恐自外冲进大殿,像是后面有一头恶狼在追他,将正在翩然起舞的歌姬给撞了个鸡飞狗跳,趴在地上惊叫道:“大王,大事不好了,府库空了,里面的珠玉珍宝,一件也没了……”
“什么?”齐王与苏代一听,出了一身冷汗,酒顿时醒了大半,起身齐声叫道。
“珍宝哪儿去了?”
“是谁干的?”
两人再次齐声责问道。
“是田单!那小子利用官市署市掾职务之便,挖掘了一条地道,将府库珍宝给偷运走了。而他还在府库墙上留下一行字,说这是给苏代相国在章华门外透漏消息的回报。”
苏代面色灰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时间懊丧的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当日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跑这小子跟前去炫耀?待一切成了定局,再炫耀又岂能迟了?这下子好了,辛苦谋划了这么久,最后关头,齐王室几百年积蓄的一府库的珍宝珠玉,被这混蛋给生生劫走,闹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身为齐国相国,对于齐王室府库内几百年积蓄的珍宝,苏代无比清楚,垂涎万分,一心想着如何安稳攫取手中,作为重礼送给对他有知遇之恩的燕王。
怕燕军攻打临淄,齐王将珍宝偷偷运走,或者直接一怒之下焚毁,苏代苦思数日,才想出这条万全计策。
首先让乐毅暂缓进攻临淄,给达子留出充裕时间。而达子利用这两个月,先将临淄运过去的军需暗暗扣下,故意让军士缺衣少食,又派遣心腹将领、军士在军中散布谣言,大肆鼓动,造成军士暴动。接着,达子顺理成章带领五千精锐返回临淄,逼齐王拿出珠玉珍宝劳军。
外有燕军虎视,内有军士暴动,以苏代对齐王色厉内荏的了解,加上他再不住谗言,苏代有八成把握齐王将会答应达子的条件。
果真,一切都进行的无比顺利。
就在苏代暗暗激动,得意莫名,自己兵不血刃就将齐国几百年积蓄的珍宝谋取到手,那知在这最后关头,猛然挨了如此一闷棍,——齐王室所有珠玉宝贝都被田单抢先一步,偷运一空。
而这,不过是当日在章华门外,他得意之下将齐军必败、燕军必胜的消息,透漏给田单,就此被他推断出了接下来他的这番谋划……
苏代神色恍惚中,就见齐王暴跳如雷,大骂道:“还不赶紧派人给我去追、去查,找出这小子,碎尸万段,将珠玉宝贝给我抢回来……”
“一见到这行字,小司马、中大夫孟彰带领东阳卫就前去追查了,可是潍水田家已经人去室空,前日就已经离开临淄……”田贾趴在地上,瑟瑟发抖,颤声禀报道。
一听这番话,齐王也泄了气,颓然坐在软塌上,又一杯一杯灌起了酒。
“大王,达子将军还在城外等待,不知接下来用什么犒军?”总管宫室一切事务的小尹庆囚,上前一步,战兢兢问道。
“传令达子,珍宝珠玉没有,让他带好军队,拱卫好临淄。如有差池,所有军士,统统挖掉祖坟,处以劓刑!”齐王将一块黄金令牌“当啷”丢在地板上,站起身,瞪着赤红的双眼怒吼道。
庆囚差点吓得大小便失禁。
苏代眼珠一转,上前一步将黄金令牌捡起,凛然道:“大王,我去亲见达子,说服于他。”
庆囚抬头,恰好看见苏代脸上掠过的一抹儿阴森笑容,就像、就像张网捕鸟即将成功的猎人,心头一跳,却闭紧嘴巴,一声不敢吭。
苏代离去,齐王颓然将自己扔在锦榻上,醉醺醺道:“继续歌舞、宴乐!”停止的钟乐、歌舞慌忙再次上演。
齐王一边醉眼朦胧地看着,一边一杯又一杯,猛灌美酒。
田贾爬起身,看着齐王醉生梦死的模样,冷然撇了撇嘴,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庆囚想着苏代离去时的眼神,心头一阵阵不安,就在他咬牙下定决心,要对齐王说点儿什么,忽然一阵响亮的鼾声传来,就见齐王横躺在锦榻上,涎水从嘴角滴落,玉杯滚在地板上,已然熟睡了过去。
庆囚怅然若失,苦苦一笑:五国联军大败齐国,燕军更至今屯扎齐国境内,虎视临淄,自己这位大王居然若无其事,日日享乐依旧。
庆囚叹了口气,挥挥手,驱赶走了舞姬、乐师,又双掌轻拍,四名强壮宦官躬身悄无声息走了进来,将齐王连同锦榻小心抬起,去了后庭,进去一座热气蒸腾的温池内。四名宦官给齐王除掉衣裳冠冕,一头大白猪一样放入池内,立即又有四名近乎身无寸缕的侍女围上来,灵巧轻柔地为齐王清洗身体,按摩筋骨。
忽然,殿外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接着一声焦躁的叱喝响起:“大王在那儿?快说,信不信我一剑劈了你?”
守在温池外的小尹庆囚,听出是东阳卫小司马、中大夫孟彰的声音,眉头一皱,刚要出声呵斥,就听殿外宦官“唉哟”“唉哟”连声惨叫传来,接着孟彰带领一队东阳卫,已然一窝蜂般冲了进来。
见孟彰这等无礼,殴打宦官,强行冲入齐王宫室后庭,庆囚大怒,然而接下来见孟彰与那队东阳卫,尽皆须发凌乱,甲衣破碎,有的更甚至布满血迹,分明经过了一场惨烈战斗,不由吓了一跳。
“苏代作乱,用大王令开启雍门,引达子五千军入城,此时已对王宫杀来,要生擒大王……”
听到孟彰吼出的第一句“苏代作乱”,庆囚脑袋“嗡”的一声,全身发软,脑袋发蒙,后面的话就全然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