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西城门前,田单跃身下马,走到崔硕尸身前,脸上复杂感情涌起,有悲痛,有惋惜,有不舍,唯独没有愤恨。
崔硕是齐国中第一位倾力支持他的大贵族,此后鼎力支持他的陈举、狐累、司马襄等等齐国王室、军、政等界的一大批贵族,也是他全力游说所致。因此没有他,他田单就没有即墨城这座当下抗击燕军的据点,更没有当前抗击燕军的军队与财货等资本。
在他心中,忠诚齐国、心胸豁达、眼光过人的崔硕,一向是他半父半友的存在。
发出一声饱含痛楚的低吼,田单红着双眼,在周围军士一阵低呼声中,将崔硕尸身抱起,背负在了肩上,旋即,一步一步走向即墨城。
原本对崔硕贪功冒进,致使齐军损失惨重而心怀怨怒的一干贵族、军士,看到这一幕,心头一震,暗中对崔硕的不满大为消弭,在田单背负崔硕经过身边时,尽皆低下头去,进行默哀。
城头角落,灌应手持一根手指粗、巴掌长、摩挲的晶莹玉润,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骨头,上面凿有几个小孔,放在嘴边,鼓着腮帮用力一吹,立时一阵无声的声波扩散出去。
下一刻,即墨城周围十数里的各处山林,无数鸟雀腾空而起,自四面八方乌压压飞聚而来,覆盖即墨西城城头,围聚在田单与崔硕上空,盘旋不去。
齐国诸多贵族、军士,看到这一幕,心头惊讶、惊喜莫名。
“崔大夫显灵,带来上天旨意,我齐军必胜,燕,必败!”不知谁发出一声巨吼,而那漫天的鸟雀,飞旋越发激烈,一声声嘹亮的啼叫响彻天际。
齐军低迷的士气一下子被激发起来,无论军士还是贵族,精神亢奋,热血沸腾,纷纷振臂高呼:“保卫即墨,驱除燕军,复我齐国!保卫即墨,驱除燕军,复我齐国!……”
田单背负崔硕,走进城内,又一步步登上西城墙。在漫天鸟雀的飞旋覆盖下,他一挥手,几十名士兵抬着一筐筐宝光闪烁的金银珠玉,倾倒在城下广场上。
“齐太子法章,在莒继位齐王。奉新齐王令,我即日起任即墨大夫。凡勇于杀贼,重赏。”
“谨遵大夫之命!”整个即墨城一阵怒吼如雷炸响。
“我与崔大夫,就站在城头上,看着你们如何击败燕军,保住即墨。我田单,与崔大夫,与即墨城同在。城在我生,城陷我亡。”田单左手紧紧握着玉佩,感受那丝凉意,面容坚毅话语铿锵,掷地有声。
“与城同在,城在我在,城亡我亡!”齐国军士完全疯狂了,拔出长剑,挥舞长矛,一阵阵声浪腾空而起。
接下来的三天三夜,燕军一刻不停,攻城不止。
乐毅决定要一鼓作气攻下即墨。
无论他还是田单无疑都清楚,当前可以说是攻下即墨的最好时机,一旦错过,后面再想攻下,需要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与力气!
而面对燕军的强大攻势,即墨城也爆发出了惊人的战力!全城上下,无论贵族还是百姓,哪怕妇孺,全部都被坐镇大夫府的崔韶华充分调动起来。将全城青壮分成两军,一律上城墙轮流守城,其中就包括他弟弟在内的所有贵族及贵族子弟!
妇孺制作饭食,运送上城。军匠日夜锻造修补兵器。另有崔青田带领一支最精锐的军队充当机动,援救紧急。
三天来,每逢齐军守城疲乏,一见城头上标枪般站立的田单,想到田单背负大夫崔硕尸身进城,万鸟覆盖的一幕神迹,顿时又鼓足精神,咬牙苦撑!
在乐毅的指挥下,燕军也展露出了令人惊恐至极的攻击力,——特别对田单站立的西城墙,展开了最猛恶的进攻,三天中足足攻上城墙六次。而最凶险的一次,燕军士兵距离田单不足五米,田单都被迫亮出宝剑,护卫他的军士全部投入了战场,然而田单却依旧一步不退。
最后一步,崔青田带领援救的齐军赶到,重新将燕军赶下城头。
经此一战,即墨城士气再次高涨,所有人都慢慢树立起了一个信念,即墨城绝对能够守住,乐毅也不过尔尔,想要打垮他们的新大夫,还差得远。
与之相反的是,燕军久攻不下,伤亡惨重,势头渐渐萎靡,士气不可避免陷入低迷。不得已,乐毅亲临一线督战,连斩两名带领军士攻城不力的师帅,才勉强扭转颓势。
乐毅目光沉沉凝视即墨城,又亲自下达悬赏令,将第一个攻上城头者,由升两级改为升三级,赏百金改为赏千金,同时调督战队督战,敢后退一步者斩,从而重新激发起了燕军士气。
最终,第四日时,就在即墨已成强弩之末,堪堪坚持不下时,一支三千之众的精锐军队狂飙而来,打着秦、赵、韩、魏四国商贾旗帜,抵达两军阵前。
秦国护卫首领亮明身份,赫然是秦国上大夫蒙员,带来了秦王王令,要给燕、齐两国调停。
乐毅重重吐出口气,面色阴沉,心头恚怒,知此番进攻即墨城就此功败垂成,一旦他不下令停止进攻,这支军队就要插手,攻击他燕军。
而一旦将这支军队歼灭,等于同时触怒秦、赵、韩、魏四国,——这不用说他,即使燕王亲临,恐怕也没有那个胆魄。
乐毅下令停止攻城,燕军缓缓退出战场,在即墨城西二十里外整顿。
然后近五万燕军眼睁睁看着三千四国军队,大摇大摆打着与即墨城做生意的旗帜,运送大批的粮草、布帛、药草甚至兵械,进入即墨,胜利在望的燕军愤恨万分,眼角几乎瞪裂。
面对愤怒万分的诸将请战之声,乐毅面色冷漠,转而下达一连串军令,燕军采取守势,对即墨围而不攻,同时分出一万前军,由盛庚率领,清扫即墨城以东齐国城池。
“我要将齐国全部扫平,到时候,剩余一座即墨孤城,那怕有四国支援,我看他能坚守到何时?”乐毅冷冰冰道。
诸位燕将一听,精神大振。
而此后,在四国的“调停”下,即墨城获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田单一边出城,听从秦国大夫蒙员的安排与乐毅在城外会面,进行商谈,一边妥善安葬了崔硕大夫,并命孙禾、吕敖、灌应,以及司马贺、狐严、韩应,休养、训练齐军,整修军械,积极备战。
无论田单还是乐毅,自然都清楚秦国大夫蒙员“调停”的真实用意,就是让齐军获得宝贵的喘息与休养,能够继续支撑下去。对此田单乐得心花怒放,乐毅自然如吞黄连,恼火万分。
但乐毅却又不敢在蒙员面前怒声指责,反而还要假惺惺与田单进行商讨,——但燕有君主,齐此时也有新君在莒,他们两位根本没有权力来决定一国存、灭的将军,天知道能商讨出个什么结果来?
在蒙员上大夫的积极撮合、辛苦调解下,燕国昌国君乐毅与齐国即墨大夫田单一连商谈了三个多月,乐毅要求田单投降,田单要求乐毅退兵,两者愿望的差距简直比九天之上到黄泉之下还要大,那里有达成一致的可能?最终蒙员上大夫不得不遗憾的宣布,调解失败,两军继续战斗。
而这三个月来,乐毅也没有闲着,虽然没有进攻即墨,但在别处却是动作不断。除了派遣前军军将盛庚,带领一万五千精锐燕军将齐境即墨城以东的大小城池给一一扫平,全部攻下外,乐毅还自燕军右军残余的数千甲士,提拔仅存的高级将领师帅尚厉为军将,又自临淄后方调来一万精兵填充进去,总共一万五千之众,由尚厉统领,驻扎莒城外,威慑莒城的守军。
此外,乐毅派遣左军军将高乙庄,率领一万五千燕军,坐镇齐国北都高唐。
而今一切完备,乐毅将扫荡即墨以东城池的一万五千大军调回,对即墨重新形成合围之势。
于是当前齐国,除了即墨、莒两城,此外七十多座城池尽数落于燕军之手。而十四万燕军,三万驻扎在临淄以西的齐地膏腴之地河济平原,三万在军司马连骆与后军军将韩应的统领下坐镇临淄,一万五千在右军军将尚厉统领下防御莒城,一万五千在左军军将高乙庄带领下坐镇高唐。乐毅与前军军将盛庚亲自率领近五万燕军,围攻即墨。
乐毅忙碌不堪,田单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他通过四国商队,成功说服了四国君主与朝臣下定决心鼎力支持齐国抗燕。四国大批精锐军队伪作商贾护卫,带着一车队一车队的军械、粮秣、布匹,以与齐国商贾做生意的借口近乎明目张胆的进入齐国境内,源源不断运至即墨与莒城!
——自然鬼都知道,齐国当前城池都近乎全部失陷,还有个屁商贾,但四国睁眼说瞎话,除非想挑起与四国的战争,否则燕军只有捏着鼻子认下。
田单命徐林卫带路,引领大批的四国“商贾护卫”四处“做生意”,将被燕军攻破的城池,在家族甲士保护下逃出来的贵族,一一接应到即墨或莒。
而田单有齐王令,当前不仅是名正言顺的即墨大夫,更有号令齐国东都诸城大夫、贵族的权力,因此抵达即墨的贵族,田单二话不说,立即将他们带来的护卫或军队尽数剥夺,打乱编入即墨护卫军中。对于不听话的刺头,一律剥夺军权后幽禁起来,让其不得添乱。至于听话顺从的贵族,则根据才能任为官员,或安抚百姓,或训练军士,或抚慰伤员,或协助守城,——当前燕军压境,大敌当前,田单可没有时间与他们啰嗦,直接快刀斩乱麻。
由此三个月下来,燕军虽然占领了除却即墨与莒两座城池外的齐国全境,但即墨与莒有四国大批的“商贾护卫”加入,有源源不绝的后需支援,有诸多被攻下城池的贵族注入,反而力量更加强盛,抗击燕军的实力更加充足。特别即墨,守城军士达到了三万之众。
接下来的四个月,恼火的乐毅指挥燕军对即墨发动了一轮又一轮的强攻,企图将即墨不计伤亡,一举攻下。然而面对有坚城可守,军士精锐,粮秣兵械充足,更有田单坐镇指挥的即墨城,无论如何强攻,燕军除了增添伤亡,毫无战果,即墨城依旧好端端耸立那儿。
四个月后,乐毅终于认清了现实,即墨在田单的纵横捭阖之下,大势已成,仅仅靠强攻是拿不下的。
接下来乐毅开始改变策略,对即墨城围而不攻,转而派遣留守临淄的连骆与韩应,护送燕王派来的燕国官员、贵族,奔赴齐国各地城池上任,安抚百姓,组织耕织、渔猎、商贸,——开始将齐国当做了燕国土地在治理。至于他自己,则坐镇大营不敢稍离,自然怕一旦离开,再出现右军宁武的惨剧。
——同理,田单也是镇守即墨不敢离开,也怕再出现崔硕率五千精锐中计全军覆没那等惨痛后果。
两人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就此形成了对峙。
总体来说,处于守势的田单,还是处于极大的劣势之中。
接到在齐国境内密探的回报,田单心头沉重,对乐毅独到的目光及毒辣的计策大为忌惮,知他苦心经营的大好形势,就此被乐毅给轻松破解。
乐毅显然看透,田单有四国或明或暗的支持,又收拢凝聚了齐国残余的抗击力量,加上即墨城又被他苦心经营数年之久,燕军急切间根本难以攻下。而即使最后能够强行攻下,取得了胜利,燕军至少也要葬送大半精锐,——到时候就怕四国要蠢蠢欲动,趁火打劫,那时不用说齐国领土,连燕国本土就怕也因军力不足难以守住。
因此,乐毅改变策略,将重心由攻下即墨,改为围而不攻,转而企图治理消化齐国。
乐毅计策无疑是正确的,一旦燕国真正将齐国消化掉,纳入版图,齐国剩下的即墨与莒两城,则会变成无根之木,不战而自溃。
“师兄,我们怎么办?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燕军吞没我齐国之地?”即墨大夫府内,听田单的解说后,孙禾、吕敖、狐严等诸将一脸急躁,孙禾忍不住问道。
“那有那么便宜的事儿,你、吕敖、灌应,各带一支精锐徐林卫暗中游走齐国,刺杀燕国的官员,以及那些投靠燕国的齐国败类贵族。”田单冷笑道,顿了顿,又断然道,“此外,传令给潜伏在燕都蓟中我们的密探,发动实施‘离间计’,——不能任由乐毅将军攻击我们,从他背后,也给他找点儿事情,让他忙活忙活。”
接下来双方各出奇谋,在齐国广袤的国土上展开了一轮又一轮暗中交手。乐毅任命燕国官员治理齐地,田单就派遣徐林卫进行暗杀,制造混乱,或者鼓动挑拨投靠燕军的齐国贵族与百姓叛乱,暗暗扯燕国后腿。
如此不知不觉三年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