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城后,田单见即墨城内果真战火处处,尸骨遍地,一栋栋房舍破败杂乱不堪,与他设想一般模样,显然经受了一场严峻的战火考验。正因为此,能够支撑到现在没有陷落,让他大感难以置信。
那怕乐毅不在,凭借四万精锐燕军的日夜狂攻,即墨城当前两万几千的守军,最精锐的五千又全军覆没,崔大夫战死,士气低迷,怎么也不可能守住啊。
一支精悍的徐林卫这时自城中心飞奔而来,最前一个身披甲胄的窈窕身影,隔着老远就张开双臂,紧接着对田单扑来。
田单双眼一热,也张开双臂,将那个无比思念的熟悉身影,用力抱在了怀里。
“你可算是回来了,我以为以后再也见不到你。”崔青田嗅着田单身上熟悉的气息,紧闭双眼,连日来一颗惶恐不安的心彻底落了下来,一股浓重的疲乏、安全、舒适感泛起,低声呢喃道。
被她抱在怀里的这个人,不仅是她的夫君,更是她的主心骨,是她精神的支撑。
“辛苦你了。”田单看着崔青田尖瘦的下巴,瘦削了许多的身躯,特别满脸黑灰,衣甲更满是剑矛伤痕,一阵心疼,柔声道。
“你回来就好了,再回来晚半个时辰,我们就要坚持不住了。”崔青田终于睁开双眼,明亮的眼睛盯着那张熟悉坚毅的面容,感觉怎么也看不够。
“见过将军。”身上全部带伤的狐严与司马贺,带领着这支徐林卫,对田单躬身行礼。
“都有好样的,我没有看错你们,——你们,是齐国的脊梁!”田单挥手让一干徐林卫起身,上前又重重拍了拍狐严与司马贺两人的肩头,沉声道。
“为国为家,唯死而已!”狐严与司马贺胸口热血激荡,梗着脖颈,同时高声吼道。
“你们是怎么坚持到现在的?一路上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以为你们根本坚持不了这么久。”田单拉着崔青田的手,带着两支徐林卫向城内走去,一边低声问道。
“这一切全靠了大姊……”崔青田声音低沉了下去。
“大姊?”田单大为意外,不由一怔。
不出田单所料,崔硕战死,带去的五千精兵全军覆没,即墨城内得知消息后,顿时哀嚎遍野,一片绝望。而这时,燕军在乐毅指挥下,对即墨展开疯狂进攻。
当前即墨城的守军,仅存田单自临淄城破后收拢聚集起的两万贵族私军,此外就是三千徐林卫。而这三千徐林卫,还是首领孙禾与狐严、司马贺当日在崔硕命令他们出城进攻燕军时,以“田单命令让死守即墨不得出战”为由,顶住了崔硕的命令,留城不出得以保存。
外有燕军急攻,城内人心惶惶,士气低迷,内忧外患之下,城内周边城池逃来的贵族心生异志,为保性命与家族,纷纷召集各自私军,同时游说城内田单自临淄城一路而来搜集的两万守军,打算保护他们弃城而逃。
在这紧急关头,崔韶华突然站出,在崔青田与孙禾带领的三千徐林卫的倾力支持下,突袭了心怀异志的诸多贵族,擒拿后全部关押进了地牢,然后将两万余贵族的私军尽数拉上城墙防守,并以徐林卫为监军,那一处私军守城不力,就地斩杀。
这等铁血手段,长时间使用自然会引来激烈反抗,但短时间,却是效果奇佳。两万贵族私军的战斗力被彻底逼迫了出来,加上第二日乐毅又被田单用计调走,并带走了五千燕军精锐,即墨城在燕军前军与左军的连番进攻下,愣是坚持了两日两夜。
“孙禾将军连日激战,身负重伤,此时在府邸内养伤。”听崔青田话语,田单吓了一跳,得知孙禾不过挨了一矛,并无性命之忧,方放下心来。
田单纵马穿过小半个即墨城,来到大夫府,见崔韶华浑身鲜血,头发凌乱,手按着宝剑,孤零零站在大门外,静静地看着走近的他,眼神,不悲不喜,冷漠深静。
田单一脸肃穆,跳下马,上前几步,弯腰深深一礼,大声吼道:“我代齐国田氏王室、齐国万千百姓,在此谢过崔大女!”
“谢过崔大女,保全即墨!”吕敖、灌应带领一千徐林卫也同时拔剑高举,寒光闪耀,向崔韶华致以最高军礼。
崔韶华原本心头忐忑,自己大行杀伐,将怀有异心的贵族斩杀了小半,剩余全部关在地牢,又以铁血手段逼迫齐军守城,——委实太不像一个贵族小姐,田单会不会厌憎自己?而今见他郑重肃穆当众致谢,眼圈蓦然一红,心头一松,接着双眼一黑,向后软软倒在地上。
田单慌忙上前几步,将她扶起,细心查看一番,见她不过疲劳过度昏厥过去,休息一番却就无恙,放下心来,交给崔青田抱去内宅休养,对吕敖、灌应、狐严、司马贺,以及一干徐林卫喝道:“立即召集守城军士,整顿军纪,以徐林卫为骨干重新编队。”
这是跟随田单一路驰援的三千徐林卫,后续掉队的两千也已经全部进城。吕敖、灌应、狐严、司马贺等精神振奋,齐声应诺,点起各自下属,纷纷分头行事。
“这两万贵族私军连日激战,力气耗尽,是不是应该让他们休息一下,然后再进行整编?”一个虚弱的声音在田单身后响起,田单回头一看,见孙禾面色苍白,胸口裹着一块白布,隐隐有血迹渗出,拄着一支铁矛走了出来。
“精神头儿还不错,——挨了燕军一剑,滋味儿如何?”田单上前扶着他,语气调笑道。
“鸡犬之辈而已,孙大爷我可没有放在眼里,想要我的命,呸,他们也配?”孙禾高昂着脑袋,神气地道,然而牵动胸口伤口,又连声“哎哟”着痛叫起来。
“时间来不及了,燕军虽然一时被我唬退,但很快就会反应过来,重新组织进攻。而此时乐毅应该也明白过来,中了我的计策,也正快速赶来即墨,接下来一场恶战不可避免,因此我们要争取每一刻时间,积极做好战前准备。”田单扶着孙禾向府内走去,一边收敛笑容,沉声道。
孙禾点头:“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能够虚张声势,吓退燕军,争取了这无比宝贵的喘息之机,——接下来如何守城,想必你也早有谋算。”
“虽有谋算,但也要谢过你们,第一将城内心怀异志的贵族清理干净,将他们的私军全部夺下,我而今接掌即墨才如此顺利;第二守住了即墨城,——否则我再有谋算也是白搭。”田单道。
“别、别,这一切都是你夫人与妻姐的功劳。”孙禾慌忙摆手,顿了顿,又用感慨钦佩的语气道,“像你夫人,剑术超绝,已经凶悍的超乎想象了,守城士兵之所以能够坚持,很大程度就是因为她在。她带领一支徐林卫充任救火队,那儿快要防守不住,就亲自上阵,堵在那个地方。而只要她一出现,守城士兵就士气大振,战斗力倍增,燕军再凶悍最终也被击退下城头。此外你的妻姐也真是个人物,杀伐决断,干脆利落,让我们这等须眉汉子都自愧不如。面对城外燕军的进攻,城内一干贵族蠢蠢欲动,毫不迟疑,召集军队,突袭一干贵族,杀的杀,关的关。然后整顿私军,组织防御,坐镇指挥,一切井井有条,丝毫不在那些老将之下,——真不知道崔大夫怎么养出这样的两个女儿来。”
即墨城西门外,两军阵前。
一阵萧瑟的狂风卷过,单枪匹马的田单、乐毅,隔着十几米宽的壕沟,遥遥相对。
沟底,燕军、齐军各四名士卒,用木板抬着崔硕、宁武尸身,进行交换。
乐毅当日离了临淄,赶来即墨城下,见田单、崔硕苦心经营数年之久的即墨城墙高厚,壕沟宽深,壁垒森严,凭借手上不到五万的兵力根本难以攻下,反而要吃上大亏。于是他调运兵力,散布谣言,示敌于弱,成功让即墨大夫崔硕相信,燕军只有五千疲惫先锋来攻。
齐国几十座城市被燕军攻破,大半国土沦陷,崔硕心急如焚,一见有机可乘,不由起了贪念,就想吃掉燕军这五千先锋,用一场大胜,来提振齐国百姓、贵族、军士的信心。
他不顾两个女儿与孙禾等诸将的劝阻,将自担任即墨大夫以来苦心训练的五千精锐,亲自带领杀出即墨,冲向燕军。
然而五千精锐一出城,即落入了燕军的重重包围之中。
乐毅见仅仅钓出了即墨五千守军,大为失望,故意将崔硕五千军围而不攻,还想继续钓出守军来救援。
崔硕一见落入陷阱,突围不得,知落入了乐毅的算计,心头大为后悔,立即利用徐林卫的信鸽传令,命大女儿崔韶华暂代即墨大夫之职,等待田单回来,同时严令城内一兵一卒不得出城救援。
交代完毕后,崔硕带领五千精锐,以勇烈的自杀进攻,冲向燕军……
城头上,看到这一幕,崔青田心痛如刀绞,就要带领一干徐林卫出城将父亲救回来。反而是崔韶华咬牙站在城门,挡住了她,以暂代即墨大夫的职权严令守军不得开城门……
歼灭了崔硕及五千精锐,乐毅一声令下,近五万燕军开始攻城。
面对危机的局势,崔韶华不得已,利用铁血手段,在三千徐林卫的倾力支持下先抢发动,将一干心怀鬼胎的齐国贵族或杀、或关,又将收拢的两万齐国贵族私军押上城头帮助守城,才堪堪稳住了形势。
然而乐毅用兵如神,近五万燕军在他手下,攻起城来如狂潮山崩,崔韶华怎么也坚持不到田单回来援救的那一刻。幸而在最危急的时刻,乐毅忽然接到临淄军司马连骆的告急信,说田单将两万燕军右军一举歼灭,又大张旗鼓进攻临淄而去。
无奈之下,乐毅一边命盛庚、高乙庄带领四万燕军继续攻城,一边自己带五千精锐,一路急行军赶往临淄回防,即墨从而才有了一丝喘息之机,最终坚持了下来。
不等赶到临淄城下,乐毅又接到了连骆的一封信函,才知进攻临淄城的是一支诈军,由秦、赵、魏、韩等国的商队护卫组成;而田单军却是不知踪迹。此时田单歼灭两万燕军右军的实情也得以暴露,——他手头仅仅有三千军士而已。
一见信函,乐毅立时心头雪亮,大为恼火,知又落入了田单的算计,当下立即带领五千燕军又扭头赶回即墨。
一路上,乐毅盼望盛庚、高乙庄能够给他一个惊喜,将即墨攻下。而待他再次抵达即墨后,已是田单返回即墨的四日后,发现盛庚、高乙庄被田单虚张声势的疑兵之计给吓退,带领四万大军不仅不敢攻城,反而退后十几里安营等待自己。
乐毅气恼无比。
他一抵达大营,田单派遣使者前来,要用手头上的宁武尸身,换回崔硕的尸身。
乐毅情知接下来两人间一场恶战免不了,心头对田单也是钦佩不已,毫不迟疑答应,并按照田单要求,出面与他相见。
“乐毅与田家主同为稷下学宫弟子,身在燕国,闻田家主大名久矣。而今一见,果真英雄出自少年。”乐毅在马背上一拱手,对田单慨然道。
“邹祭酒身体可好?”田单抚摸着腰畔玉佩,“哼”了一声,冷冷道。
“邹衍上卿身康体健,只是不时心怀故国。”乐毅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反驳道。
“不用多久,我们就会迎回老师,重返齐国。”
“哈哈,应该说邹衍上卿会重返临淄,至于齐国嘛,就怕已不存在。”
“蛇吞蛤蟆见过,蛇吞象,嘿嘿,只会撑破肚皮。乐毅将军身为智者,却为利欲眯眼,心生妄想,呵呵,就怕将来难以善了……”
“心生妄念的只怕是田家主你啊,——而今齐国不过剩下区区弹丸小城,还妄想抗衡我几十万大军不成?”乐毅一脸无奈。
“几十万大军?乐毅将军真说笑了,你眼下有多少可用兵力?三万?五万?区区几万军队,就想攻下即墨?不得不说,乐毅将军你还真是敢想。”田单一脸傲慢,语气嘲讽,顿了顿,又冷道,“一旦久攻不下,我齐国各地反抗纷起,你留守军队疲于奔命,到时候骑虎难下,进退两难,就怕乐毅将军引来燕王猜忌,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田家主还真是自信啊。”乐毅一阵豪迈大笑,“田家主当年在稷下学宫进学,即出类拔萃,让同为学宫弟子的我心生向往,很想交手一番,见识一下,——今日田家主何不了了我这番心愿?”
“哈哈,我也正想领教一番乐将军神鬼不测的用兵谋略,你我不妨各出手段,见个真章。”田单也是豪气冲起,调转马头,一鞭抽下,策马而回。
看着田单离去的身影,乐毅眯起眼睛,对围上来的诸将沉声道:“传令,集合军队,立即攻城,不攻下即墨誓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