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悠扬,钟声从城中传来,悠悠荡荡的,在万机院门口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鹿野吐了一口浊气,上前与那守门的年轻人行了个礼,说明来意。年轻的门房将棍子拄着,懒洋洋道:“新人啊,你倒来得迟,进去吧,跟里面的人说,寻周管事报道!”
鹿野尬笑两声,推门而入,便是一堵镂空照壁。壁中为方洞,透过方洞可见一架太湖石。左右闪出四个人,个个身高八尺,双目有神,脚步凝实,腰间悬着长剑,仪表堂堂。其中一人问明来意,便带着鹿野往里面走去。
越往里走,鹿野才察觉这万机院之大。绕过照壁,又有层层院落,一排排房子,但走廊却并不齐整,反倒似某种奇门阵法。其间人来人往,行色匆匆,但一旁的花丛、假山之内却又杀机隐现。引路人不时停下向过往人等行礼,而来人径直走过,也不还礼。这万机院的规矩,倒比门派里还多,鹿野隐隐想。
到了一处小院外,引路的人让鹿野在外面等候,自己进去禀报。过了一会儿出来,叫鹿野进去。
穿过回廊,进到一个书屋的大房子里,那堆满了书卷的桌子背后,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的秀丽中年女子抬起头来。
“原来是您!”鹿野忙行礼。
女子笑得和气:“我姓周,你可叫我周管事,这万机院一应闲杂人事,皆是我的职权所在。”
这周管事就是当日鹿野在门派内见过的两个万机院的人之一。另一人是一中年男子,气势不凡,看上去地位也更高些。
虽然只见了一面,鹿野但却有些亲切感。何况,有了一觉半生的经历,待人接物方面他倒也经验丰富。不过周管事并没有与他多聊,先问他为何来得甚晚。鹿野称路上遇上盗匪,杀了两个。周管事对杀贼之事细问了几句,颇为嘉许,唤来一约莫十八九岁的貌美女子,带鹿野办理手续。临走时,仿佛不经意间说了一句:“伍院长颇看好你,务要尽心尽力做事,有时间可去请教一二!”
鹿野猜测那伍院长大约就是当日见的那中年人,应了声是,便恭敬施礼出去。
待办理手续,领了一块黑黝黝拇指大小的桃木牌,上面写着一个“听”字,背面编号“一三八五”。又有一本小册子,写着诸多万机院的规矩,比如保守关于万机院的大小秘密等。若犯了规矩,小则罚钱,重则断指断手,甚至有监禁之刑。
原本之前所有新人有数日的集中训练,但是鹿野来得晚,也就错过了。这些章程只能自己寻时间背下来,女子便直接带他去见以后做事的头领。
鹿野不经意的打量一下女子的侧脸,朱唇一点桃花殷,宿妆娇羞偏髻鬟,巧笑倩兮,美目眇兮,甚是动人。
越看越眼熟,心里猛然一惊,奇怪也哉!原来是鹿野在已然病逝的梦里见过,彼时,这女子是有意的落花,鹿野却是那无情的流水。多年分分合合,但是最终也未能走到一块。病榻之上,那女子赶来见了最后一面,两人回首往昔,颇多懊恼。
鹿野不禁道,姑娘好眼熟,好似梦里见过。女子瞪了他一眼,别过了头去,嘴里低语三字,仿佛在说“登徒子”。
鹿野纵然脸皮厚,也有些尴尬。心潮澎湃之下,将心里的话也不自觉说了出来,看来梦中世界当真对自己影响不小,真真假假都搞不清楚了,唐突佳人,郑重道:“未敢请教姑娘芳名,师出何门?”
女子没好气地道:“姓胡!”
鹿野见她气鼓鼓的,有意缓解气氛,问:“狐狸精的狐还是胡说八道的胡?”
女子横了他一眼:“我看你才胡说八道呢,我衡山派,跟你一样,也是今年才入职。”
鹿野也就是“故人”相见,才有点激动,一听衡山派,道:“唐突了,莫怪莫怪!”
衡山派也是武林大派,在湖湘颇有盛名。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响彻江湖,据说使出来,可生云霞,断半山。衡山派弟子,那就是湖湘的地头蛇,鹿野没必要一来就因为口误招惹是非,尤其是招惹本地大派弟子。
见女子不说话,鹿野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我是不是得罪你了,半夜走小巷子会被人乱刀砍死吗?”
女子噗嗤一笑,然后迅速收敛,严肃地道:“你再胡说八道,现在就会被乱刀砍死!”
默默走了一会儿,鹿野忍不住又问:“姑娘可有心上人?”
胡姑娘脸上飞过一道红霞:“你干嘛不问是否嫁人了呢,脸皮可真厚!”
鹿野摸了摸自己脸,道:“确实有点厚。不过嘛,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山不向我走来,我便向山走去。人之常情,这也不是什么杀头的罪,对吧!”
胡姑娘嘴角略微翘起:“不好意思,你晚了,我已有婚约,而且我最讨厌口花花的人,话多的男子,多是浮华之辈!”
鹿野点点头:“明白!”遂绝了心思,不再多言。前尘往事,不过梦一场,就此作罢。
万机院的探员人数甚众,分作多组,称档。各档分职司,设头领一人,又称司档。鹿野去处,名为白虎档。白虎档在一处四合小院,不少人进出,中间一个大屋,其他两边厢房被化成一个一个的小房间,里面有些桌椅板凳,尽都是公房。
一个长身玉立,面色略黑,颇有些男子汉气概的青年从小屋内走出,朝胡姓女子笑着拱手:“胡蝶师妹,多日未见!”原来是胡蝶!鹿野总算知道此女姓名。胡蝶微微颌首:“张师兄好,有个新人报道,我找司档!”
“知司档正好在!”那张师兄笑道,主动带二人到了大屋。
屋内有一位眼里总是笑眯眯、半秃头的中年人。他衣衫半敞开,坐在一副茶几旁,茶几上几枚黑黝黝的槟榔,杯中无茶,嘴里却不停的嚼动。
“头儿,有新人来了!”张师兄一进门就喊道,伸手将茶几上的槟榔抓了一颗,扔到嘴里嚼了起来,大咧咧坐在了茶几旁的椅子上。
胡蝶朝知足施了一礼,将鹿野的情况简单说了一番。
知足笑眯眯道:“截天派的么,倒是不错,不平,既然你来了,就让鹿野跟着你见习些时日吧!”
张不平笑着举起手来:“头儿吩咐,没问题!”
鹿野也做足新人的规矩,恭恭敬敬见了礼,这交接就算完成了。知足挥手让鹿野跟着张不平去。出了门,胡蝶主动提起,鹿野今日才到,还没找到住处,看张不平是否有相熟的房牙子推荐。这出乎鹿野意料之外,原本以为此女不喜自己,没想到还能主动帮自己张罗住处。
张不平道:“胡师妹开口,那小兄弟你便先去把歇息处办了,明日再来寻我吧。前些日子档里来了一个巫山派的小子,租了一套房子,寻人合租,你可找他!”他从旁边屋子叫过来一个子高,颧骨也高,眼圈有些黑的年轻人,唤作郑明。“正要找人分摊租金呢,兄弟你来得甚好!”郑明见了鹿野便大呼小叫道。
郑明去向屋里一位衣服整齐、精神奕奕,年约三十五六岁的男子告了假,便拉着鹿野作别众人出门。出门一路走,一边问鹿野:“司档安排谁带你?”
“张不平!”
“张不平?也不错!白虎档最牛的年轻探员,论水平只是比带我的老师要差一点。刚才看见了吧,袁名浊,白虎档首席探员,虽然不是司档,但地位比知司档丝毫不差,司档每次都是客客气气与袁师傅说话。”
“我也要叫张不平为师傅吗?”
“随你,师傅只是一种对有大本领的探员的客气称呼,并不以年龄来论。我也是见大家都唤袁首席作袁师傅,加上他的确是在带我,所以这么喊。张不平则不必,他虽然颇受重用,但是毕竟年轻,只比我们大几岁而已,你要客气点喊张师傅也行,正常来说唤作师兄亦可。”
郑明来自巫山派,早了半个月到,鹿野趁机向他打听这万机院的情形。
万机院包打听共分为青龙、白虎、玄武、朱雀、天煞、孤星等档口。其中,白虎档有二十多人,公认是最苦、最危险,因其专司侦察江湖凶杀、黑道匪首一类的讯息。
这些信息表面会登载于万机院的邸报上,卖给各个帮派组织、商家等,甚至有人会专门出重金指定收集某方面信息,但其实都会先交给六扇门一份,允许的才能拿来登报或外卖。
郑明低声道,万机院本就是官府的外围组织,潭州府通判共晨风本就是衡山派高手,后离开衡山,出任潭州府通判,便遥领了知万机院事一职。摆在明面上的几位副知事,均有官身,只是对外隐藏得深,大家低调做事,不怎么拿来说而已而已。
鹿野大为怀疑这隐藏得深的真实性,否则为何郑明一个新人都能侃侃而谈,不过也只是听听就罢。其实梦中半载人生,他偶有牙尖嘴利的性格,已经有所变化,加上做记者多年,知道其实做一个倾听者,远比一个滔滔不绝的讲述者得到的好处多。
郑明见鹿野肩上长刀,嘿嘿一笑:“是你扛着的这把刀吗?可惜长了些,咱们探员,主要是为打听讯息,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能太招摇,所以切不可携带太长的兵刃,明日张师兄大约也会与你说的。我就不同,我练的是轻剑,正好合适。”
见鹿野饶有兴趣的样子,郑明继续道:“咱们巫山派武功,取五行之水,又从巫山十二峰的意境中,演化出十二门迥异的剑法。至柔至刚、至冷至热,千变万化,或轻灵、或缥缈、或华丽繁复、或纵横捭阖……”
说着从腰间抽出柄宽不过两指,细处只有一指,中间一道血槽,顶端尖细的短剑来,舞了几朵漂亮的剑花来,招式均是以刺为主,嗤嗤作响。
“这就是我的佩剑,我取名叫行云,如何?”
鹿野拊掌道:“行云流水,心之所至,行之所往,好剑,好剑法!”
“你们截天派不应该也是练剑的吗?”郑明疑道。
鹿野笑道:“我心中无贱,所以练不好剑法,便练了刀法。”
郑明颇感兴趣:“练剑还讲究心中有剑吗?”
鹿野笑得愈发畅快:“当然,人至贱则无敌嘛,你不会没听过这句话吧?”
郑明眉毛一展,旋即叫道:“日你大爷哦,我现在觉得你应该去练贱,真的,一代贱客鹿野少侠,好威风。”
鹿野哈哈大笑:“你不会孤独的,何必拉上我!”
总算是个好说话的室友,毕竟是刚从门派里出来,还未在红尘历练太久,少了老练沉稳,却多了几分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