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府内的竹子在月光的映照下，随风而动，微微舞动的枝叶似在欢迎客人，杜清思迈着小碎步，脚下传出踢踏声，看着一路的灯火，羡慕道：“你们昆府的家底也是够殷实的，一盏灯就是一根蜡烛，一根蜡烛，它就是一枚云钱，一个晚上这要烧多少云钱啊？生财有道，自愧不如啊。”
昆夫子早已在茶室备好茶具，等着杜清思上门，听到外面的感慨声，道：“阜云城内谁不知你杜棒子爱财贪食，如果说敛财之道，恐怕你才是阜云城内的头一号。”
杜清思迈进茶室门口，看到火炉上的茶壶正嗡嗡作响，高兴道：“哎呀，哈哈，能再次尝到昆夫子煮茶，还真是荣幸啊，城主大人一年也品不到几次的。至于这爱财敛财，我可是遵从着君子之道，别人教是教，我教也是教，而且我教的还好，别人愿意来我这里，我把怀着赤诚之心的求学者挡在大门外，那不是砸我自己的招牌吗？再说了，其他武馆也不敢收我拒绝的学徒，最后吃亏的还是学徒不是？”
昆夫子正量取着茶叶，听完杜清思的辩解后，就嗤了一声，道：“正经书没读几本，歪理倒是挺多的。坐吧。这次看你传艺辛苦，我特意准备了易武熟茶，别出去又说我昆问怠慢客人。”
杜清思连忙道：“哪能啊，好茶都喝了，还去传瞎话，那太不地道了。”
昆夫子道：“昆玄你这次也喝一杯吧，对你有好处的。”
“对对，昆玄你也坐下，喝杯易武茶对武者有极大的好处的，”杜清思嗅了嗅，惊讶道：“咦，这次不一样，还没有冲茶，怎么就有带有淡淡的清香了？”
“这是城主刚送来的甘露山早露，只有一壶半，我这次全用了。”昆夫子在两人面前各放了一个茶托，然后依次摆上了紫陶铭杯，泡茶时形态别致，倒茶时动作优雅，看的杜清思感叹不已。
但当杜清思看到昆夫子把洗茶后的茶水倒进茶洗时，闻了闻茶洗的香味，惋惜道：“夫子，你这多浪费啊，每次在你喝茶，我都要心疼一会儿。这次好不容易有露水泡茶，要不茶洗的茶水，我先喝了？”
昆夫子把杜清思伸向茶洗的手打了回去，道：“我每次都和你讲，第一遍的茶水是去尘的，杂质太多喝不得，你怎么不记呢？心急喝不得好茶的。”
昆夫子第二遍冲茶后，将茶水倒入公道杯中，先为杜清思填了一杯，道：“喝吧，你也蹭了很多次茶水，看看我的茶艺退步了吗？”
杜清思一口口地啜着铭杯里的茶汤，砸吧嘴满足道：“味道就是好啊，夫子的茶艺配上露水后，果然不同凡响，夫子你说，我也专门跑了阜云城内的其他茶馆，他们怎么就泡不出你这个味呢？”
昆夫子示意昆玄慢慢饮用后，回道：“那是你太心急，其他茶馆的泡茶师，哪敢忤了你百影棍的意，你心急催促，他们就心不静，心不静的泡茶师是泡不出一杯好茶的。”
杜清思尴尬道：“我这脾性就是这样，虽然每次都记得夫子的教导，但等茶汤的过程太长，就都忘了。”
昆玄端起茶杯小小喝了一口后，觉得和父亲以前泡过的茶没有区别，但全部品完后，莫名觉得身上开始滚动着热气，衣服上出现一个个杯口大小的水渍。
昆夫子看着昆玄身上的水渍，道：“你用百影冲给他疏通筋肉了？”
杜清思点点头道：“是的，我把我的百影冲简化以后传给他们了。”
昆夫子将杜清思的铭杯再度填满，道：“《龙象般若手》的简化武技我也看过了，虽然思路正确，但过程肯定不轻松，杜教头辛苦了。”
杜清思见这次来昆府还能喝到第二杯易武茶，高兴道：“没有关系，我本来也是打算传给武馆其他教习的，让昆玄先练习一下，不亏本。”
见昆玄坐在那里紧闭眉目，身上的汗水越来越多后，昆夫子道：“我们出去说吧。你的报酬也该给你了。”
杜清思觉得这次传武是赚大了，既能喝到两杯易武茶，还能得到自己心仪的上等武技，和昆夫子打交道就是舒心。
昆夫子关好茶室的房门，便向学堂的方向走去，杜清思一开始兴高采烈地跟着，但后面见昆夫子整个人淹没在黑暗中，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想到了昆夫子的隐藏身份，就停住脚步不肯跟着了，犹豫道：“夫子，要不我们还是回私宅那里待着，或者我等您也行。”
昆夫子没回头，道：“跟上就行，昆玄还在消化那易武茶，惊扰到他，就不好了。”
杜清思哦了一声，咬了咬牙，跟着进了学堂。
昆夫子径直走到教案上，取出了自己下午誊抄好的书册，扔给杜清思道：“这是那本《松涛棍》的手抄版，原版我是不可能给你的。”
杜清思接过《松涛棍》后就着月光开始研读，从头到尾不停地印证，过了一遍后，舒了口气，心想这样一来，我就可以修炼双手棍的绝技了，满意道：“一样的一样的，只要能练成，都是一样的。”
但见昆夫子不表态也没有回返茶室的举动，杜清思好奇道：“夫子您还有什么吩咐？”
“那本《断浪百影》你给玄儿了？”昆夫子背着手，凝望着白天四福坐的位置。
“嗯，给了，给了，”杜清思心里有点怕，道：“夫子，我先回茶室了昂。看看昆玄吸收的如何？”
“等等，”昆夫子转头看向杜清思道：“我的另外一重身份你没有给他说吧？”
“没有，”杜清思摇了摇大脑袋，脸上肥肉抖动的厉害，心想：“十年前撞破的时候我没有提，十年后更不会提了。”
“那就好，另外羲儿的事情，你对玄儿讲了多少？”昆夫子口风一转。
此话一出，学堂内的气氛瞬间凝重了起来，杜清思脸上的谦卑神色收起，凌厉地盯着昆夫子。
“夫子，你要是还认可我是你朋友，羲妹的事情，请你不要再提，包括以后。我这话只说一遍。”杜清思郑重道。
“杜棒子，你认识我十八年，你见我什么时候改变过主意。”昆夫子回道。
“是，我杜清思认识你十八年，知道昆夫子一言九鼎，说出的话从不收回。但我杜清思也不是软蛋，你是北蝶卫统领不假，我也顾忌你这个身份，”啪的一声，昆夫子被一巴掌打了个踉跄，杜清思揉手道：“但你不要在我面前提她！你没有资格提。我想忘记羲妹和你的一切，只单独记住羲妹一个人就行。你今天为什么要派昆玄去我那里取书，啊？还让他穿着那套练功服，带着逆龙匕。让他打扮的和羲妹那么像，你是故意的吧，昆问。”
“说实话，我只想和你好好相处，你当夫子，我当武夫。你让我传武？可以，虽然我不太愿意，但你肯给好处就行。”
“既然你提起了羲妹，那我问你，你这些年，去看过羲妹吗？给她上过香吗？陪她说过话吗？”杜清思直视着昆夫子的眼睛，这些年来积攒的怒火猛地爆发出来，怒道：“每年她的忌日和清明节，我都在昆府外等着，昆府外没有等到你，我就去羲妹的墓地等着。就等着你什么时候和我一起去看她，等你去看过她，我就给羲妹换个休息的地方，让你永远都找不到她。”
“这样，在我心里，你和羲妹就永远无关了，呵呵，我哪怕天天见到你，也联想不到她，因为什么呢？因为你找不到她啊。可每年我都等不到你，我等了你整整十年，但你一次都没有出现。我心寒啊，我替羲妹不值，她嫁了一个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的人。她一直到死，都以为她嫁的是一位‘满腹诗书气自华’的教书先生，可她被你骗了，被你这个狡猾的贼给骗了，要不是十年前我无意间撞破你是北蝶卫，我到现在还被你蒙在鼓里呢，昆大统领！你骗我无所谓，可你为什么骗羲妹？你骗她和你成亲，你骗她生下昆玄。”
杜清思越说越激动，一拳怼倒昆夫子，指着昆夫子道：“到最后，她连命都被你骗走了。她这十年，一个人躺在野外，孤苦伶仃啊。她旁边的野草长的都比我高，你能想象吗？除了我去固定陪她说说话，她只有孤草相伴呀。昆问，要不是看你这几年一直老老实实地当鳏夫，外加顾忌武馆里和我混饭的那群兄弟，老子才忍你到现在。不然早就一棍子打死你，让你去地府陪羲妹了。”
昆夫子躺成一个大字，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杜清思的情绪也发泄的一干二净，两人就这么一直僵持着，互相看着，直到传来昆玄的声音：“父亲，杜教头，你们在学堂里吗？”
昆玄走进来，发现昆夫子正躺在地上揉着胸口，左脸肿的很高，赶忙去将昆夫子扶起道：“父亲您怎么了？”
待看清昆夫子左脸上的五个指印，昆玄转向杜清思怒道：“杜棒子，你打我父亲干什么？”
杜清思刚压制住的火气瞬间窜了起来，道：“嗨，你个青瓜蛋子，敢这么称呼老子。白教你功夫了。”
杜清思正要上去教训昆玄，忽然空中传来一声钟响，响声之大，震的学堂颤动不停，三人忙蹲伏在地上，互相看着，昆玄不确定地道：“这，这好像是警城钟？”
“没想到，竟然还是来了，”昆夫子在学堂停止颤动后，站直了身体，看着西城门道：“昆玄，赶快去给大青小青套马车，把家里常备的干粮带上，别愣着，快去！”
杜清思被这突如其来的钟声搞得思绪全无，疑惑地看着昆夫子道：“昆问，你家还有马车啊？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昆夫子挑选着教案上的物品，道：“你快点回武馆，做好应战的准备，事情紧急，我就不解释那么多了。你相信我就行。”
“哦，哦，”杜清思刚往外跑了没几步，回来道：“对了，昆问，云雷纹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昆夫子诧异地看着杜清思道：“你还知道云雷纹？哦，昆玄告诉你的，是不是？看来你手上有一件中古旧物了。拿来我看看。”
杜清思将袖子里的六角铃铛递给昆夫子，昆夫子扫一眼铃铛，就收入自己的袖子中，道：“等这次变故结束，我再细细给你看，云雷纹有三种变化，一时看不出这铃铛上的云雷纹属于哪一种，这铃铛先放在我这里。好啦，别愣着了，快去武馆，你那些兄弟还需要你照顾。”
“昆问，刚才的事情对不起了。”杜清思抱了一下昆夫子，就跑回武馆了。
昆夫子边埋头收拾东西，边叹道：“清思兄，对我不去拜祭羲儿这件事，我知道你心里仍在忿忿不平，可很多事情我不能说，更不能做，希望你能谅解。这次变故特殊，不知你我兄弟是否有缘再见，如果将来能重逢，我自会和你去拜祭羲儿，如果不能，还望你能平安无事。我身上背负了太多东西，注定我难以回头。玄儿却不一样，他还有选择的机会。”
“身为父亲，我自当付出全部心血乃至生命，为他争取获得自由的任何希望。”
将教案上可能要用到东西打包好后，昆夫子犹豫了一下后，一脚踹翻教案，将讲台下方的学生课桌全部掀翻，急匆匆地回到昆府书房里，翻出下午包好的三本书，又蹲下从书柜的最底部找出一个积有浮尘的包裹，拍了拍上面的浮土后，与那三本书打包成一个包袱，并斜跨在背上，随便揣了几十枚云钱后，就去马厩找昆玄了。
昆玄正准备前往学堂，就见昆夫子小跑过来，手上有一个包裹的同时，还把他背上的包袱挂在了自己背上。
没等昆玄说话，昆夫子拉着昆玄上马车，把他塞进了车厢里，自己则边赶着马车，边道：“昆玄，你背上那个包袱千万不能丢，记住啦，千万不能丢。吁，吁......”
昆夫子驾着马车刚出巷口，就突地听到有人大喊：“兽兵进城啦！兽兵进城啦！”
昆玄惊道：“父亲！我们......”
昆夫子朝车厢内喝道：“不要慌，昆玄。记住我对你讲的，每临大事有静气，后面一句是什么？回答我。”
听到昆夫子铿锵有力的声音，昆玄也冷静地回道：“不信今时无胜算。”
“对，不信今时无胜算，驾。”昆夫子看着街上的混乱场面，心中感叹阜云城城主的应变能力也是够差的，但自己也正好借机脱身。一想到车厢内的昆玄，昆夫子紧了紧手里的缰绳，朝着南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昆玄坐在马车内，来回颠簸着，只感觉肠胃难受，但突地灵光一现，道：“父亲，晓乐和刘叔他们，还有舒瑶。”
昆夫子虽然耳边都是风声，但还能听清昆玄的话，头也不回，道：“护云那里来不及了，他在北边住着，舒瑶他爹是勇彪营正，需要你个混小子操心？这个时候，你千万别犯浑。驾，驾......”
昆玄嘴里泛起苦笑，舒瑶是不需要自己担心，但晓乐和刘叔他们，自己虽然想回去接上他们，可父亲分析的也对，路上遇到兽兵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能不能顺利接到人还是个大问题。
“停下，前面的马车停下，”大街上突然窜出来一队官兵，为首的队官拔出佩剑高喊道：“再不停下，就戳你的马了。”
昆夫子见很难冲过去，连忙拉动缰绳，将马车勒停跳下车，拱手道：“各位军爷，不知拦住在下的马车有何吩咐。”
那队官的眼睛看都不看昆夫子，只盯着两匹河曲马转圈，心想：这老小子可以啊，两匹河曲马养的这么油光水滑的，绝对是城里的富户，不趁机敲一笔，还真对不起自己。
清了清嗓子，队官看着昆夫子道：“本官是南区的治安官，刚才你在城里纵马，惊扰了城内秩序，现在本官正式告知你，你的马车被本官没收了，车内如有闲杂人等，速速下来。兄弟们，去牵马。”
“哎，等等等等，”昆夫子知道这队官是动了贪念，自知小鬼难缠，便道：“军爷，您看，我这里有十枚云钱，孝敬给兄弟们去喝茶。您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十枚云钱基本就是阜云城内家庭一年的收入，可在队官眼里着急拿下这两匹宝马才是要紧的事，便一把推开昆夫子，掀开车帘看到昆玄后，径直将他揪了出来，摸着那马车的木料子和河曲马顺滑的皮毛，高兴地道：“兄弟们，我们也坐马车，去城主府会合。”
“可这马车不够我们十个人坐啊，队正。”其中一个额头宽大的士兵说道。
“够笨的，马车里坐不下，还有车顶呢。”队官不耐烦的回道。
昆夫子将昆玄扶起后，队官看到昆玄腰上的一匕一刀，顿时眼亮，指着昆玄道：“你小子竟然敢随身携带凶器，快交上来，本官放你速速离去。不然，现在就把你二人抓起来，顺道送进大牢。”
昆夫子心中怒火已起，见西城门上空的浮尘已经浮的更高了些，知道兽兵将至，于是扭头对昆玄道：“昆玄，我今天给你上一课，这一课在书本上学不到，你可要看好了。”说完，昆夫子从昆玄腰中抽出逆龙匕，径直朝那队官走去。
队官见了仰天大笑道：“好，好，还是这位老人家懂事，呃......”还未说完，匕首插在喉咙上，整个人倒进车厢内。
四周正要登车的士兵们吓了一跳，纷纷后退，但回过神来就重新围了过来，其中机灵一些的，便道：“队正已死，大家速速把这行凶的歹人擒下，这样不仅马车不用上交，还能再领赏。”
昆夫子将逆龙匕拔出，用刀套重新堵住队官喉咙的伤口，扭头盯住那发话的士兵，道：“既然你愿意当出头的椽子，那如你的愿。”话音未落，整个人就冲向那士兵，十名士兵齐齐举枪刺向昆夫子，却被昆夫子用逆龙匕叮叮当当全部弹开了，靠近了发话的士兵，用匕首轻轻在他脖子一抹，并顺手将近处的两名士兵也料理了。
昆玄在旁见到这一场景，陷入到巨大的精神冲击中，这是他第一次见父亲动手，更是第一次见父亲杀人。
剩下的七名士兵，早已吓跑了，连同袍们的尸体都没有管。
“哼，这些护城军，能有什么用，”昆夫子拍了拍昆玄的脸，道：“昆玄，醒醒。我们一起把那三具士兵的尸体拖到路边，我拖左边的和中间的，你拖右边的，记住将他们摆成坐姿，让人误以为他们是在休息。”
昆玄回过神来，点点头，便去拖那‘出头的椽子’，架住他胳膊的时候，看到脖子上流下的血线，想了想便将他的裤管割了一截，姑且围在脖子上当个围脖。昆夫子见状，也有样学样，给另外两个士兵，做了个围脖。
二人走回车边，见昆玄似乎还有点害怕和尸体待一起，昆夫子开解道：“昆玄，你要记住，这个世上对你威胁最小的人便是死人，如果觉得它还对你有威胁，你再杀它一遍就行。”
“可是父亲，”昆玄有点不解道：“为什么这个队官的尸体不扔掉？”
“他身上的铠甲是云境统制的，质量还算好，我需要你把它剥下来，穿上。现在时间紧迫，只能在赶路途中来干这件事了。对了，他喉咙上的刀套别拿，省得溅到马车里。”昆夫子安抚了一下两匹马的情绪后，便继续驾车赶往南城门了。
昆玄则坐在车厢内盯着那队官尸体，马车启动时晃了一下，队官的头侧了过来，眼睛正好对住昆玄，惊得昆玄捂住了那队官的眼睛。可一想，他已经死了，自己没有必要害怕，就把手放了下来，慢慢地剥除铠甲。
马车自此在城内畅通无阻，朝着南城门驶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