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江死了。
他的身体趴在土地上,他的背上插着一把刀,直刺在后心口,血由伤口喷洒出来后感染了空气,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刺激着明虎的身体,他双手捂住脸,努力压制着手臂的颤抖,他甚至不敢发出声响,可是不断有眼泪从手指间的空隙中流出来。
明河微张的嘴巴像是一个黑洞,没有了生命的气息,只有鲜血像死水一样麻木地流出来,黑色的血液在土地上悄无声息地蔓延,仿佛化作了黑色的蛇,它们纠缠着向明虎的身体撕咬过去,他痛苦的捂住脸的双手时而想放下,时而又攥紧,他的嗓子发出了阵阵野兽一般的低声喘息。他躲在双手后面的眼睛不敢睁开,任凭泪水打湿手掌,他不敢看他微睁的死去的双眼,仿佛他的眼睛里跳出了恶鬼在啃食他的心。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明虎放下了手,他缓慢地睁开了眼睛,被泪水浸透的双眼没有丝毫的恐惧,他的瞳孔没有光彩。他将右手伸出,没有颤抖,轻轻地抚在他的眼窝,他想让死者安息。
他拿起刀,站起身,转身离开,他不能停留,还有人在等着他。
明虎大概记得明天朗离去的方向,他想去找豹子,可刘豹像是彻底消失了,没有丝毫的踪迹可寻。雾气越来越重了,明虎抬起头却失望地又低落下去,他粗略地算着时间,月亮应该正空偏东许多了,离天亮不远,但雾气丝毫没有退去的意思,他暗暗着急,加快了步伐。
经历了一场战斗,三尸阵的压力不知什么时候消散去,赶尸人也再也没有出现过。他抓着刀,脑袋里一片混沌,太多事情根本来不及思考,但来自兽性的本能,他觉得更大的黑暗还在前方。
……
明潜跟着狼叔在迷雾中摸索,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感觉有些地方像是被人计算好的似的,却又说不出来。他盯着背着鹤伯的狼叔,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放我下来吧,我暂时压制住了尸气。”走了不知多久,背后的光越来越微弱直至消失,鹤伯在某一处轻咳两声,开口说话,他的声音比之前听起来浑厚了许多。
“大哥……他没事吧。”明天朗看着坐在地上的鹤柏年,忧心忡忡地开口问道,他转身又望向他们来的方向。
“与其担心别人,不如关心你自己。”突如其来的多余的声音应答了狼叔的话。
明天朗本能地抓住腰后的双斧,警惕地凝视着那处说话的灰蒙雾气。他又紧张地瞥了瞥鹤柏年,他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鹤柏年先生,好久不见。”
明潜也身体紧绷,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好久不见,一别之后的确是不久!”明潜双手一攥,正视声音传来的方向,笑了笑,揶揄似的开口说道。
他没有丝毫犹豫,再上前一步,将一口气提到胸膛,“我家长辈身体不适,没法答您的话,小子代长辈应答,若是言语之间冒犯了您,还请见谅。”他说话正是不紧不慢顿挫有序,言辞尚且得体,声音在安静的环境中更显嘹亮,一时竟没人应声。
明潜嘴角一勾,脑袋微昂,紧接着开口说:“既然您称我家长辈一声先生,那我须以同礼相待,尊称您一声先生。可先生躲在暗处说话实非高人风采,亏得我家长辈刚刚还夸您呢。”
“你家长辈是如何夸奖我的?”在迷雾中和明潜对话的人好奇似的一问。
“先生不是比我更清楚吗?我们的一言一行可都在您的掌控之中,若不然你也不会找到这里来,要不您说呢?”
明潜说起话来痞里痞气,可是冷静的目光像极了黑夜里的野猫。
那人许久没有吭声,蓦地笑了起来:“你这个小娃娃实在是聪明,几句话把我也给绕了进去,说起话来这般直接,却让我一时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明潜一笑:“我家长辈教得好。”
脚步声逐渐清晰,暗处里的人再次开口:“可是你要明白,这样的小聪明并不能救你们,我杀你们就像掐死几只蚂蚁一样,你知道吗?”那人的语气自然,但却让人不寒而栗。
明潜沉声答道:“阁下不是要我和你走吗?我可以跟你走,可是你要放我家长辈离开,先生觉得如何?”
“若不是亲耳听见,我可不相信这是你这狡猾的小娃娃能说出来的话。可我将你家长辈杀了,再将你掳走,岂不是更好?”赶尸人大笑,他衣服上的血色花纹被雾气渲染得更加鲜艳,仿佛是在雾气中生长的嗜血红花,此刻正慢慢地绽放出喋血的深红光芒。
“你不妨大胆来试一试!那样你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还有……阁下与人合作,费尽心思布的局,难道就是为了杀人?”明潜冷笑,语气自信而又坚定。“若是我,我会答应自己的条件,那样才配得上这样精彩的棋局。”
追击而来的赶尸人再次陷入了沉默,明潜感受到他模糊的脸的背后,那双冰冷的眼睛从未从自己身上离开。
“你还不出来!小娃娃看破了你那点小伎俩。”赶尸人自嘲似的冷笑道。
“我倒是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还有人?”
熟悉的声音在赶尸人之后传出,幕后的他没有理会赶尸人话中的冷嘲,语气淡定自信。
“赶尸人并不知道我家长辈姓名!若是没有你,你们怎么会出现在我们三个人的面前呢?”明潜冷淡地叙述着。
“你说是棋局,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第二个人来了兴趣似的,迫不及待地问道。
“巧合,再加上一些小聪明。”明潜盯着越发清晰的高大人影,语气诙谐地说道。
“寇兄,小娃娃在笑话你呢。”那人一边笑一边迎面走来。
“其实不难猜出来。”明潜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危险境地,他自信地接着说道:“曹叔叔太自负了些,拜访我家长辈那晚的演技实在是让人汗颜。”他像是想起了令人愉快的事,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
他开始来回踱步,好像儿时闲来拿脚测量土地的距离一样欢快,继续侃侃而谈:“初来乍到,曹叔叔实在张扬了些,哪有想要同人密谋的样子,恨不得当时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就连我无关紧要的小娃娃也都知道这件事,您说可不可笑?若是我是曹崇文……”
“若是你是我,你会怎么做?”曹崇文一笑,好奇地打断了他的话。
“若是我……我恐怕没有办法比你做得更好,也会露出破绽……可是这就是曹崇文最绝顶的地方。他太自信了,自信到觉得不会有人找到这个破绽,自信到即使有人发现了棋局的弱点,可是没人能破掉这个局!”
明潜停下紧张的脚步,低头盯着被轻薄雾气遮挡的土地,语气深沉。
曹崇文没有说话,但明潜知道他一直在关注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于是所有人都被你引到了这个棋盘之上!”
明潜嘴角轻轻一勾,扭头看向阴影处的二人,话锋一转:“我很好奇你会在这么大的棋盘上摆上什么样子的棋局!”
“寇先生废了不小的功夫将我们困在阵中,却又匆匆离开,其中的理由是什么?我可不认为他是个这么好心的人,至少他不是一个像他说的那样,是一个喜欢看戏的人。”
“那么他真正想做的,就是,请曹叔叔你出来!”明潜如自语般说道。
“而这个时候,我不得不说,曹叔叔,你的表演和寇先生相比,着实不尽人意。当你出现在一处陌生的地方时,你表现得实在是太冷静了!冷静到让我不得不去怀疑你!”
明潜再次低下头去,盯着自己不安分的脚,沉声说:“至于为什么一定要把曹叔叔你请出来,我想是我的长辈中有你最为忌惮的人物!寇先生也没有把握能击败他!这也就是寨猎队会出现在那里的原因!”
“所以你留了后手,杀光了多余的人,牵制住了那个让你们忌惮的人!剩下的三个待宰的羔羊就被你抓在了掌中。”
明潜挥手指向曹崇文,情绪激昂。
“你知道明虎那晚没有理由拒绝你的要求,他没有资格拒绝!”
“那些在你眼中多余的人也无法拒绝,谁不想要就在眼前的大把的白银?明江明河无法拒绝,当那只熊掌出现在祭会的供桌上,当灵牡丹在猎会上掀起风波的时候,你就知道,没有人会拒绝走上你的棋盘……曹叔叔太善于抓住人心了……”
他挥舞手臂,意有所指。
“曹叔叔,你真是不留余地!”
明潜抬起头,最终放下了举起的手。
响亮的掌声响起,曹崇文慢慢地走了出来,他盯着明潜,似乎在笑,那笑里的意味深长,寒意顺着明潜的脊骨散到全身。一双紫色的眼睛霎时闪亮,冰冷的声音如同针芒刺痛他后背的皮肉和筋骨,他根本来不及反应,黑暗的利爪便将他扼住,提起。明潜动弹不得。
曹崇文缓缓走到被扼住喉咙的明潜的身前,冷声说道:“你这点小聪明还敢在我面前卖弄,真是不知死活!”看着他说不出话的模样,曹崇文的嘴角上挑,眼神戏谑:“小娃娃!你说的很对!知道是我布的局又能如何?你破不了局,还是板上的鱼肉!”
“你还是不要动手为好,你说呢?”赶尸人也走了出来,扭头看向狼叔,他的脸依旧模糊着,好像生来就没有面孔。
“残狼,你还是不要等了,明虎走不出来的,我废了这么大的劲才将你们拆开,岂能让他走出来。”曹崇文扭头轻蔑一笑,神态得意。
“鹤……伯!”明潜声嘶力竭地大吼,试图强行唤醒尚有一战之力的鹤柏年。他极力争取时间后,盘坐在地上的鹤伯依旧不动。
“残狼,你说吧。”曹崇文没有理会一动未动的鹤柏年,径直走到明天朗身前。
“说什么?”明天朗冷漠回应。
“当年你们到底找到了什么?智狐都死了……你们护不住的。”曹崇文平静一笑,“若不然他唯一的后代就要葬身在这里了,还有你的好兄弟。”他用脚轻轻踢了踢像是定住的鹤柏年,仿佛那已经是尸体。
明天朗没有说话。
“你不惜命……可你的老婆孩娃惜……”言至于此,曹崇文感同身受似的叹了口气,缓缓转过身去,蓦地又仰面大笑,忽的声音低沉:“说吧!”
明天朗沉默。
“你他娘的倒是说啊!”曹崇文猛地甩过身去,他的左臂挥起风呼声,重重地打在狼叔的脸颊上。
身体锤击地面的闷声伴随着衣衫摩擦的声音响起,狼叔应声倒地。
曹崇文睥睨着想要起身的狼叔,慢慢走上前去,他的脚高傲地踏在狼叔的胸膛上,俯下身:“残狼,你真的要好好想一想,明信已经散了,你们身上带着伤……听说你和你女人的第二个孩子都快出生了……如果你说了……寇兄会给你治好伤的,你的孩子也会在学堂上学……你觉得怎么样?”
他直起腰,脚上的力气加重了许多,狼叔闷哼两声。他笑了笑,得意地收回脚,拍拍手,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明天朗说:“我说话一向不喜欢放狠话,我给你一盏茶的时间,你好好想一想。”
明潜像是只待宰的大鹅,被扼住后颈,无力感像之前一样充斥了身体,他再次麻木地远远地观看着让他愤怒却又无力改变的一幕画面,他依旧是旁观者,依旧是弱者,即使他已经走在了超凡之路上。
来自弱者的愤怒没有人会在意,也没有意义。
时间缓缓流过沉闷紧张的空气,突如其来的脚步声,一步,两步,三步……像是下雨前腥臭的河水旁飘散开的桂花香味,愈来愈近,愈飘愈香。明潜期待着,他仿佛想到了什么,那似花香的脚步声让他眼前一亮,他热情灼灼地望着来人的方向。
一袭白衣!
他脚边的风吹起雾气,雾气腾起掀起衣袍,当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潇洒身影愈加靠近,他仿佛大地的王,雾气不敢轻动分毫,下一瞬,明潜感觉时空静止了。
血!
鲜红色的血!
浸透了纯净的洁白衣袍!
明潜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瞪大的双眼被血色浸染,他的嘴唇也像是沾了血,在颤抖着,他的心似乎被那把刀切得粉碎,心脏爆裂出了鲜红的血液,宛若滚烫的岩浆宣泄而出,将他的全身烫得发热发焦发痛,他急需一场酣畅淋漓的倾泻,一刹那,他的喉咙撕裂一般的剧痛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