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雨停了一会,明潜蹚着泥泞往家的方向跑去,似乎只有这样才会让他浮动的心平静下来。天空的心情总是阴晴不定,半路上就又下起雨来。等到家,明潜浑身都湿透了。
母亲在洗衣服的时候一直嘟囔着,一会说明潜不懂事,一会又有点责怪庄先生没有照顾明潜。
明潜听着母亲的唠叨,心里暖暖的。“好啦,啰嗦老妈妈。”说完话,二话不说躲进杂物房。
明潜后背抵住门,听见母亲在门外唠叨得更厉害了,忍不住地笑了出来。等到外面只有拍打衣服的声音传来,他才呼出一口气。
坐在桌前,雨滴击打着窗。盯着眼前摇曳的烛火,想起庄先生的一言一行,明潜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捧着脸,烛火在他的瞳孔中熠熠生辉。他的那颗小心脏有力地跳动着,有什么东西似乎在慢慢生长!
“发什么呆!叫你这么久你也听不见!”母亲似乎喊了很久了,进屋里一巴掌轻拍在明潜的头上,明潜才反应过来。
“哦哦哦,吃饭了是吗?”明潜下意识地回答道。
“还想着吃饭呢?你个臭小子!”母亲揪起明潜的耳朵。
“那你叫我干嘛呀?”明潜被揪得嗷嗷直叫,吸溜着嘴。
母亲生怕不够疼似的,又扭了扭:“还知道疼啊?喊了这么久不答应,还天天不给我省心,就知道吃!快出来给我打下手!”母亲凶巴巴地教训明潜,丝毫没有留情面。可还是松了手,轻拍他一下脑袋,再次催促道:“快点!臭小子!”说完笑着摇头走了出去。
明潜揉着耳朵,小声咕哝,却不敢大声说些什么。怕母亲又生气,赶忙跑出去。
吃完饭,洗过澡,温习了一下先生的作业之后,明潜在床上恬静地睡去。第二天,明潜早早地起床,准备去上学去。
书塾上课是隔两天一次,这是庄先生定的规矩。早上去,上课一整天。至于教的内容,明潜总觉得是先生想到什么就讲什么,因为先生上课的确很是潇洒。
和先生一起吃过了早饭,在去小秀亭的路上明潜背诵起了上次的作业。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朝阳新升,碧波红透,一长一少在林木之间漫步,不时有问答声回响。
到了小秀亭,庄先生望向天际,并没有着急今天的教学。
“你可还记得曹子建之作?且诵于我听。”
明潜有些疑惑,但还是背诵起来。庄先生以前常常把背诵诗歌辞赋作为作业交给明潜,并且检查很是严格,所以凡是他背诵过的,依旧可以脱口而出,甚是流畅。
等到粼粼波光浮在水面,明潜的背诵才接近尾声。
“先生,我背完了,您是要检查我学习认不认真吗?”明潜咽了口口水。“先生大可放心,我学的可扎实了!“说着还有些骄傲地拍了拍胸口。
“你觉得曹子建之才如何?”
“真真是风华绝代。”明潜细细回味,认真地回答。
“谢灵运曾言: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分一斗。此处便为才高八斗出处。”庄先生转身对明潜说。
先生看到了明潜疑惑的眼神,在亭子里踱步接着说:“才气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灵运之言,颇有些夸大之嫌,但实为古往今来一开创之说,一言之下,暗合天机。”
庄先生看着湖水慢慢地解释说:“一斗之才是为通感。”
话毕,庄先生指着湖水,轻声说道:“水可静。”
湖面风平浪静,湖水缓缓流动,水面上腾起淡淡的水雾,阳光下的湖水静静地睡着。
“可波澜。”
忽地,明湖像是被风睡醒似的,眯着眼睛伸着懒腰,水面泛起了涟漪。
“可汹涌。”
眼前的湖水开始摇晃,浪花开始涌起,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水汽变得很是浓重,笼罩在湖面。阳光依旧明媚,此刻却显得格格不入。
“可诡谲。”
湖水像是孩子的脸,总是阴晴不定,刚刚还是俏皮,下一瞬间就是又哭又闹。明湖脸色有些阴沉,湖水变得颇为阴深,阳光被乌黑的湖水吞噬,好不可怖。
明潜感受到湖水的变化,却还是不明白“通感”之意。
庄先生转过身来看着明潜,身后的明湖逐渐恢复到原来的样貌。
“懂否?”先生又怕他不懂,接着解释说:“你只看到湖水的变化,却不知我随湖动。”
“你且将杜甫的春望诵于我听,那时你便明白了。”
明潜心中更加疑惑了,只得听先生的话: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那你对,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一句怎么理解?”庄先生看着明潜,耐心地引导他。
“先生曾说:看到花开时就潸然泪下,内心惆怅怨恨,听到鸟鸣而心惊胆战。”明潜按照老师教的回答着。
“是吗?”庄先生接着引导。
看着先生怀疑的眼神,明潜有些不确定起来,努力地回想当时先生是不是这样说的。
“是啊。先生就是这样教的。”明潜很认真地回答。
“你再好好想一想,不要着急,不要按照我教你的去想。”庄先生笑了笑。
明潜盯着先生的眼睛,按照他说的去做。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嘴里一直念叨着那一句。
脑海里很慢很慢地走来一个身影,很是模糊。随着他的靠近,朦胧之间又看见断壁颓垣跟在他的身后,满地疮痍,乱草丛生,林木荒芜。那道有些佝偻的身影环顾破败的城池,野花盛开,鸟雀吱喳,不禁仰天流泪,捶胸顿足。单薄的背影跪在尘土之中,稀碎的白发杂乱,遥望着远方。
庄先生看到明潜流下泪水,有些欣慰地笑了,轻声唤着明潜。
等明潜睁开了眼睛,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连忙擦干净,解释说:“先生,我不是答不出来急哭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善哉!”庄先生大笑。“你离一斗之才不远矣。”
“通感通感,通他人之感,通草石之感。”庄先生尽量让明潜理解这两个字的真谛。“五柳先生的归去来兮之意,杜少陵的哀国思家之情,你能感知,便是通感。湖水茫茫,流淌万里,可风平浪静,可波涛汹涌,你能感知,便是通感。”
庄先生似乎很是激动,接着说道:“二斗之才便是移情。你且看!”庄先生望着碧波轻轻挥袖。
刚刚还是风平浪静的湖面泛起了涟漪,星星点点的雨滴落在其上。湖面上起了风,拍打起了浪。水色不再透亮,深不见底。
很快,像是大地在摇晃一样,湖水也跟着摇摆。风更大了,一浪卷着一浪,向湖岸发起冲击。
漩涡像是地狱的眼睛一样,在湖面这张巨大的脸庞上缓缓睁开,阴深的湖水吞噬着阳光,雾气慢慢地腾起,带着黑色笼罩在明湖水面。雨越下越大,风愈吹愈狠,大浪越卷越急。
很突然,这一切都戛然而止。风停雨止,明湖缓缓恢复平静。风和日丽,微风徐徐,万顷碧波之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湖水本无情,以我之意移于其中,湖随我心,便多了喜怒哀乐。”庄先生又一次以湖水示范。
“杜少陵这一首春望便是通感和移情巅峰之作:废城哀怨,荒土愁苦,通河山之痛,移哀情花鸟,作伤国思家之诗。此诗可度万古不朽。”
明潜盯着眼含神往的先生,心中若有所思。
“时间不早了,开始上课吧。”
转身见明潜心不在焉,庄先生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俯下身子笑着轻声说道:“潜儿,不要着急,你还小,有的是时间学习。切记勿要焦躁!”
明潜看着庄先生关切的神情,点了点头。
“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
“这里他的意思是说:古时候善于行道的人,微妙通达,深刻玄远,不是一般人可以理解的……”
小秀亭中的庄先生侃侃而谈,不远的寨子里却炸开了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