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往常一样,吃过了饭,庄先生和明潜在小屋休息着。
阳光灼热,洒进屋子里便带着光亮和温暖。一长一少靠近地坐着,话语声和欢笑声时有时无传荡在院子里。
庄先生放下手里的茶杯对明潜说:“去把地窖里的坛子拿出来。”
明潜一想到上次喝了一杯就不省人事的窘状,故意端着茶杯放在嘴边。
庄先生笑骂道:“臭小子,快去。”
明潜看着是躲不过了,才无奈地起身去了地窖。
喝完紫色的酒,明潜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更没有再像上次一样一倒不醒。
“有进步。”庄先生调笑道。
“这算什么,你要是同意,我都把这一坛都给你喝完了嘿。”明潜又翘起了尾巴。
“我同意。”庄先生又拿起茶杯,不在意地说了一句。
明潜看着先生很认真的喝着茶,默默地盖好酒坛,悄悄地退了出去。
“这么快就喝完了?”庄先生在准备下午的练习。
明潜不好意思地摸着头。
“快来练字。”庄先生唤明潜进了书屋。
书屋就在堂屋一侧,窗沿上摆着几株绿植,悠闲地沐浴阳光。窗下是一条长木桌,笔墨纸砚整齐地列在上面。往里面去是个书架,放着一些书籍和玩物。书架后面还有空间,只是明潜从来没进去过。
阳光洒满房间,混着书墨气息,身着青衣的庄先生站在书架旁。坐在桌前,明潜心里正乐滋滋地准备提笔,先生在身后提醒道:“把护腕穿好。”
明潜听到这个话,脸都黑了,磨着牙穿上了护腕,一脸的不情愿。
“你且将《岳阳楼记》写下。”庄先生在书架上随意地找着书籍。
明潜缓缓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来,提笔蘸墨,但手腕上的重量让他迟迟不敢下笔,反复提了又放。
“不需要特定的字。”先生放下手里的书,耐心地安慰着明潜说:“调整心境,写完它就好。”
明潜扭头看了一眼先生,又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这才定心提笔。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
明潜心里有些紧张,决定以楷书慢慢地写这一段范仲淹对于岳阳楼的简单介绍。
庄先生第一次教他写字就是教的楷书,是他觉得最难学,也是练的最好的字体。先生曾经说过,练楷书最重要的是“度”字。这不是说写字需要多用力,也非笔画多直,字体多正。更多的是从笔画到整体都把握的一种端庄的美。
点撇勾捺,明潜很慢很慢地写,努力让每一笔都尽善尽美。
“你这样是写不出字形的。”庄先生在后面提醒明潜。
明潜盯着自己写下的字,鼻尖沁出了汗。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笔,活动了一下手腕,缓缓吐出一口气,再次提起了笔。
“四年春”
明潜不再纠结于笔画。
“你在写什么!我就这么教你写字的吗?随意?”庄先生喝叱一声。
明潜吓得手里的笔脱落在纸上,纸面上都是杂乱的墨迹。
“就加了些重量,就这么难写?”庄先生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过重了。
明潜就站在窗前,一直没有讲话。眼泪不断滴落,墨迹在纸上绽放开来。
屋子里只有明潜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和眼泪滴落在纸上的声音回荡。
庄先生眼睛红红的,几次想要张口说话,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明潜抽泣着拿起脱手的笔,蘸墨写道: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址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寄之
抽泣声渐渐不再,明潜尽量去习惯手腕上的重量。
笔画渐趋平直,字形渐趋端正,一撇一捺之间亲疏有别,一字一行之间距离适中。
明潜擦去眼泪,再次提笔写道: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明潜心境自然,不再纠结于细枝末节。笔下端庄的字化作一幅宏大的画卷:
远处山峦连绵,山峰葱翠,洞庭大湖像是明珠一般,受尽峰峦的簇拥,高贵地坐落在那片广袤的土地上。它的支流像是大地的脉络,错综复杂,贯通南北。一条长河流淌万里,滚滚而来。一座气势辉煌的高楼屹立在湖边,俯瞰苍茫碧波,静看水涨水落。水汽蒸腾,山间起雾,渺渺茫茫,横无际涯。
明潜内心空灵,不悲不喜,眼里只有手中的笔和笔下的字。挥笔之下,一改稳重,洋洋洒洒,无所顾忌。
狂草似游龙,吞云吐雾,造出湖上风雨,一时天地无光,孤舟漂泊,山林猿啸阵阵。又若舞凤晴空,暖阳丽水,芳芬鸥语。皎洁月光映得湖水流银,忽而渔歌之声传遍千里。
庄游看着正尽情挥洒笔墨的明潜,眼神复杂。
他红着眼,走了出去。站在屋檐下,阳光里的小院让他想起来那个五岁小孩砸东踢西,调皮捣蛋。转眼间都长成俊秀的少年,思绪万千。庄游坐在院里的石桌旁,嘴角上扬,缓缓闭上眼睛,感受这个小书塾的每一次呼吸。
明潜似乎是睡着了,时而蹙眉,时而微笑,手中的笔悬搁在了半空。
明湖旁的这座小院子安静地在和煦的风中睡着了,久久不愿醒来。
忽地,明潜手里的笔缓缓落下。随着他的勾画,隐隐低语萦绕,一道模糊的身影缓缓踏步而来。
庄游睁开了眼睛,凌厉的光迸闪出来。他缓缓站起身来,青衫微扬,六道白光旋绕在他的身旁,一步一步向书屋靠近。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
庄游听到低沉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扬起的衣衫逐渐平息下去,细细聆听起来。
“返魂!”庄先生有些讶异。
古有天选之人,或初生有异象,或头角峥嵘,或聪慧超群,此等天赋绝伦之辈远非凡人可比。但也有后来居上之才,十年寒窗,只为一朝风雨化龙。
返魂便是属于后者。
古之先贤虽才情出众,却也难逃生老病死。先人逝去,回归天地,但他们所作之文可经万古不朽!文者,可托情,可言志。每一篇都寄托了先贤的思想,每个人对其的感悟也不尽相同。读之,深入其心者,便会感通先贤灵魂,出现“返魂”异象。
庄游目光不敢移开半分,紧张地盯着明潜。但又怕惊扰了他,只好悄悄退出屋外。
斜阳偏西,懒散地洒着余晖。风儿不似先前那样火热,草木随风摇晃也想睡去。空气里满是慵懒,但庄游的心久久无法平静。
他突然觉得那只被他一直护在怀里的鸟儿已经逐渐学会了飞翔,心里有些失落,却也为鸟儿欣喜。
他坐在石凳上,满怀不舍地望着这座小书塾的一切。
蛐蛐儿在角落里说起了悄悄话,蝉鸣也像是在强忍着睡意在唱着歌,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带着凉意把合奏飘向更远的地方。萤火虫在草丛里时隐时现,给予了夏天的夜晚特殊的光亮。
庄游拿下身上盖着的衣服,才发现天已经黑了下来。起身打着哈欠,伸了伸懒腰,觉得难得的睡得这样舒服。
“先生,你醒了,等我一会,马上就吃饭了。”明潜从厨房探出半个头,看着可爱的先生笑着说道。
庄游扭头看到头发乱糟糟的明潜,笑骂道:“臭小子,亏你还有点良心。行嘞,今天就让我尝尝小明潜的手艺。”
“哈哈,先生,您就看好吧,我的手艺保准好吃的你连舌头都要咬掉了嘿。”明潜还是那样没心没肺的样子。
庄游摇了摇头,笑得开心极了。
看着桌子上的土豆炖鸡,庄游轻捶了一下明潜的胸口,随即大笑起来:“还是你小子懂我,这可是道硬菜啊。这不喝酒都对不起这顿饭。”庄先生难得这样开心。
明潜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脑袋。但看着庄先生笑得这样开心,也笑了起来,调皮地说道:“看明小爷我给你撂倒。”
“臭小子,到时候别让我背你回去。”庄游笑着去拿酒去了。
温情的夜,月下的院子里,一长一少对饮,他们的心被酒烧得火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