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一
鹤朝天宝四年,锦官城大松漠宫
血……
江无期瞳孔映着的,皆是朱罗红裙下浸渍的泱泱鲜血。
荒凉北都,早冬萧索。如今恰逢冷峻时节,天地间吝啬的不愿再去融化一片霜雪。
最是无情帝王家,他早有领教。
松漠宫中一片王气蒸蔚,物尽其华。细疏的浮雪逢面迎落,寒风所过之处,渐生荼白的茸霜。尘埃在死寂中逐渐凝固,无知的冷却着鲜血,剑脊尚存一丝温热。
血泊旁一袭赭红龙袍,提剑站在萧瑟冷风之中。泪眼潸潸,久久无法还神,颤栗许久,方恍惚吐句:“真是可笑,她竟死在了你的剑下……”失心疯般的苦笑声,肆虐回荡在大殿之间,那一抹孤影麻木的踏过殿内遍野横尸体,向外走去。
九重殿内只剩下血色襦裙旁的一记玄衣,衣襟仿佛经历过撕扯,披散着头发,瘫跪在血泊中央,紧紧裹起怀中趋于冰冷的红裙。
纵横的泪,溅于刀剑。男子原本俊俏坚毅的脸,如今风干残血,咆哮起落寞。一片布褶遮盖的剑鞘,或也因所诛红颜,发出哀号般的清吟。
九重殿外,枯草随风摇曳肆虐。残断的旌旗,在堆砌的千百具尸体中寻找冰冷的支点。一个个将卒在周身倾倒,一杯杯祝酒静待着下一曲骊歌。
他虽为蔺朝名将,所向睥睨,却也深知:沙场、庙堂之上,除了殃及无辜之辈,再无其他的道理。
江无期细细想来,不免觉得可笑。自己征战一生,镇守一方。眼下,却落得见她化作一缕尘埃的结局。
方才她含泪奔入自己怀中的那刻,自己便早该弃下手中的剑柄。可怎料下一秒,她竟义无反顾的抽离手中的鸦九剑鞘,双瞳银光起落,自刎于此。
梨裙泪魇,血驻寒铁。江无期见状当即一跃腾步,踏入血涌之处,将女子倾拥怀中。
一时间,梅染红绸,血流四溢。
“江无期,若皆是死,又怎需拜你剑下,徒增杀戮。我只愿生生世世,都不再记起于你!”那女子含恨吞咽泪水,话音未落,便已气脉溃散。透过女人刺痛的冷言片语,一如既往,还伴着她的决绝。
一时间千般回忆在他脑海混淆一聚。皲裂的心有如破碎的瓶皿,眼泪全然停滞在心底,伤痛牵带着整颗心溺亡在苦海……
沅歌,我战得过江山错落、铁骑峥嵘,却还是输给了你。
江无期缓缓凝神,摸起鸦九寒剑,便是一记反手刀落,刺入胸膛。随即血涌倒流,指尖微凉。刃边的血水,顺着衣帛蔓延开来,剑刃在胸膛绽开海棠般血迹腥红。
此刻薄雪骤止,风哨遗音。撕裂的疼痛在仅存的片刻,加速蒸腾。一缕柔光和暖的映洒在四下血泊,男子轻抚着女子柔软的发丝,唇间微微颤动。
“沅歌,我们回家了……”
楔子二
【忘川河界九华祠处】
忘川彼岸途,十里杏花旁,她酌一盏酒,明眸桃面。
在佛前静默万年,如今这缕佛光终也得了灵性。可或许因炼化不周,自己如今还只得真身示人。
正值西暮,西处的半边天空逶迤着几团释然飘散的灿金琉云,鱼鳞祥云渐渐浮现。霎时,天光大开,忘川河畔一改往日的极光交错。
而这片和暖佛光的发祥之地--九华地藏祠,也同忘川生灵一齐,供养这片土地的芳泽。
佛礼古祠中央,一颗树身敦硕的千年枯木也映乘着此刻的薄金流光,静享幽寂。树梢处处红绸束紧,捆绑着佛光,也祈祷着孤寂。
禅祠院内,只见一佛身熠熠。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宛若秘藏。
佛前,一缁衣男子虔诚的跪拜在佛前祈愿:“佛尊,如今地狱邪魂已空,可弟子不知为何,心中仍是作痛。”男子身侧所别的剑刃尚在滴血,铁甲上干涸的血泪在空气中酝酿发酵,衣角多处剑痕,伤口仍迎风皲裂。
佛曰:“我自发愿于此,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千万年来如一是,如今,眼中地狱虽空,可地狱却仍存于恶人心底。”
“请佛尊指点。”
“你已祭魂忘川,斩邪除祟,兹以司冥之形存于世。如今鬼邪虽已散去,可手中剑钺却遗有杀戮之念。虽为司冥,实为司己。”
“佛尊,弟子每每看到万千恶魂,于剑拔血涌处灰飞烟灭,便总会不禁问起,此间杀戮何时为尽头?眼下忘川邪祟虽除,可杀戮恐仍会卷土重来……”
话音未断,男子似乎仍有话要讲,可他那本是玄色的衣襟,早已被累累伤痕染个绛红。
男子思量片刻,随即便改口道“弟子愚妄,欲重入往生,寻其中湮灭之法。”
话音刚落,或许是此刻的忘川,鬼邪空寂。不知从哪一处跃来的光晕,就这样直直的照在了缁衣男子的身上。
那光暖暖的,仿佛知晓人性,就如此静处在男子的肩头,不再给予他处。
她在一旁望他,心中灵动。不知如此忘川还有得这般男子。
男子不经意间,只觉心中一股沉甸的暖流,透过早已冰冷的涌血伤口,和暖直达心尖。此刻他并未发觉,自己眉尖渐渐舒展,心中不再设防……
佛默允,不再言其他。
缁衣男子便独自起身,继续支撑起那具伤痕溃败、心倦神疲的肉身走向祠外。
此时九华祠外一片穗浪和煦,天高云阔下正是片片佛光普洒麦浪,温暖的阳光穿梭于微隙的气息间,舒倘,漫长。
谷浪的香味,弥漫四下,把忘川的一切空虚盈满,佛光下,是一道纤绝的尘陌,呢喃着天真,充盈着那抹曾经深不可测的孤清而飘逸的玄影。
男子独站在红绳枯树前,仰望佛光,嘴角微微扬起。这一刻自己仿佛忘记了往日在忘川的苦寒时光,寒鸦掠食残骸,枯藤挂满亡魂。
佛光被层层叠叠的枝杈阻隔,漏到他身上变成了淡淡的,轻轻摇曳的光晕。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它,似有生命;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了然自己。
他明白,若转身离去,身后皆是暗沼空冥,可他还是要走,这便是他的命。
他向光明处伸向五指,那佛光便盈盈的绕在他指尖。
她看向男子,知他眼中,只看得到自己周身的一羽吉光,可她仍愿一道,或许,这便是缘。
男子毅然向身后的往生崖下一坠而去,而他指尖的那一缕佛光也随即一往,遁入往生崖的无边黑暗,渐渐与那抹影子在深渊中黯淡无光……
霎时,忘川天际的那半边金粼佛光逝然暗去,随之替代的仍是一片极光流萤,一切如旧。
佛无言,静观那光散去。
而那携着一缕佛光的男子,正是步入往生的忘川河界司冥,鬼神江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