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丙戌,古国盛景。
七月初七,和亲大典。
瞰望夜幕坠落下的锦官城,城池映染着彩灯高挂的古树,市集上的人群百姓皆挽着妇孺长幼,市井街巷中人来熙往、车马喧扬。今夜,街巷两边垂着绯红的纱绸帷幔,佐以朱玉幕帘。围观的百姓皆应景的持着红烛灯盏。而那个即将远嫁而去的公主,不仅是一方和平的象征,更将是百姓心中的荣耀。
与此同时,从城外一路歌舞而至的藏西族人,正组着冗长的迎亲队子,打城南缓缓而来。和亲队子大都迈起肆意的步调,打头阵的是身负红绸的六匹行沙驼马,浩浩荡荡的中央是作为聘礼的藏西骏马千匹、部渠千人、百箱载以驼褐、白锦、白练、貂鼠裘的迎亲之礼。足以见得这一刻,来自异族的万金诚意,百姓个个心中跃腾。
倾城稀雨至,今夜锦官城中处处绛色堇欢、笙歌清平,可这乐子的来处却不尽相同。
眼下正瞧着,城西一处的霓虹光景最惹人注意。那座秦楼楚馆的门楣下,镶着一块珠字铜牌,插了金花,挂着彩球,把“西江月”三字高高的挂在门口。
不知今晚是哪位世家公子来此庆贺,点了一曲曲折子戏,衬起了开台酒,又点了班“醉花”堂名灯担,请了二三十人扶衬生意。院中瞬时有如群英大会,一片金箔俗色。
泱泱人群中间有一个芙蓉粉面的女中翘楚,妙舌连环,周旋得左右春风满座。等到华灯初上,豪宴甫开,那女子便亲手执一把镂银壶,遍斟座客。
“念奴掌柜,今日这曲儿娘当真是奏得一手好琴不是?”一烂醉如泥的酒客一边摩挲着手中的酒杯,双眼迷迷,手中还不老实。
念奴余光看着这酒徒的反胃姿态,心中不免白眼,但转身后还是一副笑脸相迎道:“那是自然啊,不然念奴怎么有神通能将小侯爷你请来呢?”随即将手从咸猪爪中抽离出来。
这边正说着,门外便踏舟而来一青衿小生,衣襟素襦,寥寥雨水润染着他外披的锦绿蚕绸拂衣,不经意间勾勒起飒然而傲骨的轮廓。
念奴如同见了救兵一般,急忙向青衿小生走来,笑语:“程公子今日可是行舟而来?三殿下正在二楼醉花间等您呢!”
听到是三殿下,那小生便立即敛下手中的墨金黑纸扇,移步向阁上走去,还吩咐道:“念奴,沏壶上好的“金骏眉”到我厢房。”
念奴听后似乎明白了什么,爽快的撂下周围那些酒肉浑客,亲自前去准备。
可一旁的杜小侯爷,被这贸然进来的程姓小生断了兴致,心中着实不爽,冷言冷语的碎念:“哪里来的兔崽子,胆敢破坏小爷的雅兴!看我不折他脑袋!”
“小侯爷怕是不常来我们西江月吧?方才那位可是吏部阎江候程延的独子,程怀璧。”一旁的姑娘回应道。
“程…程怀璧?那个整日泡在秦楼楚馆,甚喜男颜的龙阳之徒?!”
姑娘斟酒笑语:“正是。”
杜小侯爷稳了稳手中的杯盏,不再吭声。
坊间传闻,这程怀璧,上有吏部尚书阎江候顶着,下有万千男伎整日行腌臜之事,真乃骄奢淫逸、有辱斯文之之人。想来自己哪怕是这般人品,都要对他鄙弃三分。连带上三殿下那位纨绔,两人真真是称得上“袖派双雄”四字!这么想着,自己还是在这里乖乖喝酒的好。
杜小侯爷嘀咕的这会儿功夫,楼阁上的程公子早已进了厢房听曲儿。
“羽三兄,今日可将我的《春日才子图》带来了?”还没等屁股坐稳,这头程四兄便将今日的话头挑了起来。
“阿肆要的,三哥自然带来了。”三殿下的声音和他的身形很符,风华内敛,温润如玉,清古冶艳,秀然天成。可令人好奇的是,这般良家脱俗公子,竟能整日待在此等俗粉之地。还与这“浪子神棍”程怀璧称兄道弟。
“甚妙!要论这扉页提笔,还得是三哥的,才叫精绝。”这边正念叨着,嘴里还不忘嗑些小玩意儿,“羽兄,方才我又叫念奴点了个新鲜的来,明日我定要将此画册绘完,到时候赚了银两,必与三兄共享啊!”
羽怀祈无奈笑笑,“你啊,就整日挥霍自己的才情。我看那春画旁附的政识与诗句比工笔要好上万分不止,你却偏将整本拿去变卖,任人贱读。”
“无妨无妨。这方叫政通人和,百无禁忌嘛!”嘴上虽这样言语着,可程怀璧心中明白,就连家里那老爷子都耐这朝政无法,自己一个区区世子又能做得些什么呢?
还没到一柱香的功夫,念奴便推门进来,暗笑:“程公子,您要的‘金骏眉’沏好了。”
程怀璧闻声立即正襟危坐,“哦?那,快请进来吧。”
应了吩咐,念奴将竹门开得更紧了些,随着合页的一声吱嘎作响,一个身姿姣好的男子便就这么入了程怀璧的眼帘。
程怀璧撑大了眼,心中嘀咕,小爷我虽阅历无数,但眼下的这个男伎,当真是让自己对“绰约”一词有了重新定义。
只见那男子芙蓉面,冰雪肌,下着黑色灯笼裤,上身仅外披着一件玄色纱袍与花青短衣。
坦胸露腹间,让人不禁注意起他自左腹向上蜿蜒誊绘的白色青鬃蛟龙,真叫个栩栩如生,无时无刻不衬着那具苍劲而英挺的身姿,妖魅百生。
程怀璧见眼前这目如秋水的男子,顿时吃了瘪,原本写满无趣的眼神里瞬间变得明亮了起来。
男子袅袅倚门片刻有余,见面前这位程公子还未言语,便纵情倚坐在程怀璧身边,挽发说道:“程公子,不知嘉措可还入公子的眼?”
同坐一旁的三殿下瞧见程兄半天没了动静,眉间一紧,便暗暗怼了怼程怀璧,程兄这才恍过神来,惊叹:“当真是个妙人儿!怎生得如此俊俏?!”说着,便心情大好的将两锭白花花的银子递到念奴手中。“喏,念奴掌柜,拿去给姑娘们花吧!对了,这极品小生是什么名字来的?”
“秉公子,小宠名嘉措。”那男子说着,指尖还不忘浅浅的划过程怀璧肩头,而那双灵眸也更为妖冶许多。
程怀璧见状,嘴角缓缓轻佻,将手中折扇一转,极为老练的轻轻抵在嘉措的下颌,俯身贴近了戏谑说道:“那以后,你便是本世子的人了!”
念奴看此情景,知事的带着婢女退下。此刻,醉花间中只剩下如此三人。
男宠在青玉桌案上架起一筝古琴,镂金包裹,琴瑟琳琅,随着竹铃的悦耳风吟,一丝安神的草木熏香沁人心脾。
琴前小宠轻轻撩过古弦,那琴声便如流水般,使人仿佛置身云雾间,月光亦如水般倾泻。
望着姿容既好,神情亦佳的如此男伎,程怀璧情不自已,一边在宣纸上描摹着小宠的模样,一边同羽三殿下饮酒对诗。没过三杯两盏便红了双颊,胡乱言语起来。
“你们可知晓,爷自小…自小便喜男色,知红装,这叫,君子…情趣……”
“阿肆,你又喝昏头了。”
“我…我才没有!本世子今晚定要把这《春日才子图》画完!”说着便借起琴瑟声,把酒言欢道:“古瑟轻轻拨,千年匆匆过。妙曲!来,小阿郎,让世子我好好赏你!”说着,便伸出双手,欲搂那小宠入怀。
三殿下见状眉间一紧,飞速拦出一步,挡在程怀璧的身前。可那秀润的身子挡的实在凑巧。程怀璧一个躲闪不及,便就这么入了他的怀里,额间微微一凉。
羽怀祈霎时只觉双耳微微生热,便立即顿了顿身子,挽袖道:“阿肆,你糊涂了!”
糊涂了吗?大概吧。可是额头上那朵温凉却又不是假的。
“……”
屋中的气氛瞬间寂静了起来,大家似乎心里都各怀心事。可良宵达旦值千金,断不能这么白白浪费了。
如此想来,程怀璧这头便又斟上了酒。
“阿肆!”这一次,羽怀祈脸上带着怒色,紧紧攥住了程怀璧的左腕。
可还未等羽怀祈指责,两人便被门外急匆匆的敲门声打断。
“程公子,程公子!程老爷来了!”一听便知是念奴的声音。
“什…什么?老爷子又来了?”程怀璧一听程老爷三个字,大惊失色。心想,本世子今晚出府前不是已经在老爷子那屋吹了管安梦香吗?怎么近几日这药性越发不灵了?
算了,眼下自己是酒醉不成,听曲儿不可。还是从暗道里快些脱身罢,不然被老爷子逮了去,又要在府后祖陵前跪上一夜了。
程怀璧把嘉措的琴瑟挪开,便将青玉案向下狠狠一按——
不动?奇了个怪的;又按,还是不动……
真是好事都赶在一起,今晚的皮开肉绽是躲不掉了……
“程侯爷,公子今夜当真未临小店啊!侯爷…侯爷……”西江月的左右护院紧紧地帮着程怀璧打掩护。
“莫再诓我,那小子狐狸尾巴朝哪撅,当爹的,我清楚的紧!”
耳听脚步声越来越近,那程老爷子也是气不打一处来。
嘭————只见竹门大敞四开。
“小兔崽子!给我出……”阎江候踢门而入,可左右打量,这屋里除了三殿下和一琴师,竟是四下无人。
阎江候心中大骂,该死!又让这孽畜溜了!
打量大半个屋子后,这才向眼前的羽三殿下作揖赔礼,心中却无丝毫愧意:“臣多有得罪,今晚不想是误了三殿下的雅兴,还望三殿下海涵。”
“无妨,不过阎江候您瞧我这屋内也有功夫了,不知侯爷可是想与在下共赏良宵?”
“臣不敢。那臣便不扰殿下清净了。”
羽怀祈瞧着阎江候离开的背影,便安心的在窗边落定坐下。
一杯茶后,羽怀祈对着一旁的释藏嘉措,暗自冷笑道:“释藏,你说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妙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