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京泽在害怕,他怕鬼。
北岳十七年,应西府大疫,人多死于疫痨,唯服大黄得生,因食大黄生者甚众。
瘟疫初起时他父母购得大黄一钱,待到一家人染病,却只够一个人的份量,而大黄已贵如黄金,李京泽活了下来,父母双双西去。
疫情后坟贵,李京泽买不起坟,只好将父母安葬在城外荒林,城外林地多是有主的,这地方怕也有主,他不敢打听,真有主就不让埋了,他把坟包堆的小小的,就像个小土堆。
堆完土堆他大哭了一会儿,哭完抬头看四周,一弯半月隐约照出树木和半人高的荒草,风声凄厉不知对谁咆哮,忽然吓得不敢呆了。
走了不远回头看,小土堆和周围的大地浑然一体,如果明日再下一场雨,世上就没人能发现他父母的坟了。
他回来在小土堆上放了块石头,把那石头看了又看,忽然又不怕了,跪下来砰砰的冲着石头磕头,好似要把脑袋砸到土地里。
地有些硬,沙粒混着血黏在脑门上,磕完头,他坐在坟前哭,哭一会又笑,像是喝醉了酒。
风渐渐大起来,落叶吹起来,尘土也吹起来,终于把他刮醒了。他又磕了几个头,走了。
李京泽趁夜赶路,心里一团火,脚下也生风,只有脑袋空荡荡,天晌时歇息吃了口饼,天黑时已赶至距城五十里的客栈。
他疲累至极,只想快些进客栈歇息,将进门时却听见一声呢喃,循声望去,见马厩旁一个约莫五岁的女孩侧躺在一个女人怀里,女孩稚气未脱,甚是可爱。
好奇走过去,女孩也看向他。
天啊......这是......他看见女人脸上几十只苍蝇。李京泽皮肤已被烈日晒得滚烫,此刻却被满身冷汗浸湿。
一瞬间李京泽就想起了自己,这女孩比自己还可怜。
蹲下身,女孩往女人怀里贴的更紧,身体栗栗发抖。
李京泽捏捏自己的钱袋,对女孩说:“走,跟我进客栈。”
“会遭打。”
“跟我进去吃饭,不会有人打你。”李京泽说着牵起女孩的手。
女孩仍往女人怀里躲,李京泽拽着女孩的手进门。
小二将他们安顿在二楼客房,准备离开时讪笑着说:“客官,可看住这个女娃,昨天我看见她吃肉,她哪得的肉,还不是我们店里的,现在这世道,二两牛肉就要一钱。”
李京泽火气上头,但搜罗满肚圣贤话却不知哪句适合用来训小二,只回了句:“我有吃的。”
小二走后,李京泽把干巴黄饼拿出来,却不马上吃,侧着耳朵听楼梯上过往声音,如果让谁看到他吃这种东西,还充什么收养孤女的好汉,根本就是个穷要饭的。
干脆不吃了,李京泽领女孩下楼。
楼下十余个人腰刀斜跨,正围坐一处有说有笑,喝酒吃肉,看模样是一群官兵,衣服胸前处,有一个大大的勇字。
李京泽判断没有勇字的就是官兵的头,小旗统十兵,领头的当是小旗官。
他找到偏角一桌坐下,甩出三文铜钱,要两碗米饭,一碗烀肉汤。女孩边吃边看他,他边吃边听官兵说笑,偶尔转过头,看官兵桌上的肉。
一刻钟已听出就里,官兵是从益州城来去应西城赈灾,却不急着赶路,在客栈已住三日。
一群懒兵而已。李京泽不再细听,呆坐着愁女孩孤苦一人如何生活,带女孩一起走,又没有足够的银钱,身上那五两银子,都不知是否够自己到益州城。
官兵越喝越多,开始讲荤段子,声音也越来越大。
官兵的荤段子都陡,哪处青楼女子手法好,哪家男人怎么趴灰,谁家媳妇与多个男子一起。李京泽注意力被吸引过来,他一时仔细听,一时又摇头叹气,终于书生的骨气战胜了好奇,拽起女孩的手准备离开,起身时恰好瞥见小旗官左手边有个一尺见方的箱子。
“所以他敬酒时只用右手,那箱子里就是赈灾用的黄金了。”李京泽推测。
“公子请留步。”
李京泽转过头瞄一眼,小旗官在对他摆手,却未起身。
既然小旗官未起身,李京泽也不愿转过身交谈,他杵在原地问:“有何事?”
“外面已起风雨,明日路将崎岖,不如一起吃酒补身体。”
“多谢好意,不必。”李京泽说完头也不回就要上楼。
“不识抬举!”一个大头兵二话不说给了李京泽一拳。李京泽腹部吃痛,双手捂着蹲下。
“退下!”小旗官喝退大头兵,走过来将他扶起,弯身报拳:“他吃多了酒,是个粗人,我是读过书的,我替他赔不是,看公子行装,是去益州城乡试的秀才?”
李京泽说:“是。”他怕这些兵不讲道理,不争辩,只想快点结束对话。
“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木子李,名京泽”李京泽简单报了名字。
“在下赵亮”小旗官说着低头从钱袋摸出一锭银子:“这有纹银十两,当我们赔不是,可好。”
李京泽面有怒色:“你们这群官兵在城外喝酒不进城赈灾,恃强凌弱惹人恼,何必又赔银子羞辱我。”
小旗官重又弯身报拳:“绝非轻辱,我反而有求于公子,我有书信一封需送往益州城,此信万分重要,不敢相托别人,读书人信诺守信,这十两银子买我心安,公子若能应允,明日一早我等即赶往应西城赈灾。”他看着李京泽,眼神倒是诚恳。
李京泽低头看看女孩,女孩好生可怜,总不能看着她饿死,有了这十两银子可以带着女孩一起前行。
他接了家书并银子上楼,入客房时听得小旗官以诗劝酒“勿却一樽酒,明日难再逢,酒逢知己饮,诗向识者吟。”
自己家里是开食肆的,这祝酒令却从未听过,一个小旗官竟作得此令?
转身看女孩正站在窗前看向马厩方向,女孩没哭自己倒是泪在眼眶了,蹲下身拉住女孩的手说:“明日我与你一起埋葬你娘,你先睡,你娘也希望你好生照顾自己。”
女孩点头,又依依不舍的看了几眼,上床歇息。
李京泽挺着困倦,坐在桌前拿起《礼记》温习。
恰好温习到这一篇:有饿者,蒙袂辑屦,贸贸然而来。黔敖左奉食,右执饮,曰:“嗟!来食!”扬其目而视之,曰:“予惟不食嗟来之食,以至于斯也!”从而谢焉,终不食而死。
李京泽神游古人,反复咏叹那句“予惟不食嗟来之食”,竟睡不着了。将礼记从头翻阅,边看边感悟,不知不觉已至子时,正读着“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忽听得外面有响动,起身贴着窗户往外瞧,却未见人影。
客房多在二楼,官兵没上楼也不再行酒打闹,那响动该是官兵夜里出发赈灾去了。他边想边躺下准备就此歇息,躺了一会,又忽的坐起来,重又贴着窗户往外瞧。
女人的尸体不见了!
李京泽瞬间冷汗流下来,转过身看小女孩胖嘟嘟的脸,并不像逃难的人,此刻来不及再多想,“无论如何,要找到小女孩娘的尸体安葬”他急冲冲下楼,追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