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行数日,邙山渐渐地被抛在了身后,不再像先前那般巍峨,最终终成天边一线,溪中雪水不再刺骨,开始可见小鱼小虾于溪中嬉戏,岸边的黄土渐褪,慢慢地被草覆盖,再行数日,溪流愈发宽阔,成河,河水流畅,九曲十八弯,仿佛就在一夜之间,身边已是绿草如茵,风吹草低,不知名的黄花点缀着整个原野。
车马碾过草地,碾起一地泥土,有草的清香入鼻,天空湛蓝,白云悠悠,溪河有如蓝色的丝带在草地弯弯曲曲,傅明杰是第一次领略这边塞草原的风光,心里自是雀跃不止。
傅明杰赞道:“边塞的草原,风光无限,赏心悦目,还真是超乎我的想象。”
车厢之中,锦缎窗帘大开,余骞于窗边拂须四望,听到傅明杰赞叹,淡淡地问道:“你是第一次见识草原风光吧?”
傅明杰点头:“长这么大,第一次远行,这草原风光自是第一次见到。”
余骞望向前方,前方,青草青青,车辙为路,两道深深的车辙在草丘间起伏,一棵硕大的树形同路标,孤零零地矗立在这空茫的天地之间,如此空灵,美轮美奂。
余骞一指前方,问道:“你可知那树?”
树冠有如篷盖,郁郁葱葱,傅明杰又如何会知,只能摇头。
余骞肃然,道:“樟子松。”
傅明杰不知余骞为何会突然提及樟子松,也不知余骞说到樟子松时的表情为何会如此凝重,但余骞既然主动提及,必有缘故,余骞一时沉默,傅明杰也不问,答案自会有揭晓之时。
樟子松渐行渐近。
余骞这才开口,说道:“你看那前方的樟子松下有什么?”
樟子松下,是一个个得细看才依稀可见的土堆,怕是不下五十个,看上去最是寻常不过,如果非要说有何不同,无非就是土堆之上的青草看上去更青,乱花看上去更艳一些。
傅明杰还是不明就里,默默地看着余骞。
余骞道:“你知‘熬鹰’,但你可知熬鹰之战中,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死后安身何处?”
傅明杰瞬间有了感觉,沙场征战,马革裹尸在所难免,中原人讲究落叶归根,入土为安,可边塞至中原,何止千里,魂可以归故里,身却只能就近安葬。山为记树为碑,山岗之间大树之下就成了死难英灵的安身之所,这一片草原空旷,只有草丘,没有高山,那大树之下就成了袍泽死后的最佳安身之地。
当时垒土为坟,一二个春秋,风霜雨雪,哪里还有坟头,就成这高不及膝的寻常土堆。
繁花更艳,青草更青,是因为袍泽身死肥沃土。
傅明杰神情如余骞一般肃穆。
古往今来,千年征战,这茫茫千里的草原,以百里孤树为碑,能让后世知其葬身之地,相对还算幸运,而那些摇曳的乱花之下,又埋葬有多少先辈和袍泽的骨魂,让后人即便想吊唁,也是无处凭吊。
秦时明月汉时关,王朝的迭更,不过就是嬴家换刘家,都是一脉相承的中原民族,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可要想中原民族生生不息,世代繁衍,就只能血沃千里,世世代代以血捍忠诚,以血性铸脊梁。
王葵挥手止步,傅明杰以为遭遇敌情,但四周空旷,空空如也,没有任何的异常,以他现在的武道修为,方圆五里,有任何的风吹草动他都能感受到,傅明杰正自困惑,一百铁鹞子已随王葵于樟子松前翻身下马。
有樟子松为碑,樟子松下的这些坟冢,就成了西京边军心中的神圣之地。边军将士路经此地,如非战情紧急,绝无视而不见的道理。
一百铁鹞子单膝跪地,右手抚胸,低首叩拜阵亡的袍泽兄弟。
整齐划一。天摇地动。
王葵从马鞍掏出羊皮水袋,拧开木塞,绕坟冢一圈,一袋北地烧刀敬兄弟。
无论识与不识,所有不屈战死袍泽皆兄弟。
“他日我若战死,也愿葬于此处。”王葵冷峻地道。
傅明杰早已翻身下马,面对那坟冢,如一百铁鹞子,单膝跪拜我中原袍泽。
中原有律:士族跪父跪母跪天子,其余皆不需跪。
男儿膝下有黄金,能让傅明杰心甘情愿,顶礼跪拜的人和事,至今除慈父傅标和老祖傅钟逝世两事,其他尚无。哪怕年幼面圣见天子,遭建德帝责罚,李然诚惶诚恐跪倒在地,将傅明杰的衣袖拉了又拉,傅明杰依旧如故,站立皇宫书房之中,任建德帝龙颜大怒,声音如雷霆,仍是岿然不动,毫无惧色。
如此才有那大总管安成一语双关的一问:你不怕?
何惧之有!我不跪天,是因为天不怜人,不惧;我不跪地,是因为地不惜苍生,不愿;我不跪官,是因为朝堂多龌蹉,不屑!
但今日,我傅明杰甘愿跪地,因为这地里葬有我中原男儿不屈的骨魂。
王葵看着孤零零落在一百铁鹞子军身后,跪地膜拜的傅明杰,眼中温情一闪而过。
车厢内,余骞放下锦锻窗帘,喃喃自语:“中原诸军皆如此,何愁蛮夷不臣服。”
傅明杰随一百铁鹞子翻身上马。
樟子松渐行渐远,成为悠悠白云之下的一点。
傅明杰马上踏歌而行:
葬我于樟子松之下兮,望我故乡;
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
葬我于樟子松之下兮,思我故乡;
故乡不可见兮,魂归故里。
一百铁鹞子随王葵一同侧目而视,王葵目光炯炯,有火焰在熊熊燃烧。
傅明杰铿锵之声随即于空旷的天地间再次响起:
我傅明杰有一愿,
愿我中原男儿人人有不屈之心;
我傅明杰还有一愿望,
愿我中原男儿人人有必死之志。
耶律雪雄闻之,神情为之一暗;乌木其其闻之,看着傅明杰幽幽一叹;余骞闻之,以指敲窗和之,抚须欣慰一笑。
王葵闻之,手中蛇矛枪奋力一举,声音发自肺腑,震耳欲聋,“我王葵愿遂你所愿!”
我王葵不在乎你是门阀士族名门望族,我王葵不在乎你是三品还是二品,我王葵不在乎你渭水河杀二品,一剑扬名,所有的这些,我王葵都不会在乎。但我王葵在乎你为我死难的袍泽下跪,在乎你为我死难袍泽踏歌招魂,更在乎你名门世子不像他人苟且偷生于上京,甘愿与我等寒门庶族一起为天下百姓立必死之志。
一百铁鹞子铿锵有力,齐声应答:“我等愿遂你所愿!”
马蹄划一,如一声,碾碎脚下草地。
力拔山河兮,山河尚可力拔,何况草原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