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你给我站住！”
大清早，干勾鱼于得泉像个刚从灶坑里钻出来的王八，憋气窝火灰沉着脸，心情极不痛快。近些日子，儿子于大东的心越来越野，整天像个马弁似的跟在张昭屁股后，东跑西颠抓不住影儿，家里的活儿懒得干，给外人出力倒积极。昨天半夜开车出去，太阳上房檐了才回来，还学大禹治水，路过家门而不入，真不知他的风格咋突然高尚到这个地步？
蔑视老子权威虽于社会上渐成风气，但干勾鱼于得泉决不允许在自家发生，他气鼓鼓地站在大门口设卡堵截，准知道于大东得顺道回来。
出村的必经之路。
“干啥呀？我还有急事呢。”于大东停下车，伸出个不耐烦的脑袋。
“你他妈中了哪门子邪？正经事不干，开个破车到处逛啥玩艺？这个家不要了？活儿不干了？日子不过了？”五个问号，一个比一个冲，要解答，三言两语不够用。
“我有急事，办完了就回来。”
于大东挂上档加油起步，不料想干勾鱼于得泉拉开车门，扯住他肩膀一拖，大头朝下来个倒栽葱，真正的本末倒置。失去控制的车辆像个醉汉，摇摇晃晃自行朝前走去，好在速度不快，车上的孟三儿也算内行，伸脚踩住刹车摘下了档。
“干啥呀，你想要我命啊？”于大东挣脱开干勾鱼于得泉，爬起来先追车。
干勾鱼于得泉也吓一跳，他原本设计的程序是揪出儿子，没料到车还能自己往前走。呆了呆神回过味儿来，随后赶过去，抓住正上车的于大东衣领子再次拽下来。“你还想走，给我老实回家干活去。”
“哎呀，你撒开，人都要死了，还干什么活儿？”于大东使劲挣开他爹那只胖乎乎的手。
“谁要死了，你说谁要死了？”干勾鱼于得泉一楞，以为自己惹下人命官司了呢。
“啊，是那什么……”于大东想起临回来前，张昭嘱咐他告诉家里人一声。“刘苗昨天夜里剥苞米，连累带冻的昏过去了，等发现时她都快死了，我们把她送到县医院，现在还没苏醒呢。医疗费不够用，我和孟老三回来取钱。”
“在哪儿取的钱，够用吗？”干勾鱼于得泉答应鬼子溜刘春池照顾他女儿，出了事不能坐视不管，真有个三长两短没法交待。
“在小丫家拿了5百块钱，孟老三家凑了3百多，够不够也就这些了，先救急再说吧。”于大东扼要回答，话里的意思比较明确：你想拿也不反对，全凭觉悟高低。
“你个死脑瓜骨，怎么不早说呢。”
“你容我说话了吗？”于大东抱委屈。
“你不会先回家呀？跟我来。”干勾鱼于得泉说完转身往家走，扭头见儿子还楞在原地，大吼：“叫你来，没听着啊？”
“干啥呀？医院那还急着要钱呢。”于大东尽管还没反应过来，也不太敢抗命不遵，嘟囔着疑惑着启动脚步，等他慢腾腾走到屋门口，干勾鱼于得泉拿着1000元钱返身迎出来塞进他手里。
不愧是村长，底子确比村民厚。
绝无给盗贼引路之意。
“把这些先拿去用，不够回头再说。”
“哎。”于大东见钱眼开，笑着答应，接过钱转身就跑。他挺高兴，没想到摔个跟头还有意外收获。
早知道进村就摔。
“回来，把车留下，我还要用呢。”
“没车我咋送钱去呀？”跑着去20多公里呢，对马拉松运动员不算啥，于大东可没这本事，两条腿负担不起。
“那不有摩托吗，笨哪？”
刘苗醒过来时已是下午。她慢慢睁开眼睛，周围一片白色世界。白色空间里有位“白马王子”，让刘苗的眼睛顿时雪亮，随即又暗淡下去。刺激眼球的是在“王子”身旁，婷婷玉立了一位“白雪公主”，她不是自己熟悉亲近的范小丫，而是陌生中隐隐带有敌意的水弈卓然。刘苗重新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中流出，但不知其中含有怎样的情感成分？
医院检验科都验不出来。
早晨，于大东摔个跟头挨顿骂，才想起张昭让通报的事，当他拐到张昭家时，水弈卓然已经做好了返城准备，强行霸占了孟三儿在摩托上的位置，跟着来到医院。原打算见张昭一面就回省城上班去，可见到他精心守护的姑娘比范小丫要漂亮很多，说啥也不走了。撵也不走，嘴上说是帮助照顾病人，实际为啥，连她自己都不十分清楚。
女人的妒性使然？没有充分证据，不便瞎说，万一是出自同情和善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是亵渎善良，罪过也。为来世着想，也不该冤屈别人。
“她醒了。”
水弈卓然最先发现刘苗的变化，轻轻捅一下静坐在身旁的张昭。几个陪在病房的人闻言查看，发现刘苗真醒了都长出一口气，高兴地围向床边嘘寒问暖。
“哎妈呀，你可醒过来了，都快把人吓死了。”范小丫兴奋地拉住刘苗一只手摇晃。
“你想吃点啥吗？都快一天没吃东西了。”张昭的关心更实际，他想象得到，刘苗昨天晚上肯定也没吃饭。
于大东认定，此情此景中有笑容足够了，用不着废话，一切都在不言中。水弈卓然也没再说话，她默默地从自己的小提包中拿出纸巾，大姐姐般怜爱的轻轻替刘苗擦去眼角的泪痕。善意的举动给周围人带来感动，也包括再次睁开眼睛的刘苗，她静静地看着这个陌生又熟知的人，心中的郁结松散了许多。张昭的心情更加舒畅，他突然觉得天地间都增加了新的宽度。
“你等着，姐给你买豆腐脑去。”范小丫最清楚小姐妹的口味儿，自告奋勇担当重任。
“啥时候了，你上哪儿买豆腐脑去？那玩艺早晨才卖呢。”于大东以内行的口吻提醒范小丫。
“你管上哪儿买去呢？我妹儿愿意吃啥我就买啥，咋的，不行啊？”范小丫一副蛮横的态度。
“挺倔呀。行，你利害，没看你是谁呀，买去吧，去呀，我就不信你个丫蛋子能买着没有的东西？看把你能耐的，不知姓啥了。”于大东知道自己已经占了上风。
范小丫咬紧银牙，狠狠地砸于大东几拳，象在投降书上盖大印似的缴械了。
钱不足钱朴初和鬼子溜刘春池两口子在广州大街上不期而遇，交流完寻人的感受，三个人如同交叉感染般更加痛苦不堪。相比之下，鬼子溜刘春池倒比钱不足钱朴初的感觉稍好些，虽说没能与儿子见上一面，总归有了谱儿，多少也算是点安慰。钱不足钱朴初的苦楚犹深，他不知自己的女儿身在何方，可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啊！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鬼子溜刘春池不透露自己儿子犯的什么罪，显然是怕钱不足钱朴初产生怀疑，要真怀疑到他儿子头上，一时情急，当街之上跟他要起女儿来，可说不清道不明，弄误会了连自己都得让警察抓进去。
“嗨，这事一两句话说不清啊！我自从离开家就往南找，一直找到这来了。”
钱不足钱朴初自离开家，拿着女儿的照片一路走一路问，没头苍蝇似的东寻西找，不知不觉间来到广州，在车站问了许多人仍无头绪。问到街上更是白扯，在村里时，邻居们都说听他那山东话费劲，眼下是他听别人的话费劲，南腔北调的语音，大部分如同外语，他根本听不懂。什么“顶柄嘎”，开始还以为是村里小孩冬天玩的冰猴呢，后来才整清楚那是个地名天平架。
地域之大让人头晕，走一趟比小国家的人出国都远。
“那你咋整，是接着找啊还是回家？”刘遥妈不愿再等，得回家了，她还惦记着自己的女儿好不好，惦记着家里的庄稼收没收，惦记着鸡鸭鹅狗喂没喂。儿子暂时见不着不能死守，不管是公鸡头还是母鸡头，总得顾一头啊。
“我得找我姑娘。”相依为命的女儿没了，对钱不足钱朴初来说，回家与在外根本没区别。
“妈呀，这城市老大了，你上哪儿找去？”这次出来，刘遥妈长了大半辈子都没长的见识，她从没见过那么多车，没见过那么多人，没见过那么高的房子，更没转过向。这回可好，房子朝哪边的都有，街道也四通八达，让人根本搞不清东西南北，一问鬼子溜刘春池，他也分不清。为保证联系紧密而不失散，不论行进还是驻足，刘遥妈都紧扯住丈夫的后衣襟。
要丢一起丢。
“你这么瞎找肯定不行。”鬼子溜刘春池找不着方向但能找着门道儿，他毫不吝惜的给钱不足钱朴初出主意。“你拿着姑娘的照片，先到公安部门登个记，真要是被拐卖到这儿了，一旦被警察解救或有了着落，他们会通知你。”
“他们知道我在哪儿呀？我也没电话，咋通知？”钱不足钱朴初觉得，有朝一日警察真找着他姑娘了，也不一定能找着他。他不知道自己今后会流落何方？
“仰巴颏下蛋，你真是只笨鸡。”鬼子溜刘春池把干勾鱼于得泉的话移花接木到钱不足钱朴初身上。“你不会把干勾鱼家的电话留给公安局，有事让他们先跟干勾鱼联系。然后，你隔段时间给干勾鱼打个电话问问不就行了。”
“我到现在还没给他打过电话呢。”钱不足钱朴初在嗓子眼儿里嘟囔，为自己的失礼感到内疚。
“你可真够糊涂，打个电话问问费啥事。要是你姑娘这段时间回家了呢，你这么信马由缰的在外面四处乱走，孩子真回家了还得出来找你呀？”鬼子溜刘春池说到点子上了。
“唔，是这么个理儿。”钱不足钱朴初承认自己这段时间脑子里只想找闺女了，其他事确实考虑不周。
真得常联系，信息沟通十分重要。
“行了，你要不回家，我们可先走了，家里还一大摊子活儿要干呢。”临别，鬼子溜刘春池给钱不足钱朴初赠言：“记住，隔三差五给干勾鱼打个电话，让人知道你的情况也好放心。”
“嗯哪。”
刘苗的病情稳定让人放了心。
时机成熟，水弈卓然请求张昭陪自己回家，央求半天他也没个明确态度，只嘻皮笑脸地问：“你多大了，自己找不着家呀？”
“人家就想让你陪着走一趟嘛。这两次来都是一个人，路上孤孤单单的心情不好。”水弈卓然软磨硬泡亦嗔亦娇，且扬言，张昭不送她回家，她就不走，豁出来在农村种地喂鸡了。
“你饶了我吧，再把你爹妈招来可要命了。”张昭明白水弈卓然不会真留下种地喂鸡，但为了让她满足于自己的小伎俩得逞，假意服了，答应亲自陪她回家。其中不为人知的目的，是打算借机到省城的市场上趟趟道，以为他的冬季两项计划做更充分的准备。
“怜惜老婆才是好老公嘛。”水弈卓然当着刘苗和其他人的面儿，故意搂着张昭亲呢。“来，本老婆高兴，特批你替我拿着这个包。”暗红色真皮坤包塞进张昭手里。
“真恶心。臭不要脸。”范小丫心里暗骂。
“我看你昏头了。男人能拎这种包吗？你自己拿着，我拿那个大的。男人得勇挑重担。”张昭把小拎包还给水弈卓然，随即拎起双挎肩的背包背在肩上。先安慰刘苗要静心养病，再嘱咐范小丫好好照顾，然后陪水弈卓然走了。
“妹子，你的心空了吧？”望着张昭成双成对离去的背影，范小丫揶揄刘苗。
“啥呀，净胡说，我心有啥空的呀？你心才空了呢。”刘苗嘴上无力反抗，心里不仅空且刺痛。
“还不承认？姐问你，这段时间，晚上你是不经常去渔窝棚跟他幽会？”范小丫歪脖盯住刘苗的眼睛，意欲从中捉出自己要的答案来。“快点回答，别琢磨撒谎。”
“你听谁说的？没有的事。”刘苗表情很不自然，眼神闪烁，逃避着范小丫的凝视。
“做贼心虚了吧？告诉你，别看我老长时间都在外边跑，村里的事没一件能瞒过我。”范小丫肩膀撞刘苗肩膀，以自信的神态继续。“你那点小心眼儿，早被我摸的一清二楚了。闹病是因为那个水弈卓然来了，张昭没按时去渔窝棚让你白等一场，所以赌气摸黑干活才冻坏的。可你折磨自己没关系，别连累别人啊。好家伙，差点把孟老三吓尿裤子。”
孟三儿搞清自己吃了谁的亏以后，决心不声张，要找机会独自慢慢折磨张昭。可这小子用范小丫的话形容，是个“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的人，有话不说出来，憋在肚里像长了毛，痒痒。恰好鬼机灵的范小丫判定孟三儿不是无缘无故扯刘苗的大衣，这人虽粗鲁但不下流，更不会乘人之危占虚无飘渺的小便宜，于是寻个空闲的机会诈他。为了洗脱罪名，也为了图个痛快，没用动刑也没用灌酒，孟三儿竹筒倒豆子，把自己遇见“鬼”的事及心中的怀疑和盘托出，结果，还没等他去折磨张昭，范小丫倒根据推想先折磨刘苗。
“那也不怪我呀，人家喊他回来，越喊他跑的越快。”提起孟三儿的狼狈样儿，刘苗忍不住笑了。
“承认了？”范小丫及时堵住刘苗。
“哎呀，姐。”刘苗发现失言，已无处躲藏。
“小丫头行啊，看不出来挺有心眼儿的。”范小丫的话是夸奖，可刘苗听着却另有味道。“不过我得提醒你，小心点，千万别整出啥事来，不然你的小脸可就……”
“胡说啥呀？我们可没别的事哟。”
“但愿如此，没别的事就好。”
“姐，你是不也喜欢他？”刘苗亲热地搂住范小丫。
“是呀，姑娘要不喜欢他，不是缺心眼儿，就是情商太低。”范小丫毫不隐瞒自己的内心世界。“不光你我喜欢他，据我所知，咱村里般对般大的姐妹几乎都喜欢他。好男人谁不喜欢？连城里姑娘都穷追不舍地跑到村里来死缠烂打呢。”
优秀男人类似稀有动物。刘苗深感面临的竞争比较激烈，远的不说，眼前人就是强有力的对手，最不可小觑的是范小丫敢说敢干，想到说到就做到，其最大优势是不用借助夜幕掩护内心的渴望，想见张昭，随时敢上门。刘苗缺乏范小丫的勇气，常常亲手熄灭胸中的火焰，只留余烟迷漫于心头。
“不过你放心，”范小丫安慰刘苗，“我不会跟你争张昭做老公。别不信，实话告诉你，我从小到大都把他当亲哥，他也把我当妹妹，要不然，早没那个城里妞的份儿了。你别笑，真的，那个小蹄子才是你的真正情敌。最要命的是人家捷足先登，签合同了，你已经晚了三春处于下风，就算他俩闹点小别扭，你想把人夺过来也不容易。”
“唉，不想这些了。”刘苗叹口气，叹出的是自卑。“我知道自己的份量，也知道没那个命。”
“不要灰心，新时代给人新希望，甭说他俩城里、乡村，远隔几百里谈对象，就算结婚睡一个被窝也照样能夺过来。”夺人所爱很流行。“别怕，姐帮你战胜那个城里妞儿。”热心肠的范小丫啥活都敢干，帮人抢老公也在所不辞。
这种舍己为人的精神若发扬光大得以普及，情场上必定会硝烟四起战个热闹。
阳光伴着小姐俩会意的微笑，从地中间悄悄移到床上，撒满两个人的全身。
“我得出院，那些苞米不赶紧扒完都得发霉了。”多少事等待去做，刘苗无法静心养病。
“不行，健康比粮食重要，你爹妈不在家我说了算，病不好不许出院。”范小丫强行阻拦。“家里的活儿有我们，你就不用操心了。”
“姐。”刘苗百感交集，哽咽着扑进范小丫怀里。
周围静极了。
“你找我也白扯，我断不了你家那烂眼子官司。”干勾鱼于得泉正跟刘苗通电话，安慰她静心养病不要惦记家里时，饭叉子刘富缩着脖儿躬着腰走进屋来，不用问也知道来意。“啊，不是说你。闺女呀，好好养病噢，等大爷有功夫去看你。”
干勾鱼于得泉给刘苗开个空头支票，随后结束谈话，转身继续对饭叉子刘富说：“上次就没整明白你这事儿，是吧？你那兄弟根本不掺和，是吧？人家说了，你们两家愿意咋整咋整与他无关，是吧？那就没招了。你那个妹子是有名的歪葫芦，她那张嘴大半辈子没讲过理，是吧？她死活不给你粮食，我这个当村长的也没辙，是吧？我也是守法之人，总不能领人上她家给你抢粮去，是吧？”
“这么说你是撒手不管了呗？”饭叉子刘富还没张嘴，干勾鱼于得泉一套话把他堵个严严实实，心里不免窝火。当官儿就该为民做主啊。“那好，你要不管就老也别管，豁出来我跟她滚到底，出了人命你也别管，那才算你村长当的好呢。”
“哎，我可没说让你玩命噢，你别来浑的，整冒血了我概不负责。”干勾鱼于得泉先把自己摘干净。
“去你妈的，老百姓拿钱养个废物，用着时啥也不是。”饭叉子刘富骂骂咧咧地走了。
世上许多事，需要用自己的方式来解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