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乡党委书记许介平刚从县里调来不久，在还没完全熟悉的办公室里，他接待了张昭的来访。
“你的行动没错，我代表乡党委，包括我个人表示坚决支持。”许介平听完张昭的自我介绍和来访意图，敏锐地发现，知识青年下乡算不上新生事物，但绝对是一条活路。早年号召“上山下乡”，无数城里学生，不分大小被成群赶到农村，充当普通劳动力，没收到理想效果，反煮出一锅夹生饭，让很多人心有余悸甚至深恶痛绝。
时过境迁，随着形势和条件的变化，曾经没有走通的路充满了阳光雨露，有知识的年轻人到农村，是个新的价值取向，值得关注和鼓励。实践将在今天证明：“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正确理论，需要与之相适应的客观条件，同时需要恰如其分的执行力。
不要教条。
许介平晃了晃粗略看过的规划书，客气地问：“你这个材料有电子版本吧？可以拷贝到我的微机里来吗？有时间我详细看看。”
“当然可以。”难得乡领导感兴趣，张昭拿出U盘交给许介平，交出了一份信任和期待。
世上路千万条，总有一条能走通。
“好，等我看完后去找你，咱们再深入研究。”许介平把资料拷贝完，再次肯定：“总之，我认为你选择的路没错，但也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任何事都不会一蹴而就，很多有形无形的困难会接踵而来，你必须接受各种磨难，一个个地去克服。尤其是三不管儿，因为没人愿意管而大名鼎鼎，几乎全县人民都知道。你今后要面对的难题不仅是贫困，还有人们陈旧的生存观念和老守田园的惰性。”
“是，许书记，确实有很多困难在考验我。”张昭正面临无家可归的考验，细思量说出来不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既然走上这条路，我有信心战胜任何困难。”
“有信心就好，只要勇于战胜困难，胜利就属于你。‘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嘛。”许介平稍做停顿，又说：“现在国家不单减免了农业税，种地还给予适当补贴。可以说，目前农村有好政策、好地、好农民，现有好领头人，变化是必然的。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缺人才是农村发展的结症所在。总之，农村急需你这样有知识、有见识、有志向、有奉献精神又敢于开拓的年轻人。”
张昭静静地听着，许介平继续说：“农村的发展建设，很多问题值得研究。比方说，分田到户时为了公平，把土地按质量划成不同等级，再按等级按人头分到各户，结果成片农田被撕成老和尚的袈裟，一条一块凌乱不堪，有的条块才三、五垅地，甭说大中型农机具，小型的都无法施展。更稀奇的是‘农业学大寨’那阵子，个别地方极教条地生搬硬套，天才地把平地修成梯田，限制了机械化耕作，不得不退回到牛耕人种的生产阶段。原有的灌溉系统也被肢解，支离破碎的根本就废了。总而言之，要把生产力恢复到集体化水平，需要付出艰苦的努力；也只有把生产力提升到集体化水平上，才能抗击自然灾害和风险，也才能有更大的发展动力。我看你这规划书中有资源整合的设想，觉得对路，它将有利于发展生产力，但要做到也不容易，需要你有极耐心的穿针引线功夫。我也是下车伊始，对这个乡的情况了解还不全面，就不再放空炮了，只交待你个基本原则：乡里和我本人会尽最大努力支持你。好好干吧，小伙子。”
“谢谢许书记的鼓励，我一定记住你的教导，下决心扎根农村，不把三不管儿建设成新型富裕的农村我绝不离开。”话音落地，张昭发现此番言论不能充分表达自己的意愿，于是又补充说：“我的根在农村，这辈子也不会离开了。”
“哈哈，还是记住实践的教导吧，它将随时告诉你对与错，也将最终确定你的根能否深深地扎在农村。”
张昭有了主心骨，还差个栖身之所。
“孟三哥，求你点事儿呗。”张昭去乡里之前，特别委托范小丫帮忙找个住处。还没想出辙时，路过孟三儿家门口，见其正在院中小菜园里嚼甜秆吃，灵光一闪，想起了他家那个看鱼塘用的小窝棚。
“求啥事儿？说吧，对你来说，我就是那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有求必应。”孟三儿吐出嘴里的甜杆渣，嗓音粗重干脆，一副得意劲儿，要不是脚下有泥土，他真相信自己成仙了。
“把你家渔窝棚借用用。这事儿不难，你能办到。”范小丫开门见山直奔主题，相信孟三儿不用成仙也能把事办圆满，借用那个小房，对他来说，行不行只在点头与摇头之间。
“你用渔窝棚干啥？当新房啊？对象找好了吗？”
“别没正形。不是我住，是张昭要住。”
“他有家不呆，干啥非住那破烂地方？现在这年轻人都咋啦？好日子过着腻歪，非得故意找罪受？”
“你不是年轻人啊，装什么大瓣蒜？少废话，就喜欢住那儿，咋的？钥匙呢？赶紧拿出来。给你找个免费更倌儿看鱼塘，还说三道四的，皮子痒痒了是不？小心叫几个人把你扔池子里喂鱼去。”
“哪来的钥匙？那门上就没锁，要想住随便。不过，荒郊野地里可不安全，女人住招色狼，男人住招狐狸精，弄不好就会被拖下水。”孟三儿边耍贫嘴边观察范小丫的反应，他知道这丫头跟她妈虽不是同一个品牌，脾气秉性差别不大，说得出做得到，且在村里的年轻人中有一定号召力，真惹急她，真可能招呼几个人来把自己扔鱼池里去。
“这么说，你招过狐狸精啊？还挺有体会呢，缺德玩艺儿。咱说定了，从今以后你晚上再也不用去看鱼塘了。”范小丫误打误撞地完成任务，心里一阵轻松。“给我撅根甜秆儿。不知道主动点，光顾自个儿吃独食，当着老妹的面儿也能咽得下去，不怕噎着？”
“我可不要你这样的老妹儿，整天疯疯张张跳马猴子似的，没一点丫头样儿。”孟三儿边说边把连根拔下来的甜秆递给墙外的范小丫。“啃时小心点噢，划破了你的大嘴可不怪我。”
“叫你埋汰我。”遭受语言刺激，范小丫生气了，她接过带着泥疙瘩的甜秆儿，冷不防抡起来朝孟三儿肥胖滚圆的脑袋上砸去，吓得他嗷一声，抱头闪向身旁的柿子地，被密实的柿子秧结结实实拌个跟头，顿时觉得身上凉瓦瓦湿了好几块。
自找。
没扔鱼塘也湿人。
范小丫嘴一撇，忍住笑大声问：“嘴还损不了，遭报应了吧？”
得便宜总会让人高兴。范小丫扭动并不纤细的腰肢，以胜利者的姿态扛着甜秆儿凯旋而去，太阳的光辉顺着油黑的发梢总会，滑落到桃红色紧身上衣的边缘，直掉到脚后跟。
“谁娶这媳妇，骨头可得长结实，不然能让她折腾零碎了。”孟三儿爬起来，扑拉着身上被压碎的柿子皮儿，朝范小丫远去的背影嘟囔。
“老拐拉，我正式通知你，入冬前，抓紧把你家那群羊处理干净了，上级规定，明年开始禁牧，不许再养羊养牛了。”干勾鱼于得泉人没到拐拉腿刘贵家的羊圈，声音先到了。“实在要养，也得圈起来养，不许到甸子上去放牧。再乱放，抓住后无条件杀肉吃。”
“年前上级还说要大力发展养殖业，现在又是哪个上级说不让养羊养牛啦？”拐拉腿刘贵的羊正入圈，他堵在圈门旁用手指点着数数。“这是哪朝哪代的王八屁股烂龟腚？不让养羊，吃羊肉从你腚上割呀？”
“你别管哪个朝代的王八屁股，反正不是你屁股，照办就对了。啰嗦那么多，屁事儿都不顶，给谁听呢？”干勾鱼于得泉不是政策制定者，没必要听取群众意见。
“我不处理，还指望这群羊给我儿子娶媳妇呢。”拐拉腿刘贵边说边进圈里把羊再轰出来，刚才村长一打岔前功尽弃，还得重数。
儿媳妇的聘礼在羊群里，必须数清楚才有保证。
“那可不行，最晚明年开春前要处理完，否则上级派人来抓羊，到那时你可别哭鼻子。”
“敢哪，谁碰倒我一根羊毛，叫他跪着扶起来。”
“耶？看不出来，吃几天野草你长膘了。小熊样儿，人家不叫你跪着算客气了，你还胀乎，找不自在呀？胳膊能拧过大腿呀？你敢抗拒政府的大政方针呀？你那几只破羊比治理草原盐碱化还重要啊？你不想在这村里住了？还想上天哪？”
“你等会儿再‘B扯’不行啊？瞎他妈搅和，整的我又数错了。费劲。”拐拉腿刘贵不再往外赶羊，也不再理干勾鱼于得泉，干脆进到羊圈里，专心致志地用手里的牧羊鞭杆儿，前后左右指点着数羊，非数清楚不可。
怕少，不怕多。
“你愿听不听，我的责任尽到了，你不执行可要后果自负，没我什么事儿。”干勾鱼于得泉的职责履行到位，村民不执行自有上级收拾。
“啥叫后果自负？我儿子没钱娶媳妇的后果谁负？到时候上你家抓去呀？你家就两个母人，还都让你们爷俩儿祸害残了。”拐拉腿刘贵急忙中数不清羊，心急火燎，说话粗俗不中听。
“行，去抓吧，我家圈里的老母猪正好没对象，急得直哼哼还老拱圈门子。梗啥脖儿？我看挺好。这媳妇彩礼不多要，还是个高产娘儿们，一窝能下10多个，男女都有，最大优点是不受计划生育限制，生多了不罚款，国家还倒贴。要生上两年，你不用放羊改放猪就行了。不过，我得把该说的话交待清楚，别怪我没提醒你……”干勾鱼于得泉见拐拉腿刘贵忙于数羊顾不上还嘴，喋喋不休地借机说出一大堆损人的话，整理出来足够小学生当篇作文用了。
“提醒什么，你那嘴还能放出好屁？”
“你家后代得改姓，不然不好上户口。”
“我他妈抽死你个老犊子。”
拐拉腿刘贵挥起鞭子横扫过来，在绊到羊身上扑倒的一瞬间，鞭梢还是扫到了趴在羊圈墙上的干勾鱼于得泉的胳膊，疼得他咧着嘴逃出老远，确认拐拉腿刘贵追不上了，才跳着脚开骂。
实践上占不着便宜，理论上不能吃亏。
干勾鱼于得泉骂够走了。
当村长不容易，他还得通知其他养牛养羊户，为保护和恢复草场植被，牛羊都不许放养。规定必须传达到家喻户晓。
张昭从乡里回村，范小丫已把孟三儿家看鱼塘的窝棚收拾得干干净净。住人不成问题，唯一的不足之处，夜里照明没有得到根本解决，没通电，只能暂时以油灯代替。不过没关系，范小丫想好了，抽空去买盏充电灯，不能让小屋烟熏火燎的不象过日子样儿。
“小妹儿，你真行，收拾得很象个样子，住着不比家里差。”张昭夸奖。没错，困难时期不求奢华，有个地方睡觉就行。
睡眠质量与床铺无关。
“那是呀，没看谁办的事儿。”范小丫颇自豪。
“既然如此能干，再出去替我办件事。”张昭给范小丫布置后续任务。“你去把村里的伙伴们都召集到这儿来，我在街里顺便买了点熟食，今天晚上咱热闹热闹。哎，别急着走，你拿这一百元钱，回来时顺路到小卖部提两箱啤酒，再买点好吃的东西。明白了？”
“啥明不明白的，你安排的事，回答只有两个字：照办。不管杀人放火，交给老妹儿，连眼睛都不眨。”感性世界里，不论是非曲直。一个人臣服于另一个人，后者即为当然的主宰，叫骂人就张口，叫打架就动手，绝不含糊。
“犯法的事咱可别干。”
“那不能。说是说，做是做，哪能真给二哥惹祸呢。”范小丫笑着跑出去了。
夜幕随着啤酒和食物一起降临鱼塘旁的小屋。
响应范小丫的号召，村里娶媳妇没娶媳妇的年轻人来了八、九个，清一色是张昭儿时的玩伴儿。
初秋的晚风很凉，年轻人的血很热。
“弟兄们，想过好日子不？想过好日子先喝了这杯酒。”张昭曾选修过心理学，懂得煽动情绪的重要性。
人的情绪一旦被控制，必然失去理性；人一旦失去理性，最容易跟着感觉走。
管理秘诀。
“我基本明白，你为啥念完大学不留在城里了。”孟三儿高举酒杯腆着肥肚，一副仗义的模样。“你说咋干吧？老爷子的事我说了不算，咱自个儿的事自个儿作主。你想咋整，划出个道道来前边领路，我孟老三紧随其后，连个偏屁都不带放的。”
“那是你肚子瘪了，想放也没气儿。”于大东接过话茬儿。“你还别瞪眼，喝酒说大话都不算数，有本事咱走着瞧，你要敢跟张昭闹翻身，我也二话不说就造反。不行把俺家老爷子的村长拿下，咱哥儿们干咋样？真的，我家老爷子太保守，我早都想……就是不敢惹他，惹火了真揍啊，连俺媳妇都拦不住。”
“多少年的老规矩了。咱村里但凡有点孝心的人，谁敢忤逆老子？连张昭念过大书见过世面的人，不也被赶到小土屋里来了？”拐拉腿刘贵的后代刘壮子，以传统的眼光找到了“父为子纲”的历史根据。“咱知道老辈人不对也不敢说，没他们嘴大呀。”
“哎呀，喝个酒哪来那么多废话？喝。”范小丫喜欢痛快，主张喝完酒再说话。
只长一张嘴不够用。
“喝。”年轻人在昏暗的油灯下举起酒杯，周身涌动着歃血为盟的豪情，大有梁山好汉聚众造反的架势，意欲摧毁多年来笼罩在本村上空那暮气沉沉的阴云。
运葡萄车二次出村，不同的是这次车上没葡萄。
前车之鉴，让张昭学会了冷静。没成功前不再声张，而是根据头天晚上聚会时商议好的办法，空车独自出村，摘下来的葡萄由人挑到公路上去装车，最大限度地保证完好性。
挑担子成为新鲜事，年轻人个个情绪饱满，挑起葡萄挑子，唱着歌儿颤悠悠地走在路上。
秋阳热烈，考验年轻人的意志力。
张昭和伙伴们热热闹闹地往前走，没多远，歌声没了笑声也没了，只剩下喘粗气和叫苦声。
“这主意出的够损，快把我累死了，简直是杀人不见血。”刘壮子撂下挑子，揉着肩膀呲牙咧嘴的叫苦。“长这么大，从没干过这活儿，今天算长见识了。”
一人撂挑子，众人照做。
“你少阴阳怪气儿的，主意损怎么啦？不吃苦中苦难得甜上甜。”挑担子由范小丫提议，遭到谴责自然不愿听，当即挑颗葡萄摘下，顺手塞进刘壮子嘴里。“苦吗？我叫你尝尝甜的滋味儿。”
“呸。死丫蛋子，什么甜啊，烂葡萄。”刘壮子连吐几口，伸爪儿去抓范小丫，范小丫闪身躲过，迅速藏到张昭身后。“有本事你别躲，看我怎么把你收拾成烂葡萄。”
“有本事你抓住我。”范小丫躲在张昭身后，两手抓住他双肩操纵木偶般当盾牌用，肩膀旁露出的鬼脸儿上带着得意的笑，嘴里不停地挑衅：“气死猴儿，气死猴儿。”
孟三儿有正义感，冷不防从后边控制住范小丫，让刘壮子得手把她收拾得不是好声叫唤。
六里多地的路程，平时骑摩托一脚油门就踹到了，今天显得特别漫长，等葡萄担子陆续赶到在公路上等待的车旁时，开车先到的于大东已经睡一觉了。
装好车，张昭、范小丫跟车进城，其他人扛着扁担挑着筐，嘻闹着走在回村的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