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意想不到的变故，破坏了鬼子溜刘春池的好心情，固有的精明劲转眼间荡然无存。刘遥被抓，却不知被谁抓了，抓哪儿去了，想探望也找不着地方。
鬼子溜刘春池找干勾鱼于得泉咨询，回答很有乡土气息：“我又没抓他，哪知道他在哪儿。”
“你帮我问问警察呗。”
“那天我问过李所长，他也只说是南方的一个城市，具体哪个城市没说，或者是他也说不清，或者是暂时需要保密，人家根本不告诉咱，反正没说是哪儿。”
“不知道被谁抓去了，可让我们上哪儿找这孩子呀？”刘遥妈哭天抹泪儿。儿女是娘身上掉下的肉，谁家的谁心疼，尽管刘遥对他人来说是个害群之马，刘家照样不希望他栽跟头。
“找啥找啊，眼看收庄稼了，找儿子去粮食不要啦？想让一年的汗水白流啊？”现实主义者会认为，干勾鱼于得泉说得没错。
血浓于水。亲情同样具有现实性，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自己生养的孩子再坏，爹妈也不会弃如敝履。
包庇罪屡见不鲜的根源所在。
“你估摸着能是哪个城市哪？”相比之下，儿子比庄稼重要，种庄稼不遭天灾，北方一年可收一茬，种儿子就没准儿了，有人一辈子才收一茬，有人更惨，辛勤耕耘一生，连一茬都收不着。
鬼子溜刘春池决意找儿子，该死该活必须见一面。
干勾鱼于得泉终于理解了鬼子溜刘春池两口子的心情，为了给出个比较权威的答案，用手蹭着下巴上冒出来的胡茬子，思索半天仍然不敢肯定，疑惑地说：“这南方可大了，到底是哪儿呢？广东、广西、云南？你们两口子是都去呀，还是去一个呀？”
“要没准地方，就得都去看看。”
“把姑娘一个人留家收拾地呀？”
“哎呀，啥时候了，还地、地的。谁还顾得了地呀？”
干勾鱼于得泉态度冷漠，村民遇到难事，求他帮助确认个寻找方向，他似是而非不着边际，想必要把鬼子溜刘春池两口子急疯，让他们出去就找不着回家的道儿，少管两人，让村长省份心。
“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上哪儿找合适。要不你们先上广东、深圳那片去看看，说不定能行。”干勾鱼于得泉凭经验，觉得刘遥不贩毒，在云南落脚的可能性不大。
同辈人中，干勾鱼于得泉念书最多，领悟能力也最强，从地理位置推断，云南离产毒品的地方近，贩毒者聚集的可能性偏大。
前提过于单一，结论不见得可靠，鬼子溜刘春池还是信了。
村长总比村民高明。
“照你说的上广东。我们今天走，家里就托付你给照看点吧。”鬼子溜刘春池两口子，大半辈子没出过远门，去趟南方跟别人出国差不多，但为儿子也要硬着头皮走，家里只剩女儿刘苗一人留守。
刘苗是刘遥的妹妹，出生时，她妈正在田里锄草，由此得个“苗”字。刘苗虽生在野地里却无野性，是个窈窕娴静性格内向的姑娘，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随后有小姐妹拉她出去打工，父母不放心硬留在家里，成为名符其实的“闺女”。
“真够犟的，非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走。走吧，家里的庄稼等大家伙子忙完了，抽空帮你收呗。”干勾鱼于得泉把鬼子溜刘春池两口子送出门外，回过头，心里感觉有说不出的别扭。今年秋天哪柱香没烧对？老天爷单跟三不管儿过不去，要么丢人要么被抓，再有几家出这麻烦，说不定全村的地都得他一个人收了。
干勾鱼于得泉打定主意：赶紧追那些外出打工的人回来，秋收要紧。
庄稼不能及时收回来，一旦下雪捂在地里，就不是干勾鱼于得泉往回抠粮食，而是上级领导抠他了。
水弈卓然的日子过的不畅快，她既生张昭的气又难免刻骨铭心的思念，实在忍不住了发条短信。很快有了回复，张昭告诉她自己正在城里一个农贸市场卖葡萄呢。
“你在城里卖葡萄？啥时候来的，咋不告诉我？”水弈卓然得知朝思暮想的恋人近在咫尺，立即拨通张昭的手机，问清楚在哪个农贸市场，急忙赶过去。
张昭带车进城，把葡萄送到预先约定的水果商那里遭到拒收。理由比较简单：包装不合格。三不管儿的葡萄非知名品牌，也没有统一包装，无法上市销售。
“这怎么行啊？”水果商指着车上的葡萄箱。“你自己看，这箱子各式各样的啥牌子都有，咱不说你们侵犯了他人的商标权，就这五花八门破头齿烂的包装，有的还写着苹果、鸭梨，怎么卖呀，大商场没法儿上架，连小贩儿估计都不敢随便接手。”水果商把小贩儿描述得非常守法。
觉悟估计过高。
张昭承认自己考虑简单了，原以为把葡萄完整地送来就完事大吉了呢，真不知还有许多说道，学市场营销课时，老师好像没讲这些，或者是讲过自己忽略了。就算铭刻在心，也不一定运用自如，理论与实践的差距得不断在实践中消除。
“大老远地拉来了，你不收不是要我们命吗？哪怕便宜点也行啊，总不能让我们再拉回去。”责任不在水果商，要解决问题得有个好态度。
求人的事。
“不是我不守信用，是你的产品不符合市场要求，正规渠道实在没法卖。”水果商特别强调：“我是做大商场生意的，不是简单的二道贩子，啥买卖都揽。”
“那就请你给想个别的办法吧，既然送来了，没有再拉回去的道理。”实逼无奈，张昭只好求水果商给指条明路。常干这行门儿清，总比初出茅庐的人有经验有门路。
“不是我不讲交情，实在是你这果子的包装达不到销售要求。”水果商重复不收货的客观理由。“要让我出主意有两条道，一条是低价推销给小商贩另一条是你们自己在市场一秤一秤往外卖。走吧，我先领你们找个市场。”
不管是卖给小贩还是卖给客户，都得到市场，大街上不行。
“你们还是豁出功夫来自己卖吧。”小贩们得知这车葡萄是农村送来被拒收的，便联合起来趁火打劫，价钱压得极低。水果商觉得太离谱，就建议张昭自已销售。
“也只有这样了，不能再折腾回去，也不能卖得太便宜呀。”张昭明白，折腾回去运输费用不说，葡萄破损会损失巨大，卖得太便宜也不好交账。特别重要的是，办砸一次事儿会失去群众信任。
水弈卓然赶到市场时，张昭的买卖已经开张有了进账。
“真想不到，雄心勃勃的你竟然沦落成小商贩了？”
“别瞧不起小商贩儿，这小半天儿我还真长了不少见识。”张昭不以为然。“我们的葡萄不是不好，是没名儿。你看好了，从今天开始，我们就创他个‘三不管儿’名牌出来。哎，来呀，三不管儿的葡萄，好吃不贵先尝后买了。”
“你别跟他生气了，咱姐儿俩上旁边说会儿话去。”范小丫见水弈卓然怒目圆睁，急忙拉住她以缓和气氛。
“我跟你没话说。”水弈卓然甩开范小丫，冷冷地挖苦道：“张昭，我还以为你有多大出息呢，今天算是开眼界了。真行，你太本事，太可爱了，不愧是高材生，做起小买卖来有板有眼的。”
“是啊，天生我才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别人想学也学不去。哪天买卖做到你家门口时，还望多多关照。”张昭遭到讽刺，口气也失去了温度。他弄不清，刚才通电话时，水弈卓然还没这么尖酸刻薄，见面咋突然判若两人？难道卖葡萄的行为把她精神刺激失常了？”葡萄啦，三不管儿的大葡萄，好吃不贵先尝后买呀。三不管儿，三不管儿，吃了三不管的葡萄就没人敢管了，快来吧，来晚就没了。”
卖葡萄过程给张昭个启示：必须创建自己的品牌。这个品牌就是“三不管儿”。要设计一套新颖别致的商标，从葡萄开始衍生出一系列的产品来，由此让世人都知道，天底下有个叫“三不管儿”的小村庄，村民们将不断改变家乡面貌，不断更新自己的人生。
望着水弈卓然愤然离去的背影，张昭没有挽留也没有送行，他特意提高嗓门儿大声吆喝：“葡萄啦，三不管儿的大葡萄，好吃不贵先尝后买，快来吧，吃完三不管儿的葡萄就谁也管不着啦！”
“谁也管不着啦？你也太放肆了，下来下来，我就能管着你。”看着装是市场管理人员，看飞扬跋扈的劲头也像市场管理人员。市场管理员食指前伸，指定站在车厢上吆喝的张昭命令，不等人下来又接着问：“哪儿来的，谁让你在这儿卖的？”
“这不是市场吗？”张昭没法儿说是谁让卖的，他知道水果商管不着这段儿，也知道市场不是市政府，货物集散地理所当然可以做买卖，更知道葡萄不是禁卖品，卖也不犯法。
“市场也得有个规矩呀。谁想干啥就干啥能行吗？没王法啦？”张昭缺少谦卑的态度，让市场管理员极不满意。“赶紧收拾了，别在这卖，不然我罚死你们。”
“不在这卖，上哪儿卖去？”
“我管你上哪儿卖去，反正这不许你卖。”
“大哥，咱借一步说话。”范小丫从电视中学到不少交往辞令，街上流行叫“大哥”。她一边用眼神关照张昭和于大东继续卖货，一边拉住那管理员的胳膊向旁边拖。
“干什么？拉拉扯扯的，放开，少来这套。”众目睽睽之下，市场管理员不肯就范，挣扎着想摆脱限制。
正经人儿。
“哎呀，政府官员咋这样呢？你再不听话我可喊了。”范小丫一改往日的大嗓门儿，附在市场管理员的耳边小声说。
市场管理员收拾小商贩，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市场上所有人都司空见惯，故对张昭与市场管理员的争执视而不见。看见也当没看见。如果范小丫喊点什么，就保不准不吸引众人的眼球了。
“你要喊啥？”市场管理员被范小丫神秘的表情弄得莫名其妙，瞪着略向外鼓的金鱼式眼睛问。“别给我玩花样。”
“我玩不玩花样，那得看你表现。”范小丫诡秘地看看周围买与卖的人，更近地凑向市场管理员耳朵，双手死死拖住那条舞动的胳膊。“别乱动，无数双眼睛盯着咱呢，闹起来我要说点啥，群众的证言肯定对你不利。咱哥儿们有事好商量。”
“你想商量啥？”墙倒众人推。市场管理员胆不虚，但知道自己得罪过不少人，别看小贩们平时见他都点头哈腰很恭敬，真点起火来，准有人往里添柴。
落井才下石张昭深知范小丫的野性，可不知她竟然野到如此地步，其言行泼辣得毫无淑女模样。他怕这丫头做出过格的事，一边卖货一边拿眼睛溜着，防止出现意外，无奈范小丫与市场管理员渐行渐远，后边的具体内容听不清了，只见那个企图挣脱的身躯像匹被驯服的烈马，逐渐安静，再一会儿，市场管理员独自走了，走几步还回头朝范小丫儿摆摆手。
“这次出来真不顺，一道坎儿接一道坎儿。出门忘烧香了。”张昭回想整个卖葡萄过程，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我看你跟那人谈得挺愉快，用啥法儿把他哄走的？”
“祖传的‘迷乎拳’，连吓唬带摩娑就摆平，而且捎带把以后的路都铺下了。老妹儿厉害吧？”范小丫没有确切回答张昭的询问，笑眯眯的玩花舌。
“你可别瞎答应他啥事呀。”
“看你说的，我能答应他啥事？反倒是他答应，今后我们随时可以来卖，要有人找别扭提他就好使。”范小丫一脸自豪状，随即扬起手里那张名片。“看见没，还给张片子呢。护身符，今后在这一带混，有他撑腰等于如入无人之境。”
“没看出来，丫蛋儿还真行，连城里的男人都能摆平。”于大东由衷赞曰。
“那是呀，没弯弯肚子敢吃镰刀头。”范小丫先自豪后质问：“哎，啥叫‘连城里的男人都能摆平’？你这话听着咋不顺耳呢？”
“行了，别又找茬打嘴仗。赶紧卖货，卖完好快点回家，少在这呆一天能省不少费用呢。”张昭拦住范小丫的话头，防止她跟于大东打嘴仗耽误买卖。非常时期，没功夫开玩笑。
“以后你不用来了，卖葡萄这点小事就交给我和阿东办，保证错不了。”范小丫有种成功的兴奋。“阿东你也别撇嘴，今后把你那双狗眼睁大点，看咱农村人怎么打开城里的大市场。”
“别骂人噢，我可没小看你。”于大东主动挂起免战牌。
“干你的活儿吧。”范小丫使劲在于大东的背上推一下。“我去那边跟那些卖水果的小贩们再聊聊，要能提点价，以后咱就整车直接批发给他们，省得零揪，怪费事的。要是不抬价，哼，咱就考虑再往低压压价，把他们挤黄了。”
“你那是妄想。小贩又不光卖葡萄。”于大东玩船出身，知道船小好掉头的道理，葡萄不好卖人家可以放弃。
“你闭嘴！”
范小丫坚持去小商贩那里发动群众。
三不管儿村的收割在秋风中开镰了。
平静了好一阵子的小村庄，伴着秋收的脚步开始喧闹，家家户户总动员，男女老少齐上阵，各种车辆在村道上来往穿梭络绎不绝，装载着收获的喜悦，也检验着人们的劳动成果。
秋收，对一年劳作的总结。
田野里色彩缤纷。
众人忙碌，惟有张昭一人轻闲，不是没活儿干，而是不让他干。准确地说，犟驴张海庆剥夺了张昭的劳动权利，毫不留情地把他赶出了承包的土地。
“滚！张家没你这个孽种，愿意上哪儿上哪儿去，庄稼烂在地里也用不着你收。滚，别在这儿碍眼。”犟驴张海庆挥舞着镰刀，凶悍的表明，张昭不接受警告，不仅会被砍断腿脚，还要割断父子亲情。
张昭无奈，怀着痛苦的心情按原路返回村去，走到鬼子溜刘春池家地头时，见刘苗一人吃力的割着庄稼，纤细的身影，在一望无际的庄稼地里显得那样单薄弱小，来一阵风，就会把她吹得无影无踪。张昭见状心生怜悯，默不作声地随在后边，挥舞镰刀使劲儿砍着粗壮的苞米杆儿。说是收庄稼，不如说是在宣泄郁闷。
劳碌的刘苗，无意间回头看见张昭，没有阻拦也没有客气，而是扭过头，拼命割着面前的庄稼，泪水不争气地从面颊上滚落下来，不觉在心里埋怨：“哥呀哥，你作孽不仅害了旁人，害了自己，也害了亲人。你可把人害苦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张昭的心情不比刘苗轻松，或许更痛苦更沉重，两个不同遭遇的人，有着相同的心理感受。刘苗孤军奋战非为个人所愿，实因她的亲人不在身边；张昭帮助别人不是发扬风格，是被亲人拒之门外。造成这局面的唯一原因，是张昭的志向有悖于传统观念，违背了长辈那鲤鱼跳龙门的愿望。
内心孤单的两个人彼此理解，没有述说，只是默默做着手里的活儿，以汗水来冲刷内心的苦闷。
当太阳在西方的苞米梢上晃动最后一缕光芒时，夜幕逐渐降临，提醒人们：一天的劳动该结束了。
望着被放倒的大片庄稼，张昭觉得很奇怪，不吃不喝地干了几乎一天活儿，怎么既不觉得累，也不觉得渴，更不觉得饿呢？
精神支配着人生，肢体麻木时大脑也麻木了。
“刘苗，回家吧，明天再干。”
刘苗听到呼唤直起腰，望着张昭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她用手使劲儿按按自己酸痛的腰，朝张昭苦笑了笑，低下头经过他身旁，缓缓向地头走去。
张昭随后走着。
晚风中，一句轻轻的话语，不经意间飘过张昭的耳畔：“晚上到我家吃饭吧。”
“不用，你太累了，回家好好休息，明天还得接着干呢。”张昭知道刘苗邀请他吃晚饭，非有意要感谢这一天的劳动，而是善解人意地知道他没地方吃饭。
“你是怕别人说啥吗？”语音仍然轻轻。
“不，不是。你尽量多休息一会儿吧，这段时间的活轻不了，这么多庄稼可够你收一阵子呢。”张昭表明自己饿不着，不必担心。“我那儿有方便面，对付一下就行了。”
新食品培养人的懒惰，也帮助人们生活。
“方便面吃多了容易得胃病，还是正常吃饭好。”
“没关系，也不是总吃。”张昭的话基本属实，这段时间他的饮食除了范小丫来帮他做点，大多靠方便面解决。
没总吃。
为了避开闲言碎语，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拉开距离，沿着地头上的横道走向夜幕降临的小村庄。到村口，张昭独自拐向东南那个离村有二里地的渔窝棚。
孤零零的渔窝棚是张昭栖身的宫殿，冷锅冷灶冷被窝儿，正在冷冷地等待他的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