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透过大玻璃窗,在传达室里洒满了桔红。老朱头和门卫“一把手”各自坐在扶手椅里吸着烟,唠着嗑儿。老朱头仿佛是泡在红葡萄酒杯里的一颗红枣,晕乎乎、美滋滋地眯细了眼睛瞅着“一把手”说:“你这人就是窝囊,不等给孩子办好接班手续,就办离休了。现在麻烦了吧?”
“一把手”从正在读的“党员必读”上抬起鬓发苍白的脑袋,冲老朱头咧了咧嘴,看样子想说什么,可终于任什么也没说,却长叹一口气。在这幢市委大楼里,他这个“一把手”是出了名的,抗美援朝他负伤锯掉一个胳膊,所以人们都叫他“一把手”。
老朱头瞅着他,那神情像是考古学家琢磨着一个刚出土的陶俑。真是个大傻瓜!解放战争扛过枪,抗美援朝过大江。那时候“让枪打个眼儿,比毛主席小不点儿。”转业了,一个二等残废军人,安排当科长硬不干,让当厂长也不当,唱什么高调“为革命,不为当官”,偏偏要当收发员!当了二十多年收发员,老糊涂了,分个报纸、杂志都乱了套,这回又当了把门的。想当年你若当了厂长多好,二三百号人得看你的眼色,那是啥势派?“大小当个头,强似站岗楼。”共产党的官儿,不犯错误还能把你拿下来?偏说干不了!你就是个笤帚疙瘩占上位,人们也得听你的——当官儿的都得能干?得会干,会动心眼儿,你当了厂长,自有人给你进贡,你再拿这贡品孝敬那些管着你、卡着你、对你有用的顶头上司,就是把厂子干黄了,还能要你赔?你可倒好,往这收发室、传达室一蹲,聋三拐四的又不和市面上接触,二十多年生生把人蹲傻了,屁事不懂,还怪你老婆骂你?大儿子二十八岁了,接不上班,娶不上媳妇,啥人不急出霍乱症来?狗尿苔长不到金銮殿上,天生的孬种。就凭你在市政府机关混这么些年,找到哪位市长跟前,他不给你说句话!”老朱头教训着“一把手”。
“一把手”是听呢还是没听,他拿着放大镜在那“党员必读”上一行一行地照着。最近机关里整党,“搞自我教育”,他要用党章跟自己比差距呢。老朱头瞅着“一把手”那副呆相,觉得好笑,心里话:你就是把党章背下来,也解决不了你儿子的接班问题,也挡不住你老婆骂你!
在这幢六层楼里,虽然论职务老朱头连“一把手”都不如,只是个工人,可他接触的却都是大人物,他是给市委书记、常委们“服务”的。听听人们怎么说:“全市看大楼,大楼看四楼,四楼看西头。”西头是指市委书记、常委们的办公室。可是经常在这些办公室出出进进的是谁?就是他,老朱头。闹“西湖”呢!
这几个书记、常委的办公室就是老朱头的“领地”。他一早一晚为这几位雄踞在H市最高权力之峰上的领导们打水、扫地、抹桌子、送报纸,有时赶上领导们心情好,还和他唠几句嗑,他觉着荣耀着呢!不要说平头百姓,就是那些局处长们,有谁能像他这么经常和市委书记、常委打交道?那都是有时有晌的。荀子说:“蓬生麻中,不扶自直。”何况老朱头不是生在麻中,他是夹在“大树”里呀,久而久之,他的腰板也就直了、挺了,上班、下班,也把脸一仰、手一背,还真带点儿首长味儿来!
老朱头退休以前很少到传达室来和“一把手”扯闲篇儿。那时候,在他眼里别说是个“门倌”,就是一个“柯杈子”(对科级干部的蔑称)又何足道哉!可如今,他退休了,在家里闲着无聊,又不能再像从前似的到书记、常委们的办公室出出入入,只好来传达室跟“一把手”唠唠嗑儿。虽然这本是没法子的事儿,可从老朱头的角度看,这还有点儿“礼贤下士”的意思呢。
“这年头,在上边的有权不使,过期作废。咱这在下边的也就得学会求人——张嘴三分利,不行也够本儿。嘿嘿!”老朱头是诚心实意地向“一把手”传授他的生活诀窍。
“一把手”瞅瞅老朱头那肉嘟嘟的红鼻子头,仿佛那是一截广东腊肠,可以当下酒菜。他咽了咽口水,粗大的喉结上下窜动几下,仍然没吐出一个字儿来。“求人?”他深知自己的弱点,不愿张嘴求人。小时候,爹就常告诉他,“为人在世要冻死迎风站,饿死别吃猫食;宁让身上受苦,不让脸上发烧。”所以,转业后这么些年,尽管自己是二等残废军人,可从来没让领导上照顾,也从来没因家庭生活拮据而申请一次“补助”。老婆骂他“榆木疙瘩脑袋”,“比死人多口气儿”。他觉着现在过的这日子比起小时候,比起父亲那一辈、爷爷那一辈,是地狱变成了天堂。人,得知足!
大儿子接不上班,老婆同他吵:“你一个把大门的,算他娘的那路干部?”可是他想,我确实是个干部啊。干部子女不兴接班了,这新政策又不单单是为我一家制订的。去求市里领导?全市六十多万人呐,这个大家不好执掌啊,自己咋好意思给领导添麻烦?
“你一脸的抹不开肉,哼!其实,你那脸都不如人家的屁股金贵!”老朱头撇着嘴,对“一把手”显出满脸轻蔑。
“吱呀呀——”大玻璃门一响,老朱的儿子走进来了。小伙子两只手掐着四个暖瓶,腾腾腾地朝楼内正厅走去。
一见自己的儿子,老朱头浑身汗毛孔都耷撒开了。自己这儿子多帅——留着“成龙头”,穿着仿羊皮夹克、牛仔裤,走路一阵风。虽然头一天上班送报纸,把市委书记吓了一跳,以为是个小流氓闯入他的办公室呐。可没过几天,就对小家伙习惯了,人年轻,手脚灵便,支使起来比老朱头得心应手。这叫子承父业,儿子若是围着书记、市长转转好了,早晚还不弄个科长干干?看看原先那几个给领导开小车的,如今不是都提了科长了吗?
话说回来了,若像“一把手”这么窝囊,老朱头的儿子也没今天,也得像“一把手”儿子那样“临时”起来没完;就是能接班也进不了市委办公室,更别指望接替他伺候书记、常委了!
多亏自己有韬略,来个一箭双雕,既整治跑了驴(吕)科长,又攀上了姜副书记夫人的高枝儿。嘿嘿!
想到这儿,老朱头好险没乐出声来。他吕科长做梦也想不到我能整治他,土拉坷也能绊倒人。哈哈!你一个开小车的提个行管科长就小人得志,专看我老朱头眼眶子发青?就算我把那几张港台的《联合报》、《晶报》拿家去给孩子们看不对,你个别批评两句就行了呗,还值当弄到会上去扣大帽子,说我“扩大反动宣传”,成心挤兑我!
太阳不能总在一个门口上红,有你倒霉的时候。
市委办公室弄来一批大鲤鱼。
大鲤鱼金翅金鳞的,眼珠溜鼓,嘎水(鱼腮)彤红,新出水的开江鲤子。办公室主任规定:市委书记、常委、正副市长每家十斤以上的一条。剩下的,办公室内科以上干部每人十斤,不论鱼大小。老朱头呢,吃鱼没份儿,送鱼有份儿,吕科长让他帮着往头头们家送鱼。
小吉普开到赵书记家。
书记夫人擞腔拉调的:“者愚(这鱼)蒿(好)啊!咋就姨挑(一条)呀?”她还要再来一条,说是给她大儿子新搞的对象家送去“表四(示)表四(示)”。
吕科长笑哧咧的:“鱼不多。每位领导分一条,您要瞧亲家,就把分给我的那条拿来吧。老朱头,回头你给赵婶送鱼来!”
事有凑巧,给赵书记家二次送鱼让姜副书记夫人碰上了,“老朱头,不是一家就分一条鱼吗,你怎么又送来了?”老朱头想,你别来个打酒的冲提瓶子的要钱,误会到我身上——“这是吕科长特意打发我给赵书记送来的。”
“那就也再给我送一条来。”
“这您得跟吕科长说,那鱼都是他把着的。他说给谁就给谁……”
“你进屋来。我跟他说!”
电话拨通了:“吕科长吗?我是罗兰。你再给我送条鱼来。什么,没有了?老朱头不是刚给赵书记家送鱼来吗?你是一桌子客(qiě)两样待承吗?噢,是分给你的那份儿,再没有了?好吧!”咔,电话撂下了。罗兰的脸彤红,她气憋在心里了。这位书记夫人,虽然官不大,人事局的干部科长,可是“脾气”不小,连市委姜副书记都怵她三分。
分鱼之后没过两个月,吕科长调出了市委办公室,去了一建公司修建队。嘿嘿,就是他知道醋打哪酸的,也只得暗气暗憋了。
治了“驴”科长,交了“姜”夫人。老朱头每次给姜副书记家送豆腐——夏天热,怕豆腐酸了,办公室主任规定给书记、常委家现吃现送——老朱头都要和罗兰套近乎,有时还要劈劈引火柴、砸砸块煤,拾掇拾掇院子、仓房。这些小动作,“瓜籽不饱显人心”,天长日久还真引起了罗兰的好感。当老朱头求罗兰帮忙,把他儿子安排到市委办公室接替他的工作时,罗兰一口答应了。结果,老朱头的儿子就出现在四楼,继承了他的“领地”。虽然老朱头是退休了,可有他儿子跟市委书记、常委保持着“联系”,这就是他老朱头的光彩!
“嘭!”一个小伙子闯进传达室,把一个铝制饭盒墩到了“一把手”面前。小伙子黄焦焦的刀条脸,头没理,脸没刮,戗毛戗髭的,一身蓝工作服溅着星星点点的白灰浆。这是“一把手”的大儿子,在土建公司挖地槽。因为是临时工,处了三个对象都黄了,二十八岁的大小伙子满肚子火气。
“一把手”瞅瞅面沉似水的儿子:“你妈心口疼好点儿没?”“没好。”“你咋不领她上医院?”“那你咋不领她上医院?”这爷俩顶牛了,没话了。小伙子一撅挞,气哼哼地走了。
“唉!”“一把手”又长叹口气。
“铃铃铃”……下班的铃声响了。
下班铃一响,老朱头浑身一激灵。他忽地意识到,自己来传达室呆这一下午,根本不是为和“一把手”闲聊。原来自己正盼着这一时刻,等待在这一时刻获得他精神上的最大满足……
人们像是一股股渠水从各个办公室涌出,在走廊汇合,然后从传达室门前这个闸口冲出去。
人,缕缕行行地往外走;门,吱吱呀呀地开合着。
十几分钟之后,大批人过去,下班的人三三两两地、零零星星地朝外走了。老朱头站起身来,伸长脖子,隔着玻璃窗朝正厅里瞅。他估摸着市委书记呀、常委们呐,该下楼了——他们总是走在最后,晚走十分、二十分钟,甚至个把小时,那是常事。
啊,到底来了!市委书记傍着市长走过来了。老朱头赶忙一边点头,一边咧嘴笑。他嘴嘎巴着,哆嗦着,像是在说一连串的“您好,您好……”市委书记看见他了,冲他一点头。霍,这一点头就像根香烟触着了火药捻子,老朱头仿佛节日里放的“二踢脚”,“通一一咔”地上了天,全身都乐开了花!
常委们陆续地从传达室门前走过去。有的看到了老朱头的笑脸,或回报他一笑,或一点头。有的没看见他,径直地走过去——虽然没搭理老朱头,他也高兴。只要他看见书记、常委们这就够了。正像一个信徒去名山大刹朝拜一样,他的满足就在这朝拜本身,何尝想要他朝拜的神仙同自己说说话呢!
而何况今天,市委第一书记向他老朱头点头微笑了呢!
市委大楼里的人终于走光了。
老朱头也走出了传达室。他没向“一把手”说“拜拜”。他看不起“一把手”那副傻架——方才市委书记、市长、常委从传达室门前经过时,“一把手”竟然像个木头人似的坐在那纹丝没动。啥玩意儿!
老朱头出了正门,走下台阶,踱向花圃。他摸摸花圃中呈三星排列的松树,瞧瞧苍绿的松枝间夹杂着鹅黄——又长出了新叶啦。老朱头在花圃中掐朵晚香玉,闻了闻,然后把这朵花放到衬衣兜里,就倒背着手踱出了市委大院。
夕阳的余晖沐浴着迈方步的老朱头。瞧他那副得意的神色,不知底细的人准会以为在他走出的这个大院里,他或许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