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气时晴时雨,甚至是一边晴一边雨,就像朝廷的态度一样令人捉摸不定。
文天祥再也无法忍受那无休止的等待,终于单方面做出了决定:命勤王师留在隆兴待命,自己带着部分督府将领直接进京面见太皇太后和当朝宰执陈宜中。
气温一天比一天热,漫山遍野绽放着不知名的野花,嗡嗡作响的飞虫肆意飞舞。每当南风拂面,总是带来一股股热烘烘、甜丝丝的草腥味,催得马背上的赶路人昏昏欲睡。乱蹄过处,官道上厚厚的红黄色浮尘飞扬翻卷,呛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经过近十个艰辛的日夜,一座座崇山峻岭被抛到了身后,马队终于进入浙江境内,来到了两岸青山对峙的富春江边。
文天祥派人雇来一只万石船,连人带马顺江而下,可以毫不费力地直达临安。
六月底的一个傍晚,红日刚刚西沉,富春江上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薄纱,江滨诸峰呈现青黛色,酷似丹青妙手漫不经心抹上的一笔。前方不远处便是七里滩,两山夹峙,一江如练,形似长江三峡,远远望去,江面上迷蒙的雾气非但没有消退,还在渐渐地变厚变重,使两岸景色显得更加扑朔迷离。
船到富春山下,文天祥刚刚想起此处恰好是名震东南的严子陵钓台,正犹豫着是否应该停船一游,视野中突然出现了十来点黑影。
文天祥连忙瞪大双眼辨认,随着距离缩短,江面上的黑影慢慢清晰,原来是十几只高桅大船,而且是满载士卒的兵船。仔细再看,只见船上的士卒着装散漫,甲具、兵器也不统一,此刻正在陆续登岸,看上去像是准备就地露营。
“停船,靠岸。”文天祥命令道。
这支队伍的来历很快便被弄清楚了,原来是福建长溪[27]的一位落第书生谢翱,因得悉文天祥在江西起兵的义举,在家乡变卖家产后募乡兵、义勇数百进京勤王。
文天祥听了十分高兴,笑着对杜浒说:“此君的情形与你十分相似,也正好说明我文某力气没有白费,目前来看,至少已经起到了倡议的作用。”
文天祥吩咐侍卫去将谢翱请来,不多一会儿,身材矮小,身穿摆连环吞兽面狻猊铠,头戴亮银狮子盔,年约二十七八岁的谢翱匆匆赶来,见了文天祥,推金山、倒玉柱,二话不说翻身便拜。
“足下莫不是文名远扬的长溪皋羽?”文天祥略一思索,喜上眉梢,将谢翱搀起,“足下怀才不遇,文某早已耳闻。观足下之锦绣文章,文风峭劲,得力于柳宗元之意;诗品清逸,大有孟郊、贾岛之传承,没想到今日竟有缘在此地邂逅。”
“一介布衣,不值一提,不值一提。”谢翱谦逊地说道,“在下仿效文公义举起兵勤王,不想今日竟在江上得遇,实乃天意也!公若不弃,在下愿率部众投效。”
众人听了都很高兴,没想到无意间又捡到一支队伍,照此算来,勤王师日后凑满五万人马绝非难事。
“文兄,既到富春山下,何不登高一睹钓台真容呢?”王炎午兴冲冲地提议道,“昔日陆羽曾在此处以山泉煮茶,品定为天下十九泉,今日要是有暇,仔细咂摸一翻也不失为美事。”
“唔,确实机不可失。”文天祥转脸望了一眼不远处的严陵祠,“先去拜谒一下子陵先生吧。”
一干人信步走去,只见阴暗的祠内十分破败,碑石残缺不全,连严光[28]的塑像也不完整,破损处露出了暗黄的泥胎。
文天祥凑近东壁的立碑,用手指抹去碑上的积尘,露出下面范仲淹所写的“云水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镌文。
“依我看来,子陵之风实不足以为慕。”谢翱说起话来十分直爽,“严光辞官,表面上看来是不慕荣利、归隐林泉,实质上不外乎明哲保身、胆小怕事,算不得真正的贤者。如今若人人都以其为楷模,那元人不必大动干戈便可入主中原了。”
文天祥连连点头,深表赞同,这番话,简直说到自己心里去了。眼前这位落第书生的见解,已远远超过了位居庙堂之上的冠冕诸公,今日在富春江上得此良才,简直就是如同天赐。
大家走出散发着霉味的祠堂,顺着残缺不全的蹬道朝钓台爬去。
赫赫有名的钓台分东、西两处,相距不远,均为半山腰中平坦的巨型磐石。东台为严子陵垂钓处,平坦如刀削,现在草木荒芜,石亭半颓,俯首看去,山谷深得令人目眩。
“这就是所谓的钓台?”文天祥当即哑然失笑,“钓台离江面二三十丈,子陵先生垂钓非放长线不可,真要这么做,恐怕也是作态而已,与姜太公钓鱼的境界相差不远。”
游罢东台,再登西台,极目远望,江流一线,重山复岭,碧水与白云相映衬,确实如诗如画,美不胜收。
“山光水色如此清幽,若能终老此地,真是人生幸事啊!”谢翱摇头晃脑地感慨道。
“呵呵,皋羽兄尽管已经领兵打仗,骨子里依然不脱文人本色啊。”文天祥拍着谢翱的后背笑道,“要是赶走了元人,这一愿望不难实现,到时候文某陪皋羽兄在此一同垂钓。万一日后马革裹尸,也来个魂归钓台如何?今日众人为证,文某与皋羽兄一言为定!”
“好,一言为定!”谢翱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谢翱哪里知道,这本属一句戏言,哪知一言成谶,多年后果真风起云灭,只有梦里共钓一江水。
第二天一大早,船队继续出发,临安城遥遥在望。
一进临安,各种各样的消息如潮水般扑面而来,文天祥这才发现,无论是战况还是朝政,都要比自己想象的复杂得多。
拿战况来说,长江下游的战事已呈拉锯战之态,对双方而言都显得进展缓慢。夏季来临,元军不适应南方盛暑,不敢轻敌贪进。张世杰的勤王军沿江东下,先后收复了平江、常州、广德军、安吉州等州郡,目前以战舰数千布阵于镇江江面,准备一举会歼元军水师主力;伯颜方面派阿术包围扬州,隔断淮东的李庭芝反过头来救援,自率主力兵分三路直逼临安。
朝政一头更是剪不断理还乱,贾似道兵败后寓身扬州平山堂,天天带着姬妾去游瘦西湖、访二十四桥古迹,依旧逍遥快活赛神仙,但暗地里传出一封蜡书给留在临安的亲信,授意殿前都指挥使韩震,请求太皇太后迁都庆元府[29]。陈宜中得知消息后,预先在家中布置伏兵,以议事为由将韩震骗来,以“阴怀异志”“意图劫朝”的罪名将其捕杀,结果导致韩部百余人愤而兵变,一度曾将火箭射入大内,但最后终被平定。此举既剪除、震慑了贾似道的残余势力,又顺应了民心和舆论,令陈宜中在朝中的地位更加稳固。
文天祥觉得,现在擒贼先擒王,只有硬着头皮先去见一见陈宜中再说。
大家都劝文天祥最好不要冒这个险,说陈宜中这个人实在捉摸不透,你说他胆小怕事吧,有时候却屡有惊人之举;你说他优柔寡断吧,有时候却果敢凌厉得近乎冒失——伏杀韩震便是最好的例子——陈宜中对待文部颇有成见,甚至可以说是从头到尾从未信任过,否则前不久也不会想出那个既可笑又可悲的“调包计”了:让自己的党羽黄万石率赣军入卫,让文天祥的勤王军去留守赣地,说来说去,就是不愿意在临安见到文天祥。幸亏黄万石不敢接手这只烫手山芋,推三阻四地迟迟不肯动身,否则这招偷梁换柱之计就成了定局。
彭震龙也说,这倒不能不考虑,这次为避嫌疑,除了督府的文武将领之外,并不携带一兵一卒,但现在半路上“捡到”谢翱的一支队伍,就有点儿说不清了。万一陈宜中又像对付韩震那样来个不问青红皂白先下手为强,那就糟糕透顶了。
文天祥犯了难,按照陈宜中那种横七竖八的脾气来说,这话绝非危言耸听。但是,不搬开陈宜中这块大石头,勤王师必将面临溃散的命运。
想来想去,还是去见。
右丞相的私宅位于兴庆坊内,占地面积达五亩之广,四周以黑白两色、不带漏窗的高墙团团紧围。园中遍布湖石、笋石、黄石、英德石等奇石,说明这里的主人对玩石赏景有着特别的癖好。若是从前,文天祥见了这些或玲珑俊秀或苍莽雄浑的石景,也会挪不动步,但今天一路走过却根本无暇顾及。
老仆一声不吭,在前面引路,彭震龙和杜浒紧随其后,一路上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四处打量,观察院中有无异常动静。
这次之所以选择彭震龙和杜浒做跟班,也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彭震龙是自家妹夫,杜浒则为退职的会稽县宰,二人的身份都不至于让多疑的陈宜中起疑心。
穿过花园,只见客厅门口的台阶上站着一名身穿紫衣的人,看上去已经在此等候多时。彭震龙和杜浒虽未见过陈宜中,但已经猜出这位神态矜持的紫衣人肯定就是陈宜中无疑。奇怪的是位高权重的正一品大僚,怎么会亲自走到客厅门口,恭候迎接仅仅只是从三品的兵部侍郎文天祥呢?
只有文天祥心里最清楚,那是陈宜中心中有愧。
陈宜中身为太学生之时,确实为人正直,一手锦绣文章写得出神入化。宝祐年间,权臣丁大全为祸,陈宜中携六名同学联名上书,被取消太学生资格并遭发配,一时被誉为“六君子”。但是,一朝风生水起,当年刚正不阿的君子立即就变得世故、圆滑起来,抱着贾似道的大腿再也不放。想当年,文天祥触怒贾似道,陈宜中看出苗头首本参劾,致使风华正茂的文天祥遭贬降职,所以今日摆出虚怀若谷的姿态来,一是表示不计前嫌,二是恰到好处地致以歉意。
文天祥踏上一步,刚准备行礼,陈宜中早已满面笑容地抢上一步,伸出手来及时地一把拦住。
“状元公何须多礼,快请,请。”陈宜中刻意使用了“状元公”这一非正式的、意带亲昵的戏称,很成功地营造出一种亲密无间的气氛来。
文天祥随即介绍身后的彭震龙和杜浒,陈宜中听了不是太感兴趣,只是随口敷衍了几句“忠勇可嘉”之类的套话。
客厅里空无一人,虽然光线不太充足,但陈饰和摆设仍然给人一种金碧辉煌、奢华夺目的印象,只是墙角和窗下供放着不少精致绝伦的奇石和盆景,令整间客厅肃穆中又略带清雅之意。
文天祥顾不得太多寒暄,很快将话题引上正道,三言两语便将自己的来意表露得清清楚楚。今天,文天祥特意穿着一身绯色公服,曲领大袖,腰束革带,头戴展脚幞头,腰间加佩鱼袋[30],看上去一本正经、一丝不苟。
陈宜中虽然长年不晒太阳,但肤色依然很黑,跟终日风吹日晒的农夫比也相差无几。由于本就很瘦,所以年纪不算太大,面孔上却几乎没有一处不起皱纹,眼下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脸上始终固定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但就是不置可否。
“状元公有所不知,下官其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陈宜中听罢文天祥的表白,以一招太极拳法轻轻化去。
“右相此言怎讲?”文天祥追问道。
“朝中尚有不少贾贼的余孽,而且太皇太后对这位三朝元老依然十分信任。”陈宜中不紧不慢地说道,“说到底,是否让勤王师入卫,最终还须太皇太后说了算,贾贼现在虽然身在扬州,对朝政的影响仍然不可小觑,前不久韩震一事就是明证。”
文天祥听出来了,陈宜中现在急切想做的事情是要根除贾似道,否则右相的位子难以稳固。贾似道根深蒂固,南方诸路遍布党羽,万一哪天太皇太后改了主意,再从扬州卷土重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等误国贼子,要他何用?”文天祥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身来,“难道还让老贼有机会一误再误?”
“就是,就是。”陈宜中连连点头,“可惜啊,现在朝中缺少忠勇干练的人才,想当年,状元公乞斩董宋臣、傲视贾似道,那是何等的胆魄!”
“这有何难,文某既已来到临安,随时都可上书太皇太后,乞诛奸佞,一谢天下。”文天祥不以为然地说道。
“状元公真有此意?”陈宜中眼中发出光来,看来等的就是这句话。
“说办就办,现在就写。”文天祥爽快地一拍茶几,“文某可否借右相的书房一用?”
“好,奏本写好后由下官代为进奏,若是提交登闻鼓院[31],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交到太皇太后手中,说不定还会半路上遭遇拦截。”陈宜中也一拍茶几,“只要扫清贾贼的障碍,勤王师入卫指日可待。”
文天祥心里很清楚,自己与陈宜中打的完全是两套算盘。现在勤王受阻,障碍根本不在于贾似道,而现在上书请斩贾似道,多少还带有一点儿作为交换条件的味道,说得不好听一点儿,就是让陈宜中当枪使了。
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官场,前进的道路上每一步都意味着妥协和交换,而陈宜中现在承诺的“只要扫清贾贼的障碍,勤王师入卫指日可待”,到时候又是否能兑现呢?
上书的效果立竿见影,颇有些墙倒众人推、痛打落水狗的意思,连惯于望风驶船的留梦炎也混在人堆里参了一本,把“当时周公”骂得狗屁一般,说其“小才无取,大道未闻,历相三朝,曾无一善”。太皇太后如梦初醒,似乎真正看穿了贾氏揽权罔上的面目,但囿于太祖皇帝“不杀文臣”的律令,又虑及大敌当前,遽杀元老恐使人心更加离乱。左思右想,最终取折中之法,降旨将贾似道革职并查抄家产,发往边远循州[32]以尽其老。
这样的结果还算令人满意,贾似道年纪一大把,到了那“岭南瘴疠之地”,与中州膏粱之地相比,乃是“自无逃生之理”的可怕去处,与当场砍头并无多大区别。
陈宜中备办公文,正要委人前去扬州押解贾似道,可放眼朝中,就是找不到一个愿意出任的人选。此去岭南数千里之遥,穷山恶水,人人视为畏途,再说又没有什么油水可捞,何苦去受那份煎熬?
足足等了三天,总算有人愿意去了,而且,居然还是自告奋勇来求这一差事的。
此人乃谢翱的同乡,也是福建长溪人氏,姓郑名虎臣,年纪约莫五十岁,时任会稽县尉,现因任满到临安引见[33],正好准备一路南归,委任其担任监押官一职,可以说再合适不过。
七月间一个热辣辣的日子里,郑虎臣赍了公文,带着一帮如狼似虎的官差,吆吆喝喝拥出余杭门,策马飞奔朝扬州方向而去。
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此话真是一点儿不错。
贾似道家产尽被抄没,姬妾全部遣散,可余下的家属和亲随依然多达几十人,坛坛罐罐之类的起居用物还是装了十几辆马车。
贾似道坐在一顶宽敞的四抬眠轿里,可在轿中随意躺卧,儿子贾易和女儿贾晴儿也受到优待,一人乘坐一顶齐头、平顶、皂幔的二抬小轿,其他人就只能靠两条腿一路前行了。
监押官和差役们的态度还算客气,贾似道心里很清楚,这主要是看在李庭芝的面子上。
早在贾似道镇守京湖之时,李庭芝即遭起用,镇守扬州后因战功卓著又被提拔为两淮制置使。可以说,贾氏对李庭芝确有知遇之恩,现在郑虎臣“打狗看主面”,在江北地面上当然得有所顾忌。
但是,过了长江,郑虎臣马上面色大变,开始怒气冲冲地打骂步履迟缓的贾家亲随,手里成天拎着一根皮鞭抽得噼啪作响,不到两天工夫,奴仆已经逃去了一半,贾似道忍气吞声,只能装作看不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千千岁居然也尝到了敢怒不敢言的滋味。很多年前,有位摸骨相士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相公位极人臣,而足心内陷,是名猴形,异时不免有万里之行耳。”——当时听来只觉得好笑,哪知今日果然预言成真,可叹人生起落无常,千千岁竟会沦至如此地步。
贾似道依稀觉得,这位姓郑的监押官怎么如此面熟,似乎以前在什么地方曾经见过一样。仔细一想,猛然间想起了另外一位也是姓郑的人。
那人名叫郑埙,理宗时任越州同知,因得罪了自己而遭流放,半路上病恨交加而死。当时,其子郑虎臣也受到株连,被充军边疆,多年后才遇赦放归。难道说,此郑虎臣就是彼郑虎臣?
没错,细看看,两人音容笑貌相似,定为父子无疑!完了,遇上了冤家对头!
田野里的农夫们看到大道上迤逦而行的车马,无不瞪大了眼追着看稀奇,贾似道觉得自己真的跟猴子差不多了,只得不顾闷热放下帘幔,但这么做有什么用呢?轿子的顶上插着一面旗,上书“奉旨监押安置循州误国奸臣贾似道”,引得一些半大的孩童跟着乱跑,同时嬉笑着用土块砸轿子。郑虎臣看在眼里也不阻止,有时甚至还笑眯眯地摸出一些小钱来抛给这些孩子以资鼓励。
贾似道已成丧家之犬,朝廷对其睁一眼闭一眼,是死是活不会再过问,这是为父报仇的好机会,郑虎臣真想现在就一刀结果其性命,但想想这么做未免太便宜老贼!当年,父亲郑埙一路上备受折磨,最终凄楚地死去,今日何不让恶贯满盈的老贼也尝尝这种滋味?
队伍到达婺州[34]时遇到了一件事:知州大人紧闭城门,不让祸国殃民的贾似道进城,队伍只好连夜进发,惹得郑虎臣把火气全部撒在贾似道身上,嘴里成天老贼长、老贼短,恨不得贾似道受辱不过而尽快自寻死路。
越往南走,天气越热,再加上七月流火,贾似道终日闷在轿内暑热难当,一天斗胆向“天使”要求正午时分能否歇歇再走,郑虎臣面孔一沉说:“来人,老贼怕闷,把轿顶拆了让他透透气。”左右一拥而上,三下两下拆掉轿子的顶盖,任由贾似道在毒日下暴晒。
按郑虎臣的预想,老贼一路上受辱、受苦,肯定挨不了多久,倘若其自我了断,自己既报了仇又不担干系,可照目前的情形来看,老贼贪恋余生,还不大可能自尽。
轿子没了顶盖,贾似道还能用袖子盖着脑袋遮阳,但遇到下雨就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水火夹攻之余,很快便发起寒热来,幸好八月初总算挨到漳州,这才捡回了半条老命。
漳州知府赵介如原是贾府的门客,一见恩公驾到,连忙设宴迎接,不想贾似道一路上已被郑虎臣教训怕了,此时战战兢兢一味推让,口称:“‘天使’在上,哪有罪臣坐席之理。”赵介如见状只得推郑虎臣上坐,贾似道方敢侧坐于下,酒宴草草收场。言谈之间,赵介如觉察出郑虎臣有杀贾之心,强留着住了三天,最后又非要派兵护送不可。
这倒提醒了郑虎臣,像赵介如这样的贾家门客,在闽、广一带还有很多,越往南走,越没机会除害,贾似道也不可能再自尽,看来只有尽早动手才是。
有了赵介如派来的兵丁,难免有些碍手碍脚,郑虎臣按捺性子,只等机会来临。
八月的天气稍微清爽了些,眼看着刚走出漳州城不久,突然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贾似道戴着一顶轿夫的草帽避雨,身上还是被浇了个精湿,只半天工夫便发起烧来,浑身上下如火炭一般烫,更要命的是肚子里叽里咕噜乱响,恐怕难免腹泻。
黄昏时分,队伍来到距漳州城二十五里的九龙岭山口,不远处有个村子名叫木棉铺,透过蒙蒙雨烟,泥泞的小路尽头出现了一大片绿色的樟树和黄色的院墙。郑虎臣驱马先行,靠近一看,这才发现那是一所不大的寺院,名唤木棉庵。
庵主出迎,郑虎臣说明来意,要求借宿,庵主不敢不答应,慌忙叫人收拾空屋、铺设草席。
“请问庵主,能否借虎子一用?”贾似道一进庵门便心急火燎地问道。
年老的庵主没听懂什么意思。
“上茅厕就说上茅厕,还假斯文用什么虎子!”郑虎臣没好气地瞪了贾似道一眼,但心中一个念头迅速闪过。
贾似道的儿子扶着父亲去了后院——这些日子里,贾易这位大宋的第一公子哥儿,包括贾晴儿这位第一金枝玉叶,同样吃尽了苦头却只能唯唯诺诺、唯命是从。郑虎臣听说,贾易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素来倚仗他老子的权势无恶不作,这次要是有机会的话,真想将其一同结果了性命。
后院面积很大,东边一半种着近一亩地的蔬菜,西边一半则极其荒芜,蒿草长得有半人来高,地上堆满了乱七八糟当作木柴用的杂木。院墙边,长着一棵高大的木棉树,几只长尾野鸟发现有人进院,扑腾着翅膀迅速飞去。
郑虎臣跟进后院喝住贾易,让其抱着地上的木柴去厨下帮着烧火。贾易不敢不从,只得极不情愿地慢吞吞离去。贾似道内急难忍,早已宽衣解带钻入茅厕,但是,刚刚蹲下身子尚在肚子里“调兵遣将”,却见郑虎臣已一步步朝自己走来,手上不知何故拎着一根足有小胳膊般粗细的柴棍。
所谓的茅房极其简陋,其实只是一间仅能遮风避雨的草棚,三面以低矮的土墙围绕,一面则空空如也,连一扇装点门面的门都没有。再看厕坑,更是大得出奇,足有两张八仙桌那么大,那是因为庵中要为菜地浇肥,为图省事,干脆将厕坑与粪窖合二为一了。现在,“当代周公”蹲在臭气熏天的巨大粪窖旁,心里一阵阵酸楚袭来,差不多眼泪都要下来了。想自己贵比帝王——贵比帝王可不是说说而已,当年母丧丁忧守制,度宗怕朝中无人主事,下旨“夺情起复”,又想出一道空前绝后的特恩,竟然赐师相以天子卤簿葬母,饬令临安满城挂孝——再看今日狼狈至此,两种境况判若云泥,实在是造化弄人啊!
“奸贼,知我何意吗?”郑虎臣已经快步走到贾似道面前。
“伏望‘天使’大发慈悲,保全蝼蚁性命,罪人生生世世不敢忘报……”贾似道突然明白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捣蒜似的磕起头来。
“知我为何人吗?”郑虎臣问。
“罪人该死,罪人该死,悔不该当年得罪‘天使’乔梓。”贾似道只顾磕头,额头被擦破后鲜血流到了眉心,“不过,今日‘天使’杀我,恐怕也不免获罪,还请‘天使’……”
“奸贼,百万生灵皆死于你手,遭难者何止我父一人?”郑虎臣面皮涨得通红,眼中闪闪发光,“今日杀你,也是替天行道,郑某日后虽死何憾!”
贾似道听得一个“杀”字,刚想高叫把儿子和赵介如的兵丁招来,无奈郑虎臣已经抢了个先,飞起一脚踹来,胸口上一个正着,贾似道来不及哼半声,身体往后一倒,一个倒栽葱跌进了粪窖。
这几天雨水特别多,倒灌进粪窖后已有半人来深,再加上刚才的那一脚劲力十足,早将胸骨踹断了几根,贾似道“嗵”一声沉到窖底,起先还浮出头来有些挣扎,两手乱抓乱扑想要爬起。郑虎臣眼明手快,伸出手里的柴棍抵住贾似道的颈背,用力往下按住不放。
贾似道呛了几口粪水,再也无力露头,肥胖的身躯不多一会儿便沉入窖底,霎时呜呼哀哉、伏唯尚飨。
郑虎臣扔掉柴棍,暗想一代巨奸落得今日这般“遗臭万年”的归宿,实在是一个绝妙的结局。但再想想事发后如何善后也是一件难事,尽管可以推说是其自己跌下去的,但未免要惊动漳州官府验尸,贾贼党羽极多,万一蒙混不过也是件麻烦事,眼下大仇已报,不如就此远走高飞,免得被治一个滥用私刑的罪名。
想到这里,悄悄地牵出马来,不与任何人告别,扳鞍踏蹬加上一鞭,顺着木棉庵前的小道策马狂奔而去。
夕阳早已西下,薄暮中的郑虎臣心情舒畅,恨不得一路上放声高歌。当然,要是他现在知道自己日后会被陈宜中拿住治罪,最终瘐毙于狱中,恐怕就不会这么轻松了——一心要置贾似道于死地的人本是陈宜中,但反过来却拿郑虎臣开刀,一可显得公正无私,二可安抚贾党,可谓一步妙棋。
这个八月,注定了会发生那么多的大事,四面楚歌之中的太皇太后,现在哪里还有心思来推究贾似道到底是怎么死的,光是每天的报急羽书,就已经够让人心惊肉跳了。
张世杰兵败于镇江焦山,元军进占建康、镇江,已实际控制了江东地区,忽必烈最后下定灭宋决心,命伯颜率军直逼临安,确定了“分诸军为三道,会于临安”的作战部署:西路由参政阿剌罕,率骑兵出建康,向溧阳、独松关进军;东路由张弘范率水师沿江入海,向海盐、澉浦进军;中路由伯颜亲率,自镇江向常州、平江进军。
这三路兵马,每一路都能埋葬大宋,太皇太后急得一病不起,但临安城中有关战与和的争论依旧进行得如火如荼,始终争不出个眉目高低来。
太皇太后现在唯一能做的是给忠臣们不停地加官晋爵,文天祥再次升任资政殿学士、权工部尚书、浙西江东制置大使、兼江西安抚大使,连两个弟弟也连带着受惠,文璧任直秘阁,文璋任浙西制司内机。
文天祥再一次哭笑不得,这“工部尚书”虽是六曹主官之一,官品贵为从二品,但主要是督管水利与土木工程之类的事宜,与军事方面驴唇不对马嘴,文天祥现在还猜不透,被授这一闲职,到底是太皇太后年老糊涂,还是陈宜中、留梦炎之辈在捣鬼,抑或真的是害怕自己拥兵自重,世上出现第二个岳飞?
文天祥决定,二访陈宜中,无论如何要搭一搭右丞相的脉搏,看看毛病究竟在哪里,另外也好借机将筹划多日的“四镇之谋”和盘托出。
八月里的一个夜晚,文天祥带着杜浒和谢翱信马由缰走出八蟠岭,一路前往右相府。
谢翱的人马目前暂驻八蟠岭下的殿前御教场,操习整训十分方便。来到临安已经一个多月,这些日子里,督府将领们一天也没闲过,白天全都四处出访,寻找转机:文天祥频频拜会故交新知,杜浒利用叔父的老关系到处游说,王炎午也利用曾为太学上舍生[35]的身份,鼓动太学生们支持勤王师……还好,努力没有白费,太学生们联名上书,对当权者们造成了不小的压力,从目前来看,朝廷正式给督府将领们加授官职,便可看作一种态度松动的迹象。
穿过长长的御街,越过接二连三的石桥和砖桥,很快便能看到陈宜中私宅所在的兴庆坊。
天已全黑,疏星点缀着蓝黑色的夜空,使苍穹还不至于漆黑一片。街上冷冷清清不见行人,虽然皇城至今还未实行金吾之禁,但一到晚上掌灯时分,一般人也不大愿意出门。这一带公侯将相集居,一路上不少豪门大户的府宅,门口吊着的红纱灯笼映照着朱红色的大门,一眼看去红得像要滴下血来一般。
马蹄声有节奏地敲击着路面,蹄铁在花岗岩小石片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这宁静的夜间显得特别响亮。
来到陈府,只见门外停着不少官轿和马车,门厅里坐满了随从和下人,看来陈宜中现在正有客人,文天祥投入拜帖,但随即有点儿后悔来得不是时候。
“三位大人来得正巧,要是平日,相爷夜间从不会客。今晚正好有不少人聚在这儿议事,让三位撞了个正着。”司阍送入拜帖后很快便回来了,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
客厅里灯火辉煌,暖黄色的灯光透过窗棂射到院中,在满院的山石树木上布满了绚丽的光斑。踏入客厅,这才发现司阍说得一点儿不假,里面济济一堂,全是身穿紫色常服的大僚。
文天祥刚想行礼,又被陈宜中像上次一样中途拦下。
“夤夜打扰,失礼,失礼。”文天祥客气了一句,同时向在座的客人拱手致意。
“无妨,无妨,二位请坐。”陈宜中的语气既不显得热情,也不显得冷淡,换句话说是两者兼而有之。
座上客一一起身还礼,脸上都摆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看得出,对突然来访者并不十分欢迎。为了尽到做主人的责任,陈宜中还是不得不向文天祥介绍在座的客人。
“这位是兵部侍郎吕师孟大人。”陈宜中指着一位较为年轻的从三品官说道,“其叔吕文焕降敌丧节,师孟却一心事宋,可见人心各异啊。”
文天祥一惊,吕文焕降元后引元军南下,可谓罪大恶极,陈宜中现在与叛国将领的侄子来往,打的是什么算盘?
陈宜中指着一个胖墩墩的老头儿介绍说:“这位是贾余庆贾大人,官同签书枢密院事。”又指着一名身材奇矮、看起来像个小老头儿一样的男子介绍说,“此乃同签书枢密院事刘岊。”最后才指着一位看上去约莫五十岁、身穿素色衣袍的红脸壮汉道,“这位是郢城都统制张世杰将军,同二位一样,也是带兵进京入卫的,只是比你们早到了一步。”
文天祥又一惊: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张世杰?
张世杰乃叛宋名将张柔之义子,与张柔的第九子张弘范属义兄义弟的关系。前不久的镇江会战中,张世杰集战舰千艘于焦山江面,以十船为一舫,连以铁索,沉碇于江,严命非有号令不得起碇,决意孤注一掷与张弘范决一死战,义兄义弟成了不共戴天的死对头。张弘范控制上游,自两翼实施火攻,并以小型战船灵活出击,张世杰虽殊死奋战,但大舟连接无法行动,仅仅半天工夫,帆篷俱焚,死伤无数。元军大胜,获黄鹄、白鹞等船七百余艘,临安门户大开,危在旦夕。张世杰赶紧收拾残部,凑足了五万人入卫临安。
“幸会,幸会。”文天祥向四座作揖,“诸公商讨国事,文某本该回避才是,然……”
“文大人此来必有高见,正好一同商议,在下也可听教一二。”张世杰热情地打断了文天祥的话。
文天祥暗想,张世杰焦山兵败后正是焦头烂额之时,何不现在就将“四镇之谋”拿出来商讨?
“哪里,哪里,文某有何德能,哪来妙计可献!”文天祥轻描淡写地说道,“只是近日有一‘四镇之谋’之设想,似乎略有价值。”
“四镇之谋?”张世杰果然识货,马上瞪大了眼睛。
“此乃文某昨夜匆忙所画,不当之处,请诸公指正。”文天祥掏出一张黄笺纸和一张画有许多圆点和箭头的地图,小心翼翼地摊放到桌上,“如诸公觉得此计尚值一用,请奏请太皇太后恩准实施。”
黄色笺纸上用工工整整的行书写着:
宋惩五季之乱,削藩镇,建郡邑,一时虽足以矫尾大之弊,然国亦以浸弱。故敌至一州则破一州,至一县则破一县,中原陆沈,痛悔何及。今宜分天下为四镇,建都督统御于其中,以广西益湖南而建阃于长沙;以广东益江西而建阃于隆兴;以福建益江东而建阃于番阳;以淮西益淮东而建阃于扬州。责长沙取鄂,隆兴取蕲、黄,番阳取江东,扬州取两淮,使其地大力众,足以抗敌。约日齐奋,有进无退,日夜以图之,彼备多力分,疲于奔命,而吾民之豪杰者又伺间出于其中,如此则敌不难却也。
厅堂内一片沉寂。
文天祥大失所望,“四镇之谋”乃自己与督府将领们讨论了许久才得出的救国良方,意在改变各地分散御敌的局面,变消极防御为主动反攻,四只拳头同时出击,一举扭转局面。但是,在座的几位朝廷缙绅粗略看过之后,不是无动于衷,便是辨不出滋味,甚至还有点儿不屑一顾。
只有张世杰,仍在聚精会神地细细品读,同时参考密密麻麻画满进攻方向的地图,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来。
“此策由我来呈交太皇太后吧。”陈宜中终于表了态,“不过,大计论阔迂远,恐难实现。不管怎么说,最后还须太皇太后定夺。”
文天祥当然明白,精心谋划的“四镇之谋”已被打入冷宫!
“元军破竹之势甚锐,临安岌岌可危,远水解不了近火啊!”贾余庆慢吞吞地说道。
“文某以为,京畿为行在最后一道屏障。”文天祥只得退而求其次,立即提出今天的第二个来意,“请朝廷速招我留屯于隆兴的勤王师赴京畿拒敌。”
“这个,还须从长计议。”陈宜中依然不置可否。
文天祥彻底明白了,现在的形势实际上已经相当清楚:太皇太后一病不起,起不到任何作用,而大权在握的左、右丞相及吕师孟、刘岊、贾余庆之流仍在战与和之间举棋不定,甚至还明显地偏向于和,继续商量下去,无异于对牛弹琴。
“各位大人,倘若再失京畿,临安便不是临安,而是临危了!”谢翱忍不住叫了起来。
“高谈阔论、纸上谈兵都无济于事。”陈宜中明显不高兴起来,板着脸提高了嗓音,“只有对症下药才是上策。”
“那么右相大人所说的上策到底是什么呢?”杜浒忍不住反唇相讥。
“大胆!”陈宜中干脆借机将火气撒向位卑职小的杜浒,“一个微不足道的兵部架阁[36],有何资格在此品长论短?”
“右相大人,这也是文某想问的话。”文天祥犯上了倔脾气,毫不客气地从旁夹击。
“好啦,好啦,今日时候不早,明日白天再说吧。”吕师孟看出气氛紧张,赶紧出来打圆场。
“嗯,我明天先看看太皇太后身体怎么样再说。”陈宜中知道文天祥的脾气不好对付,连忙含糊其词地补了一句。
话不投机半句多,文天祥想想还是告辞算了,一旁的张世杰见了也说要走,陈宜中客套了几句吩咐下人送客,面色和语气已僵硬得极不中看。
四人走出门来,跨上马背,平排着向御街走去,张世杰的几名亲卫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夜间的空气冷丝丝地似乎带着甜味,很有提神醒脑的作用,但文天祥还是被气得胸口发闷,直到现在脑子里还是晕晕乎乎的。
“文大人,你刚才真不该跟丞相闹僵,他这人我清楚,你们恐怕要吃亏。”张世杰侧着脸对文天祥说,“我的人马现今驻扎在六和塔一带,他们也在动脑筋想把我支走呢。丞相命我将步军用于水战,实属糊涂透顶,焦山败绩,我算是背上了黑锅,唉,独断专行,简直不亚于贾似道啊!”
“这一点,文某其实早就看出来了。”文天祥点了点头,随即诚恳地提议道,“将军肯赏光至文某营中一坐吗?时至今日,文某只得动用最后一颗棋子了。”
“文公说的是王爚这条门路?”杜浒插嘴问道。
“对,王爚现在身为平章军国重事,虽然没有实权,但只有他还能压住陈宜中。”文天祥点点头。
“走,今日与文大人来一个彻夜长谈。”张世杰爽快地答应道,“正好再聊聊‘这四镇之谋’。”
四人加快速度,甚至放马跑到了御街的中心——御街上,平时只许走两边的夹道,禁止走至中心——马蹄声回荡在深沉的夜色中,南、北两侧的十三厢九十五坊沉浸在恬静的睡梦之中,临安城似乎直到现在还未感受到战火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