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姨又要去进货了。她从板车摊边的小板凳上站起身,对邻摊的人说了句话,便去前面那条街招进货的伙计了。别看福姨五十二岁了,能干着呢,生意好,一个星期要跑一趟吉首进货。
第二天下午五点,福姨和四五个伙计的身影出现在火车站的小侧门边,清一色和福姨差不多年纪的女人。
这是一个小站,虽然有火车,但货车多,她们就是专门坐货车来的,便宜,只要三到五元钱。而坐客车,怎么也得要十几元钱,被列车员看见那些山样的货包,还得要另加五到十元的货钱。小生意,一趟货也赚不了多少钱,于是,福姨第一个摸索到了坐货车进货。于是,凡进摊货的,都跟着有经验的福姨悄悄坐货车了。
糟糕!刚走进小侧门的福姨她们,看着一辆往吉首方向去的货车正慢慢启动,火车轮正开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说时迟,那时快,福姨飞快地向两边望了一下,嘴里叫着:“快!快过去!赶上那辆车!”几个女人身子瞬间变得灵便了,摇摆着跳过几道铁轨,纷纷跳上火车的最后一节车厢,福姨的脚被轨道上的石子磕了一下,只停顿了一两秒,火车的声音便开始变成“咔嚓咔嚓”了。
“快呀!福姨快呀!”那几个人着急地站在车厢外面的铁栏杆旁叫着。福姨赶紧在火车后面飞跑几步,一只手抓住快速往前滑的铁扶手,火车把她的身子带离了地面,福姨的脚轻飘飘地落在了铁板上。
火车只有最后一节车厢是空着的,往往跟车的列车员都很同情这些上了年纪还为生活奔波的老大姐,彼此也达成默契,遇到她们上车从不呵斥,她们也经常塞给列车员一包硬壳白沙烟或是五元钱,算是谢礼。
福姨几个上得车来,相视一笑,搭上这班车,两个小时后到达吉首,睡一夜就等着明天一大早直接去关厢门进货了。
幸亏跑得快。福姨拿出准备好的半张报纸,在车厢里找了一个空地,一屁股坐了下去,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
货车车厢除了灰尘多还没有灯,列车员静静地坐在车厢唯一的高凳子上,听着她们拉家常话。渐渐地,说话声没了,火车越往前走,山洞越多,火车一钻洞,车厢里便一片漆黑,耳朵里一阵轰隆,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渐渐地,天黑下来了,车厢里更安静了,只有单调的火车隆隆声……
福姨是睡不着的,她眯着眼,心里在想着患小儿麻痹症的儿子,明天是他的生日,又是本命年,得早点进完货赶回去,还要在进货的地方给儿子找两条大红短裤让他穿上,避避邪。福姨想完了儿子又想着她那老实的男人,守摊都守不好,嘴巴木讷不说,生意不好,还老是让小偷得手,掉了几回货物。可她进货去了,摊又不得不让他看着。每次进货回去,福姨都要瞪着眼骂他几句,但是男人从来不还口,由着她,这一家的费用都靠福姨那张嘴了,让她多练练也好,男人心安理得地听着,渐渐习惯了。
福姨还想着,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像有些女的,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参加什么腰鼓队,或是和男人看看电影什么的。福姨想到这里,嘴角慢慢上扬起来。其实她知道自己笑起来很美。好像是坐得太久了,腿有些麻了,福姨轻轻地挪了挪屁股,把身下的报纸也移了移,继续在黑暗中想着她的心事……
快八点了,火车停下来了,吉首是大站。福姨和同伴们下了车,穿过铁轨,不敢从出站口出去,径直顺着站台的围墙走,最前面有一条巷,从巷子穿出去就是大街了。
从下车到小巷,灯光几乎都是昏暗的,尤其是在小巷,但人多,也没怎么害怕。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笑着就出了巷子,来到吉首大街上。谁也没想到,福姨更没想到,她走在前面,一辆转弯过来的“货的”把福姨带翻在地,且车轮把她带了好几米远。看着福姨在地上翻滚着,货车司机可能因为车速太快,没看见,车子很快就开走了。
后面的几个同伴目睹了这一切,吓呆了!当她们大张着嘴巴跑过去,却惊讶地看到福姨从地上爬起来,拍着衣服上的泥土,大张着眼睛,低头到处找她的货包:“我的包呢?我的包呢?那里面还有一些货要拿去换的,不能掉啊。”
几个人看着福姨,看着她做梦般的神情,放心地彼此一看,笑了。这一看不打紧,反而笑得越发厉害了。原来每个人的脸,除了牙齿是白的,其他地方都是黑的,她们坐的是拖煤的火车。
再看看福姨,那焦急的脸上也是黑不溜秋的,怪不得车子把她带翻了也没知觉。不过幸好没事。
在夜色的昏黄的街灯笼罩下她们朝旅馆走去。
这是一个发生在1993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