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光绪十四年春,天已渐渐转暖。
青楼旁,地上放着一个盖着布的竹篮,里头躺着个嗷嗷待哺的小婴孩。老鸨将那孩子抱起,一瞧,是个女娃娃,面色红润,正喜人地向着她笑呢!那娃娃脖子上挂着个银子雕刻成的长命锁,上头刻着“金兰”二字。想想就明白这孩子的爹娘该有多宝贝这闺女,又有多舍不得丢掉她。他们一定是万不得已才会如此!将自己闺女放在青楼门口,也是想着叫她能活下去,长大后会一技之长,能有口饭吃。
小金兰四五岁时便抱上了琵琶,白白净净的小身板,坐把小板凳腿才伸得刚刚好,衬得琵琶大大的。肉乎乎的小手上留着指甲,左手使劲地按着琴弦,右手甩着手腕,潇潇洒洒地变换着、勾挑着。
她有个长她四岁的同伴教她些基本功,叫阿菊。除了练功,闲暇时间,阿菊喜欢拿块儿丝布,穿针引线地绣花儿。小金兰的衣裳常叫她拿去练习绣工,她总把那件小衣裳的里里外外都绣满了兰花。旁人问她为何痴迷于此,她总反问:“这不正是一个女子该做的吗?”
小金兰见了什么都想去学,诗词歌赋、穿针引线、唱歌跳舞、琵琶笙箫。只要身边人会的,她样样都不愿落下,而且样样不输人家,不能做到最好她总不罢休!
小金兰长到十二岁时就已成了青楼里最能干、最引人注目的小琵琶。青楼的戏台上,她已不再像别的小琵琶那样为大姑娘们作配,而是成了舞台上的主角,她弹的曲儿、跳的舞,观众们日日买账、场场叫好!
这时又来了刚满十岁的阿梅,浑身伤痕累累。她是自个儿从家里逃出来的。她道:“我爹是个大烟鬼,还很好赌,每回赌输了,回家后还老是打我和我娘。我看这青楼的姑娘们日日在台上弹琴唱曲,觉得很好玩儿,便到这儿投奔来了。否则,我就要在那个家里要躲一辈子的债、挨一辈子的毒打,过不了多久就要死。”
阿梅练起琴来比谁都用心,练得酸了、麻了,从不叫苦叫累,整日都神采奕奕的。她心里头暗暗笃定:自己一定要成为京城最出色的琵琶艺人。
自此以后,阿梅、金兰、阿菊日日待在一块儿,成了很要好的三姐妹。
一转眼,阿菊长到了十八岁,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青楼里有个规矩,十八岁以前,小琵琶们只卖艺不卖身,过了十八岁,小琵琶成了正经的艺人,青楼便开始物色愿砸重金的贵人给她们。
自从过了十八岁的生辰,阿菊身子便虚了起来,成日地卧在榻上,怎么拉也拉不起,手里不知道绣着什么东西。茶也不怎么喝、饭也不怎么吃,没人再管她,练功也懈怠了。青楼老鸨只当是她病了,找个大夫来瞧,那大夫左看右看,却怎么也看不出她究竟哪儿出了毛病!
唯独金兰和阿梅知道她心里头念着一个男人,那是个青楼外无财无权,为人却老实、正直的小木匠。
“我可不能白白养你十八年,到头来还得伺候你过大小姐的日子!今儿晚上你必须登台露一嗓子,到时候不论是哪位爷,只要是肯花钱的就成了。”那日午后,天有点儿闷。老鸨气冲冲地朝阿菊放话,“你今儿个要是出了什么差错,砸的可不只是你一人的招牌,是整个儿青楼的招牌!”
终究,还是不愿。
阿菊找到金兰,泪眼汪汪:
“我娘是个妓女,在这儿把我生下就没了,把我一人丢在青楼里,生来就注定要走她的老路。我明白这就是我的命,我不得不从……可老天才知道,就算是让我早死,我也情愿做一个平凡女子。那个木匠待我很好,我已私下里许了他了,我这整个儿人、整条命都是他的了。”说着,她紧紧握住金兰的手,把她的手攥得发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叫她无处可逃,“兰儿,能不能成全我,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做个平平凡凡的好女人……”
那日傍晚,老鸨上台宣布:今儿有位姑娘要找人,各位爷抓紧出价咯!
“连个预报都没有,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是啊,想来最多也就值个一二两银子,跟窑子一个样,图个风流快活罢了!”
观众席上议论纷纷……
阿菊画好了妆,已在后台候着。心乱如麻。
“阿菊,我快要登台了,你走吧。”金兰走了过来,她换上一袭飘逸长裙,编好了发、上好了妆。她真像朵含苞的兰花,皮肤嫩得像是能掐出水来。清秀、幼嫩、楚楚动人。
“一两银子!”
“我出二两!”
“还有更高的吗?这姑娘模样可水灵着呢,您想叫她弹个琴、唱个曲、跳个舞都成!各位爷见了可别后悔啊!”老鸨见势头不好,赶忙强颜欢笑着吹嘘了起来。
“三两!”一个样子很猥琐的赌徒刚赢了几两,急急地又想把钱撒出去。
价钱已定,众人都无异议。那赌徒飘飘然,生平第一回坐上了那个叫做“上不封顶”的位子。
帷幕拉开,出来的是倒像是一位仙女,眉梢微动、红唇微起,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缠缠绵绵的小曲儿,身子像条蛇似的,柔软地扭动,翩翩然甩起长长的水袖……
老鸨一惊,是金兰!
再看底下的客人们,有的看得失了神、有的不停咽着一大口的口水,底下又不安分地熙熙攘攘起来:
“我出五两!”
“六两!”
“八两!”
“白银十两!”
这竞价声传入那坐在最右侧看台上的赌徒的耳朵里,他随手一抹挂在下巴上的哈喇子,直接爬上了桌,一只臭脚踏在看台的栏杆上:“你们都瞎嚷嚷啥呀!青楼该有青楼的规矩,已经定了人、定了钱了,哪里有改的道理!臭老鸨,你说是吧?”
再怎么着也不能砸了自家招牌,老鸨无可奈何:“是,这位爷说的没错,定了价的东西没变的道理。各位爷要是喜欢这姑娘,就只得等下回喽!”
那赌徒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我就说我张三今个儿就是赶上了好运道!”这便是他张三这一生最风光的时候!
那一夜,狂风骤雨。赌徒张三嫌热、将窗子全开了。鬼一般的白光肆意发威,豆大的雨点伴着刺耳的雷鸣哗啦啦全落到金兰身上,像极了绵绵密密的针扎进她的心里。散发着恶臭的脏流氓像个暴君。他嘴角旁发着毛的黑痣不断不断地压着她的唇,叫金兰阵阵反胃。
她认了,生为青楼女子,是她金兰的宿命。她成全了自幼同她好的阿菊,她打算明日就跟老鸨说,叫她不要再去找阿菊。今后阿菊该做的事,由她来做。
那一夜,阿菊逃了、金兰做着下三滥的勾当。三姐妹的房间如今只剩阿梅一人,变得好空好空。
那一夜,电闪雷鸣中,阿梅彻夜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