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荆怔怔地看着眼前哭成泪人的姑娘,心情复杂而无措。
自从听到她说出那句“我又回到了刚刚失去他的那一刻,那种痛苦一分一毫都不曾减少。”他的心就紧紧地揪了起来。
这是头一回,他的心痛不光是因为失去弟弟,而更多的,是出于别人身上流露的感同身受。
五年前失去父母时,他纵背负了天大的压力,也尚有凌棘与他共同分担,他们同源同体,承受着同样的伤痛,这令他在伤心之余,也更多地产生了“保护弟弟”的责任感。
然而当凌棘也走了,他失去了仅存的血亲,再没有谁能与他承受等量的痛苦,无论是裘家父母兄妹、还是凌家的旁支亲属,他们所感受到的心痛,根本不及他的万分之一。
他成了孤岛。
而连音音却在不经意间闯了过来,她与凌棘相爱至深,曾期许过共同的未来,那份“未来”轰然崩塌在她的生活里埋下的断层,恰好成了与他凌荆共同的断层。
共鸣起,疼惜便油然而生。
阅读着她记事本里密密麻麻的日常笔记,那些看来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事,她却都要反复背诵。一时间,曾有过的疑点也纷纷解开。
她为什么要在刚成为助理时画他的肖像,为什么别人对她的评论充满矛盾——缺乏举一反三和融会贯通的能力;很难分辨不同人之间的不同个性;情商忽高忽低、记性时好时坏……
可见仅仅是维系简单而平常的状态,她都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努力。
他也忽然明白周六的凌晨,她为什么会因为服用过量的兴奋药物而昏厥——他交给她的那些安排国内外人员培训的任务,对与睡一觉就要全部重来的人而言,实在是强人所难了。她为了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才不得不服用药物。
而他却因为她满脸的倦容,不怀好意地请她“合理安排自己的作息”……
愧疚和自责瞬间占据他的心、为曾经所有的误解和苛责、还有恶意武断的揣测,事实证明裘丛逸说得没错,他竟因为自己的狭隘,借着职务之便,欺负了一个姑娘!
甚至,他欺负这个姑娘,还是他最爱的弟弟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的人!
直到现在,她在他的强迫之下透露了自己隐藏最深的秘密,想的却不是借由她和凌棘的关系来为自己谋福利,而是担心自己的身体状态不能胜任工作?
凌荆觉得自己一定是脑袋坏了,才会怀疑她的动机,对这么一位品质纯良的优秀员工吹毛求疵!
他向她伸出手,语调不复凌冽,取而代之的是柔婉和恳切:“可以允许我在你家多待一会儿,听你再说说关于凌棘的事吗?自从我去美国之后与他的联络少了很多,那几年的他,恐怕只有你才最清楚。”
连音音勾了勾嘴角,任他搀扶着走向沙发,两人并肩而坐,开始了一场迟来三年的追悼。
这一聊就聊到了深夜,凌荆听了许多凌棘在大学里的琐碎轶事,好似身临其境地陪着他上了一回大学,更甚至仿佛陪着他谈了这场恋爱。
他十分欣慰今天的自己一时冲动,闯进了她的家,见到最真实的她、以及了解了他最想了解的凌棘。
这一切,都在不经意间安抚了他失去凌棘之后的创伤,三年来第一次,他感受到一丝解脱。
“你们家有没有牛奶?”他忽然问。
“嗯……有,在冰箱里,我这就去……”
“不用,我自己来。”
须臾,他端来一杯热牛奶:“说这么多话,口渴了吧。喝了它。”
连音音一愣,刚止住了泪水,眼眶又再泛红:“谢谢。你和他,真的很像。”
凌荆目光一闪:“凌棘的眼光很好,要是能和你成为一家人,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不多会儿,连音音打了个哈欠,现出倦意。
凌荆看了看手表:“太晚了,去睡吧。明天准你请半天假。”
连音音觉得这困倦来得太突然,刚才还心绪高昂,突然困得再多一分钟都撑不下去。
她揉了揉眼睛:“谢谢凌总,我还得做个日常笔记,不然明天可就回到解放前了……”她一面说一面拖着无力的双腿走向书房,“凌总,您请自便吧,我就不送了。”
凌荆在客厅又坐了一会儿,才轻轻跟了过去。
果不其然,她已经伏案睡着了。
就在刚才,他给她的那杯牛奶里,加了裘丛芯为他开的镇定安眠药。他这么做,不仅是担心她心绪不宁而失眠,更是……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打横抱起,轻轻送到了床上,又替她捻好了被子,继而回到书桌前。
记事本的新一页上,写着关于凌棘的身份和故事,连音音在睡着之前匆忙将它们记录下来,或许是为了提醒自己,不再将他抛诸脑后。
凌荆轻轻拂过那些字迹,然后果断地将那页纸撕下,并为她写下新的篇章。
他照着她之前每一天的模板,将所有必要项目都誊抄了一遍,又确认没有出现错漏之后,将记事本放回了她的床头桌。顺便用她的拇指解锁了手机,为她设定了上午十点的闹钟,以及在新的“日常提醒”中表示,她因为身体不适请了半天假,下午一点才上班。
到此时,凌荆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连音音的家。
在了解了她的状况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决定,从此,再也不追问她有关凌棘的一切。既然凌棘的逝世对她造成的打击已经严重到令她生活难以自理的地步,他又如何要求她再每天重复承受一次死别之痛?
这不公平。
或许,“遗忘”就是凌棘在冥冥之中,对她最后的守护吧。
因此,他给她下了药让她睡着,并且为她“重塑”了这个周日发生的一切,为了减轻她的心理负担,就连他来过她的家这件事都一并抹去了。
周一下午,连音音匆匆踏入办公室时,心头忐忑异常——凌荆说了周一要向她讨个解释,这解释却没有出现在任何记录内容中,难以置信,她竟白白浪费了一个周末,连个合理的借口都没编出来?!
况且这个周一应该是她开始担任“总助”的一周,她怎么能在这天请假?她也没什么不舒服啊!
通勤路上,她懊恼地捶胸顿足,甚至都做好了一进公司就被扫地出门的准备。
然而她所担忧的一切却并没有发生,她的工位看上去一切正常,钱欣与她的交接十分顺利,甚至琳达对她的态度也还算和蔼。
眼下,棘手的事只剩一件——给凌荆的解释。
下午两点,她战战兢兢地端着茶水,扣开了总裁办公室的门。
“凌总,茶来了。”
凌荆放下手里的工作,靠在椅背上,平静地看着她。
“谢谢,放下就行,我自己来。”
连音音蹙了蹙眉——从记录中的内容看来,她不仅要将茶盘端到办公桌上,还要用第一泡茶水将所有茶具浇上一遍,再泡上第二泡,最后收拾好茶缸……
可眼下凌荆的要求和以往不一样,她倒突然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凌荆也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左思右想,这诡异的对视,还是为了欠他的那个“解释”吧。
“那个,凌总……”她艰难地开口,“我……那天可能是身体状态欠佳,所以迷迷糊糊的,还请您不要介意……”
凌荆挑了挑眉,嘴角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嗯,知道了。你去忙吧,好好表现。”
连音音纳闷——消息是好消息,可这所谓的解释,这么轻易地就搪塞过去了?
想来,或许作为凌蔚集团的大总裁,他也更本没有时间关心一个小员工的状况吧。
早知道就不为这件事纠结一上午了。
她松了口气,走出办公室的步子都下意识地轻快了许多。
凌荆看着她轻松的背影,脸上流露一抹欣慰——只希望她以后都能离伤痛更远一些。
裘丛逸见连音音进了公司,巴巴地送来了甜品。
“音音,来,喝杯热巧克力……会舒服点。”
上周五,他一时冲动向她甩了脸子,这事儿在他心里可憋了一整个周末,好不容易熬到周一,她上午又请了病假,实在把他给急坏了。
连音音有些困惑地接过饮料:“嗯……谢谢裘总。”
裘丛逸又一脸殷勤地递给她一个纸盒:“喏,如果有需要,自己泡着喝。”
连音音一看,盒子上写着“红糖红豆茶”。
“红糖……”她琢磨了一会儿,忽然失笑,“不是!你误会了裘总,不过还是谢谢你。”
裘丛逸一愣,面颊微微一红:“不是吗?呵呵……那你留着,总能用上的!”
说完他转身就走,虽然有些尴尬,心头却是欢喜——她的笑容一如既往,应当是没有介意他上周五的鲁莽吧!
下午四点,连音音的一天才正式进入忙碌阶段,因为钱欣整理工作的邮件来了。
她看着洋洋洒洒又凌乱不堪的任务词条,只觉这一上午莫名的清闲,必然是全要搭进加班时间去了。
凌荆从办公室里出来,路过她面前时顿了顿脚步:“我出去开个会,要是到了下班时间还没回来,你直接回家就行。对了,刚才接待了两个访客,办公室有点乱,麻烦你帮我收拾一下。”
这是一天中第二次发生与记录不符的要求——凌荆办公室里所有的物品摆放都十分严谨,因此他从来不让外人替他收拾,怎么这会儿,又破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