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丛芯不再问话,拿起钥匙,自顾自打开木盒上的挂锁,取出了黑色封皮的记事本。
凌棘,以及另外八名在意外中丧生的年轻生命,他们恣意风发的笑容跃然眼前。
裘丛芯不动声色地翻过一页页泪迹斑驳的纸张,心中无比震撼。这每一张相片、每一行字,都透着浓重的“幸存负罪感”。
看来,连音音无法接受自己爱上凌荆的事实,并不全是因为记忆导致的时间错序,归根究底,还是PTSD。
须臾,她看完了整本内容,却因为陷入思考而一动不动。
选择性遗忘、创伤性再体验感、幸存者负罪感……这些都是PTSD的典型症状,至于幻觉……
连音音对此有十分明显的自知力,即能够清楚地分辨幻象与现实、对幻觉的出现有所抗拒、也有将其摆脱的意愿,不然也不会采纳上一任心理医生的建议而将这本子封锁起来。
这样看来,她还不至于精神分裂,要停止反复触发的“遗忘”,恐怕首先要卸下她的负罪感。
她轻轻吐了口气,抬眼:“凌棘和凌荆长得很像。”
“嗯?”连音音不明白。
“你不需要回答,专心听我说。想到什么就说出来。”
“好。”
“凌棘小的时候很调皮,捣蛋、挑食、喜欢和凌荆两人偷偷地在房间里煮吃的,有一次险些把房子给烧了。”
“凌棘性格开朗、外向,因为家庭条件优渥,从小就有一股天之骄子的气势,但是又很善良、性格随和,在每一所学校都受到众星捧月般的拥戴。”
“凌棘参与了许多动物救助组织,为他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凌棘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S市最著名的高校,J大,工商管理系。”
到这时,连音音的眸子才微微闪了一下:“文档中有提到,凌荆说我和凌棘是同系同届的。”
裘丛芯点点头,继续毫无波澜的叙述:“凌棘21岁那年,他的父母过世了。”
连音音抿了抿唇:“凌蔚集团的懂事长和夫人意外身亡。这件事我也有印象。”
“凌棘从小就有许多仰慕者,可他只谈过一次恋爱,是在大学时期。”
裘丛芯顿了顿,倏然起身,静静地与连音音对视。
“他的恋爱对象,是你。”
连音音一惊,张了张口,裘丛芯却没有再给她说话的机会,兀自加快了语速。
“凌棘对你一见钟情,在大一时与你相识,大二,他的父母出事,凌荆离开S市去了美国,他孑然一身时并没有在你面前表露伤痛,他唯一做的,就是请求你和他在一起。”
“你们在一起后很幸福,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他真实的家庭背景。”
“大三时,他在凌荆的帮助下,买下了一片老旧里弄,打造成专门做服装设计的创意园区。”
“大四,他买下了你现在所住的房产,只写了你的名字。”
“你们毕业那一天,他向你求婚,你答应了,并且相约在毕业旅行之后一起飞往美国见凌荆。”
“然而,就在毕业旅行时,你们乘坐的小巴意外坠崖,凌棘死于那场意外,同样在意外中丧生的还有你所有最要好的朋友。”
“张宁、王若涵、秦月兰、徐子坤、赵肖霏、李启明、胡文馨、陆天昊。”
“他们和凌棘一起,葬生在崖底,只有你一人生还。”
“你所爱的人全在那一瞬间消逝,从那以后,你把他们都忘了,一次又一次,忘得一干二净……”
裘丛芯一瞬不瞬地瞪着连音音的双眼,毫不停歇的话语像是恶毒的咒语,平铺直叙却残忍无情,如利刃出鞘,将虚假的宁静杀得片甲不留。
连音音的表情瞬息万变,仓皇无措、目光空洞、惊慌痛苦,最后泪水奔流,抱着脑袋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
裘丛芯并没有因为她的崩溃而闭嘴,她绕过茶几走到她面前,用力握住她的双臂,强迫她抬起头来。
“连音音,你忘了凌棘,忘了你的朋友,也忘了你自己。”
“你在惩罚自己,整整三年,你让自己的未来跟着他们一起消失了。”
“你放弃了拥有他们的记忆,也放弃了自己的余生……”
而此刻的连音音满耳嗡鸣,只见她口唇翕动,却听不见她说的任何一个字。
直到——
“凌荆……”
她听见了他的名字,心底骤然一动。
裘丛芯见她终于有了些反应,长长舒了口气,重复前一句话。
“是的,你现在有了凌荆,他在等你。”
连音音怔怔地看着她,一秒、面无血色;两秒、双唇紫绀;三秒、浑身战栗……
就在仲星河以为她即将休克,甚至做好了心肺复苏的准备时,她忽然面容一皱,放声嚎啕起来。
裘丛芯心弦一松,如释重负。她瞟了仲星河一眼,默默擦了把汗。
连音音哭了许久才抽抽搭搭地恢复了理智。
眼眸浸在淌不尽的泪水里,却褪去了先前的蒙昧,比任何一刻都更清明。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想起来。”她说。
裘丛芯点头:“我知道。”
“明天还是会忘记。”
“是的。”
“所以,痛苦的意义是什么?”连音音抹了把脸,又将脑袋埋了下去。
“并不是所有的痛苦都需要意义,或者说,只有你能决定它的意义。”
“我以为它的意义是阻止我错误地爱上其他人。当我发现自己喜欢上凌荆,曾千方百计地在每天晚上提醒自己翻看这本本子。可是,到头来……”
裘丛芯握了握她的手:“到头来,你还是喜欢他。”
连音音痛苦地点头。
“恐怕是你误解了痛苦的含义。为什么认定自己爱上其他人是个错误?”
连音音抬头:“我是凌棘的妻子啊。”
“还有吗?”
“还有……”连音音面容一拧,泪水再度决堤,“逝去的人,只要我还记得他,他就没有离开。”
她十分艰难地将这句话说出口,再度陷入失控的抽噎:“可我……连记得他……都做不到……我要是连感情都给了别人,凌棘……他为我做的一切……我们说过的一切,就都不算数了吗……”
这话倒让裘丛芯看到一丝希望,她又握了握她的手:“也就是说,你愿意结束这种频繁遗忘的状态,愿意记住他,是吗?”
“当然,当然!”连音音凝眉看她,“难道你以为我是故意忘记他,故意把自己弄成这样?”
裘丛芯感受到她话中带了一丝愠怒,倒是更宽了几分心。
“是不是故意的,你说了不算。刚才,从我说到你是凌棘的女朋友起你才有了些反应。现在请回想一下,我之前描述的那些事,你有几件是听说过的?”
连音音想了想:“他没有告诉过我他父母的事。还有,我不知道他买过什么创意园区……”忽然,她眸光一闪,“创意园区……?”
裘丛芯挑了挑眉:“是的,就是Brain的工作室所在园区,去年才正式启用,凌荆给公司的服装品牌命名……”
“忆及。”
“是的,回忆凌棘。其实开创服装品牌是凌棘的主意,他曾经想为品牌命名,‘慕音’,你名字里的那个音。”
连音音泪水一漾,又洒了一地。
“我说过的,有我在,你的所有梦想都会实现。”
连音音猛地一震,转身,满脸不可置信的狂喜:“凌棘!”
裘丛芯和仲星河对视一眼,立刻警觉起来。
“连音音?”
难以置信,前一刻还十分清醒地沉浸在痛苦中的她,竟毫无征兆地陷入幻觉里,仿佛完全进入了另一个空间,对近在眼前的裘丛芯和仲星河视而不见。仲星河又一次打开客厅的灯,可这招显然已经失效了。
连音音不仅与“凌棘”互诉衷肠,还一个人对着空气做出拥抱的动作……
裘丛芯心底一悬——不妙!她对幻觉的辨别力消失了?是哪句话触发了精神崩塌,还是今天整个疗程对她的刺激超出了她承受的范围?
从连音音此刻与“凌棘”对话的内容看来,完全没有涉及他已经去世、或者离开、或者消失的内容,这说明她此刻正沉浸在过去的某个幻象内,所以……是回忆。
许久不曾启用的记忆让她陷入了错乱!
连音音忽然举起手臂,向“凌棘”比划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这面墙不错,以后可以挂一幅大大的油画。”
“电视机?电视机当然是在这个位置啊!哪有对着窗挂电视机的。”
听这对话,或许当下在她脑中呈现的,正是当初凌棘带着她一起看房的场景。
他们似乎看够了客厅,转而又走向卧室,最后来到书房。
裘丛芯与仲星河无奈地跟在她身后,又将整套房都兜了一遍。
“女神,她这算不算梦游?”仲星河低声问。
“原理差不多。”
“那你说她梦游结束之后,会不会又格式化了?”
“我也不确定。”裘丛芯不太乐观地叹了口气,“她能自主结束这状态都万幸了。”
此刻,连音音已经带着“凌棘”在书房里踱步了一会儿,他们自然听不见“凌棘”说了什么,可连音音却忽然笑得有些腼腆,说了句:“谁跟你生孩子!”
仲星河咧了咧嘴:“看来原本这里打算用来做婴儿房。”
连音音忽然手舞足蹈地冲着书架方向挥了挥,看上去像在挥走蚊虫,可现实却没有什么蚊虫,她只挥到了塞在书架缝隙里的一叠白纸。
哗啦——白纸撒了一地,连音音手指砸到书架边缘,或许是疼痛的刺激令她稍稍醒了醒神,下意识地朝地上看了一眼。
骤然,目光一聚。
“凌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