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结巴又找到机会和柔嘉聚聚,特地带上这本小册子给她看。聚会其实是柔嘉和南希的工作午餐 ——结巴的一贯伎俩是借口到中国城购物,趁机见见她,而柔嘉自然会邀他同吃。地点照例是在律师事务所斜对面的越南米粉店。
美国就是这些东西多,习惯就好了。柔嘉瞟一眼封面,淡淡地说。没兴趣翻翻吗?我大概能猜到里头是什么。柔嘉微笑着说。吃饭的时候看合适吗?柔嘉就是这样一个
委婉的姑娘。她似乎了解这世界的一切,然后冷静地表达自己的主张。结巴正要把小册子揣回衣兜,南希嚷起来:我还没看呢!南希喜欢大呼小叫。柔嘉说
她也想当律师,说这是她父亲对她的期望。看起来路还很长。柔嘉和南希坐在对面,简直是一阴一阳。这些都是真的吗?南希边翻边看结巴。结巴不说话。她又看柔嘉。我以前也看过类似
的报道。太可怕了!
那怎么办?叫人来把刚才你点的那份牛肉粉退掉?柔嘉笑道。我倒想看看你这么馋嘴的姑娘怎么改素食。这儿的牛肉应该没问题的。要有问题他们肯定早告诉我了。南希笑嘻嘻地说。我在这
儿打过工,你都忘啦?没忘,没忘。柔嘉的口气就像哄孩子。到底怎样的方式才不让动物痛苦呢?结巴说。这就是问题。柔嘉微微一笑。既要吃动物,又不愿看见动物太痛苦,这是一种伪善。
当然我不是说你,因为你不吃肉。
那天午餐时,结巴还问柔嘉这发传单的活儿算不算工作。柔嘉说这些册子应该都是非营利组织印的,它们其实也和私营公司差不多,靠捐款搞宣传、印材料,也给管理层发工资。但这些站街的底层人员可能是纯粹的志愿者。虽然没钱,但也有理想主义的小青年愿意做。怎么,你打算参加?柔嘉笑道。我建议你还是先好好念书吧。美国是个人主义社会,你要上街说什么,没人管,但前提是得有饭吃。
他们不需要电脑专家?南希插话说。结巴和我一样对念书没兴趣。他要能有这么份工作,岂不是更好?
结巴对她笑笑。南希是个天真开朗的小姑娘,洋溢着柔嘉缺乏的亲和力。这也许就是柔嘉雇她作秘书的原因。结巴曾幻想取代她的职位,整天守在柔嘉身边,午饭时也不用因为南希在场而必须说结结巴巴的英语。为此他能彻底改变自己。当一个男秘。每日用训练有素的声音接听电话,面带笑容接待客户。打字。填表。订午餐。搬进中国城边上某个明亮的公寓。戒烟戒酒。多吃蔬菜。甚至不再看演出。这可能吗?比如,
说不再结巴的英语?结巴知道自己为了柔嘉可以彻底重塑自己 ——但这些听起来总有一种荒谬 ……无论如何,把南希挤走的想法是极其自私的。看得出柔嘉很喜欢南希。他不记得她还有什么更亲近的同龄人。他也曾希望这午餐只有他和柔嘉二人,但偶尔的经验告诉他,那只是长时的沉默。柔嘉喜欢听他回忆童年往事,此外就再没什么话题。若是南希在场,他们都会自然得多。
渐渐的,结巴知道自己和柔嘉的关系是静止的。怎么努力也不会更上一层楼,但也不会搞砸。他给柔嘉送过花,花儿总是出现在前台大家共享 ——南希甚至专门为此买了大花瓶。他给她带几张悦耳的 CD,过几天就会发现它们出现在南希的电脑旁。他在中国城的角落里找到柔嘉童年爱吃的糖果送给她,下次再见时南希便会说那糖果真好吃,还向他打听是从哪儿买的 ——于是他后来就经常买些送给她俩。后来,结巴发现前台上因此添了个糖果盘。挺好。你们的顾客想必都心事重重,先先先吃块糖挺好,是不是?他说完,剥开一块扔进嘴里,一屁股坐进沙发,看看南希,发现她正盯着他,笑得和糖果一样甜。他只好扭头去看那棵塑料花。
又一个新学期来临,结巴在仓库找到了一份工作。工作地点不是 DJ工作间,而是停车场。
仓库的停车场平时是免费的。结巴喜欢深夜坐在旁边的台阶上抽根烟,看看周围的风景和自己的车。周围的贫民区出没着一些反社会分子,他们砸车不为偷东西,而是取乐。他们砸了窗子就跑,不需要捅车门翻手套盒拆音响,所以总是很难抓到。停车场周围的栅栏上特意钉了几个牌子,写着私人房产,不得逗留,违者检控之类的话,晚上被探照灯笼罩,但结巴还是有些担心他惟一的财产。他偶尔从古都请假来看名牌 DJ演出,发现停车场在这些夜晚是要收费的,由一位管理员小跑着料理。结巴是仓库的常客,又总在停车场边吸烟,偶尔也会帮帮他的忙。后来管理员不想干了,便把他推荐给老板。
结巴工作的内容是站在停车场入口处挥动写有 “停车十元 ”的牌子,招揽司机进场,收十块钱,请司机把小票放在挡风玻璃下面,然后把他们指引到场内深处的车位。这样就能保持入口附近一直有位置,招揽生意。停车场的碎石地上没有任何标志,所以结巴还要负责让司机们停得紧凑些,这样场子里就能多停几辆车,多挣几个钱。当然,他的任务还包括请客人留意雨天留下的水坑,毕竟人家交了钱。
结巴喜欢这个工作,因为他可以一言不发,打打手势即可,而且仓库老板不仅给二十块钱工资,还让他免费进场。几次演出后,老板对结巴的责任心很满意,发给他一件印着仓库标志的 T恤,好让他更有责任心,也为了向司机们证明这个外国人确实是
本俱乐部的雇员 ——这 T恤打扫卫生的老墨每人一件。衣服上的仓库标志是荧光的,在黑暗的角落里能提醒人们注意笤帚和簸箕的到来。保安们也穿统一的 T恤,但胸前只有 “保安 ”的字样,字很大,所以不需要发荧光。起初结巴希望老板给他有保安字样的,这样他在停车场上的手势会更有说服力。老板说你太瘦,那种 T恤我们没有中号,只有特大和特特大号。然后又说,你穿着保安的 T恤进场会有什么结果?大家会指望你出面制止打斗。你怎么办?没准还有酒鬼想找你的麻烦。结巴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仓库是家有名气的老店,售票处后面墙上挂着的 T恤都卖二十块一件,而结巴和清洁工们穿的这种 T恤根本买不着,这让他很高兴。
十块钱停车费不便宜,但来看演出的全市人民都知道这地界乱,而停车场边上总有警车镇守,所以大家宁愿花钱也不想停到没人照看的黑暗街道。停车场一满,结巴就收工,在入口挂上 “车位已满 ”的标志,走后门进仓库。营业时后门是不锁的,这是消防队的规定。门上贴着雇员专用的标志,无人看守但也无人擅闯 ——若被保安发现,被踢出来算是最轻的惩罚。总之,结巴是极少数从后门出入的人员,除了他,就是明星们。明星们的卡迪拉克刚转进来,结巴就会跑到最靠近后门的那个车位,挪开路障,招呼卡迪拉克停好。车上众人 ——有时是明星在本地的代理人,有时是仓库的老板本人 ——便会陪同明星及其友人,轻车熟路从结巴帮他们拉开的后门钻进去。
自从穿上工作 T恤之后,结巴就再没觉得待在仓库里不自在了。人们会以为他是个在角落里歇口气的清洁工,虽然个子比其他清洁工高很多。再没人过来搭讪蹭烟。倒是不时有人问他卫生间在哪儿。不过结巴自从有出入后门的权力之后,很快便发掘出一个观众无法享受的位置 ——坐在 DJ工作间外的箱子上,从那儿近距离观察明星的操作。 DJ们让结巴跑腿买饮料,他就去买。老板让结巴给他们送饮料,他就去送。能近距离偷学 DJ们的技术,实在是很荣幸。这些技术在大学里是学不到的。
自从开始泡仓库之后,结巴便不再每天去古都洗碗了。柔嘉听说后有些不悦。她一直认为结巴在一家熟人开的日本餐馆打工是不错的选择,不干了挺可惜。我总是希望你有个好的未来。这舞厅听起来怎么也不像是打工的地方。她放下筷子看着结巴说。她
总以这种语重心长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在餐馆打工也不是长久之计。结巴本想含糊两句搪塞过去,但转念一想,还是应该鼓励一下二人交流的透明度,便接着说下去:光顾仓库的也都是去消费的青年男女,不像坏人。还经常有像南希这样的好好好姑娘。
南希正忙着吃米粉,听了忍不住笑,赶紧用餐巾捂嘴,缓过来后才说:是啊,他们要做生意,不会很乱的。我当初在下城区边上的越南餐馆打工,对面就是一家俱乐部,我们下了班经常去的!里头都是结巴这样的帅哥啊!不过结巴要是去那一家,可能会有麻烦。
什么麻烦?结巴不解地问。
哈哈!人家是同性恋俱乐部啦!
哦,这我早听说过,但从没去过。柔嘉扬起眉毛。听说还有女同性恋俱乐部?
是啊!不过我说的这家男女同性恋都去,所以结巴去,我们可以互相掩护。南希说罢,三人都笑了。
这家叫南沙滩的俱乐部离机房只有几个路口,周围是高层公寓,不错的街区。自从结巴以仓库为家之后,那边就不常去了,因为要去必然是看演出,要买票。结巴曾经想过组建乐队,但很快就觉得这不可能。召集几个老美?自己结结巴巴的不能唱,要给人伴奏他又不乐意。南希说他们越南人倒也有自己的乐队,但也就是在卡拉 OK厅里演给自己人听。亚裔要登台表演,不容易。所以结巴认为还是躲在 DJ工作间里搞搞创意的希望更大些。打碟在人们眼中是个技术工作,肤色并不重要。
结巴依然喜欢在家弹弹布鲁斯。只是那声音如今听起来像是来自远古。邻居们都是黑人,但似乎并不听这东西。结巴演奏时总把声音压低,免得被投诉,但后来发现毫无必要,因为他们的音乐比他的还吵。楼下的邻居长期卧病在家,偶尔摇轮椅到
门外楼梯边,望望天,和邻居寒暄几句。每隔十天半个月,便有救护车停在门口,老婆和护士一起把他推到车边搀扶上去,从此消失好久。但若是他在家,三天两头就要搞聚会。下午六七点钟陆续来客,屋门大敞,音乐热烈,到了晚上十一点,男主人和众人举着酒谈笑风生。屋子里投射出五彩的光,俨然就是舞会。到了两点,他们总算都进屋关了门,乐声小了,但滚动的低音还是摧残着卧室床上捂在被子里的结巴。
结巴也想过是否要打电话投诉,但他想起邻居每次坐在轮椅上和颜悦色打招呼的样子,又于心不忍。这些人天性如此。而音乐也是他们有限的欢乐。其他住户似乎也没意见。结巴这么想着,就放松下来,仰卧在床上竖起耳朵,猜想那些到底是些什么时代什么风格的音乐,谁的唱片。他觉得这音乐有布鲁斯的抒情,但又欢乐得多。结巴在那些滚动的低音中玩味节奏,填充音响,即兴配合,甚至琢磨唱腔,或者把他的吉他当做贝斯和鼓敲敲打打。
后来,他干脆把窗敞开条缝偷听。
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问轮椅上的男主人:你昨昨昨晚放的都是些什么唱片?
男主人对屋里吆喝几声。系着围裙的女主人抱出一个洗衣筐,里面装满唱片。结巴坐在门外通向二楼的楼梯上,小心翼翼地翻这些旧唱片。
你知道他们都是谁?邻居问。
不知道,但我能听出是黑人音乐。
男主人说这些大多是灵歌音乐,还有一些方克和迪斯科。对,都是黑人创造的音乐。你喜欢布鲁斯?他问。他说有时听到楼上的动静,但又不太确定,因为他看起来是中国人。
布鲁斯是乡下黑人的音乐。灵歌是城里黑人的音乐。你应该会更喜欢灵歌。布鲁斯太
苦了。人活着就该听些令人高兴的音乐,你说呢,年轻人?
结巴一直记得这句话。因为不久后男主人最后一次上了救护车,就再也没回来。女主人在搬走前把唱机和唱片都送给了结巴。她说这些东西卖不出什么钱,自己留着又伤感。于是结巴就拥有了平生第一批黑胶唱片和一台唱机。很久以后,结巴想起来他从来也不知道邻居的名字。只记得他是他的黑人邻居。邻居也肯定不知道他叫什么,只记得他是他的中国邻居。一个黑人在一生中未必能和一个中国人聊天。一个中国人在一生中也未必能和一个黑人聊天。虽然他们同城,只有一墙之隔。
结巴听了这些唱片之后立刻手痒,找安迪借了三百块钱买了真正的 DJ唱机。他知道只要自己开口,柔嘉肯定也会借,但他决定不去找那个麻烦。至于唱片, DJ黑狗带他找到了宝藏。
来自底特律的 DJ黑狗是结巴主动认识的第一个 DJ。结巴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你你好, DJ黑黑黑狗,我能凑凑凑近了看看吗? DJ黑狗的回答是:哥们儿你可真逗啊!结巴喜欢他的经典 techno音乐,所以很想凑近了看看。 DJ黑狗虽然不算明星 DJ,但好歹也是出过唱片的人,所以结巴很紧张,担心自己被当成想偷学武功的小混混,就更结巴了。而 DJ黑狗觉得结巴的结巴是在模仿他的打碟技术,所以大乐。他那天让结巴站在他身边看了个够,耐心讲解,还郑重其事地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然后说第二天要带结巴去一家唱片店。他每次来这儿,除了会会老相好的,就是去唱片店淘点儿东西。
这样的店如今可不多啦! DJ黑狗神秘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