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叫青鸟的唱片店在下城区的西北方。也许是因为坐落在一处萧条的购物广场里,所以养得起很大的店面。门外巨大的停车场总是空空荡荡,只有广场另一头的超市有人来往。两扇外侧镶着铁条里侧贴满广告的门,只有一扇可以拉开。店内没有窗子,从天花板上垂下很多没有灯罩的电灯泡,像是深海中发光的浮游生物。电灯泡下面是层层叠叠的唱片,以风格分类,按字母排序。 CD装在小纸盒里,黑胶装在大纸盒里,码在一条条长桌上。墙上钉了一排排木条,陈列着珍奇品种。
经营黑胶唱片的店在这几百万人的城市里已经没几家了,家家都门可罗雀。青鸟最大,而且都是旧货,所以 DJ黑狗喜欢这儿。独立唱片店没有能力也没有欲望和大型连锁店竞争。除了销售那些连锁店不屑一顾的小厂牌制作,基本上就靠旧货维持着。一屋子的黑胶唱片,就像当年的磁带一样,是被这个世界淘汰的物种,如果再卖不出去,想必就会进垃圾焚烧场。如今的年轻人大多开始热衷于下载音乐,买 CD的已经不算多,只有 DJ黑狗这样的音乐家对黑胶唱片情有独钟。
结巴一直紧跟 DJ黑狗,看他挑的都是什么货。 DJ黑狗如同一头训练有素的救生犬,两只前爪在唱片堆里倒腾个不停,嘴里却对结巴说,这次来的不巧,老板不在,不知能打几折。他们好像雇了个新妞。说着对收款台努努嘴。结巴扭头望去,见屋子角落的收款台后确实露出一个姑娘的脑袋。老板是个牛人。 DJ黑狗说,不过上次他说这一行他快撑不下去了,另开了个家具店。估计现在正忙着推销家具呢。他笑着叹口气。
我去问问。结巴说着就往收款台走。走近了,熟悉的面容从台后浮上来。他不由得放慢脚步。
姑娘正埋头在一张纸上划着什么。纸上已经有不少潦草的字画。还没等结巴细看,她猛一抬头,随即用手臂啪地一声捂住自己的作品,眼中是结巴熟悉的嗔怒。但他并未紧张,只感到一阵莫名欣喜。
我能帮你什么吗?姑娘没好气地恢复售货员的面目。
呃,我想问问打打打折的情况 ……这位是 DJ黑黑黑狗。结巴见 DJ黑狗闻声赶来,便兴冲冲地向姑娘介绍。
那么你是?姑娘扬起眉毛。
这位是 DJ结结结巴。 DJ黑狗迅速接上。
后来 Nora问结巴为啥那天什么也没买。结巴说他那天都看傻了。见 Nora坏笑,他赶紧补充,说是因为第一次见到那么多唱片,所以看傻了。
但你后来每次来,都是那个傻样儿呀! Nora说。
结巴在青鸟唱片店找到了又一份工作。这份工作没有收入。因为雇他的不是老板,而是 Nora。
这样大家都省心。 Nora说。
结巴那天送走 DJ黑狗,次日早早便杀进店来。先花半天时间把架上的货都大致翻过一遍。然后又要求试听。 Nora开始还照办,但后来收款台上等着听的唱片越叠越高,她的眉头皱起来。
你这是听音乐还是考古研究? Nora问,但突然又醒悟过来:哦,忘了,你 —是—D—J。
于是 Nora干脆把身后的唱机搬出来让 DJ随便摆弄。结巴听着音乐摇头晃脑,偶尔和 Nora眼神相接,便对她笑笑。她知道他一旦驾到,自己便无宁日,只好也回应他一个傻笑。他每次要听三五十张唱片,最后只买几张。
我等着打折。结巴倒也直率。他很快便摸清了唱片店的定价规则。新货定价都不便宜,都是十九块九毛九,十四块九毛九,九块九毛九,若是滞销,才会在价签上打四块九毛九;再等些日子,便把价签去掉插进一块九毛九的箱子;实在无人问津,才会扔进墙角九毛九的角落里。又一次,他终于发现新货都成箱成箱地藏在桌布下面,想必是要等桌上有了空间才会上架,大喜,蹲下便开始翻。 Nora坐在柜台后面好久不见他,站起身发现他考古学家般蹲在地上挖掘,急忙制止,说那些都是还没上架的新
货,不要翻乱了。但结巴说这样的话他不用再翻一遍,若是买了,也省得 Nora上架之劳 ——他觉得自从到了这唱片店,口才大有长进。
你们这儿为什么都喜欢数字九?凑凑凑个整不好吗?
一来二去,二人就渐渐有些闲聊。结巴了解到 Nora原是在自己如今的大学念书。这段时间休学。原来是校友。结巴笑道。
和售货员套近乎,嘿嘿。 Nora说。
然后结巴又问她学的是什么,为何要休学。 Nora说她学生物,但现在对生物不感兴趣了,就这么简单。结巴问有没有打算下个学期就去上学之类的话,又说她看起来冰雪聪明,在唱片店打工实在屈才。后来 Nora说结巴其实心里有鬼,想把她挤走取而代之。结巴也承认,这个职位是他梦寐以求的。店虽大,但生意清淡,老板不可能再雇一个人。所以只能把她挤走。
这儿招人吗?他终于有一次忍不住问。
好吧,我雇你! Nora倒也心直口快。她建议结巴帮她干点活儿。她可以帮他借些唱片听。店面这么大,少几张唱片老板也看不出来。
我可没钱给你。 Nora笑道。我也是想存点钱上学。
于是结巴常在没课的下午光顾,帮 Nora整理唱片。 Nora闲来无事,干脆搬个椅子坐在门边上晒太阳。她说这屋子太冷。老板说,空调要开足,不然一屋子货都要发霉。但我感觉自己就快要发霉了!
Nora晒了好一阵太阳,直到日头西沉,才伸几个懒腰,站起身来。从来没这么舒服过啊!她说着,从收款台的角落里拽出把吉他,擦拭上面的尘土。你制造噪音,我也要制造噪音啦。对,你会弹琴吗?
会。帮我调调琴。好久没弹了。游手好闲,老板不会怒?结巴边摆弄琴弦边说。老板一周才来一次。再说我这也是招徕生意,哈哈。 Nora说。太冷清了。这样下去
肯定要倒闭。于是, Nora就坐在店门口胡乱弹着琴,结巴继续试听唱片,两人对彼此都无怨言。有一天, Nora问结巴:你不演奏乐器吗?结巴也不客气,接过吉他就弹了几段布鲁斯。你弹这个?怪怪的。我以为只有苦闷的大叔才喜欢。入乡随俗嘛,我是乡乡乡下来的。结巴便说了说他在乡下弹琴的故事。 Nora觉得很
有趣,又问:那你们没有自己的音乐?结巴拿过吉他坐在地上,开始弹《弯弯的月亮》。他一直都记得那天黄昏。附近的店面都空着,方圆百十米内只有他俩。偶尔有去超市购物的车经过,司机和乘客只是隔着玻璃看这边一眼。一位金头发的姑娘端坐在椅子上,修长的双臂拄在膝盖上,双手托腮,认真地听着。结巴低吟浅唱,望着地平线上淡紫的浮云,偶尔看看她 ——她专
注的眼神中有一种光,在渐渐暗淡的过道上亮起来,令他不敢久视。他知道她一个字都听不懂。这样也许挺好。结巴已不如以前那么珍视这首歌,但还是很动情。一首情歌?最后一个和弦在温热的空气中飘散很久之后, Nora悠悠地问。算是关于回忆的歌曲吧。结巴说。啥样的回忆呢?
故乡。啥样的情绪呢?甜蜜的?忧伤的?愤怒的?你听不出来吗?呵呵, Nora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喜欢开玩笑。我还是觉得这是首情歌。里头没有女
主角?有,但只是个小姑娘。结巴茫然望向已变成铁青色的天际。那么,你希望她长大?长大是肯定的 ……我当当当然不希望她长大。你希望长大吗?不长大,你会明白啥是故乡?啥是回忆?啥是爱情?结巴看着 Nora。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他一时无言以对,只好环顾左右。远处
的超市已经灯火通明。火鸟伏在空空荡荡的停车场上,显得很落寞。但他随即发现一辆自行车倚在灯柱边,挂着一个变形的车筐。街灯这时终于鼓足劲儿闪了几闪,亮了起来。自行车就像一个少女,撑起一把伞,把火鸟罩在柔和的光里。
你饿了吗? Nora突然问。
结巴扭头望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Nora见他诧异的神情,笑了。反正我饿了。要不咱们找个地方吃点儿?附近有个酒吧我常去。 Nora骑车带路,结巴开车跟随,看她飘动的身影被车灯投在小街边的灌木丛上,像
童话中的精灵。这片从未到过的街区是老区,植物葱茏,两侧的房子看起来都有些历史,比起柔嘉住的城外小区,沧桑些,拥挤些,但砖瓦门窗都设计各异,错落有致。
柔嘉的独户别墅虽然气势不凡,但和邻居们的房子长得一模一样,很容易迷路。这儿的住户想必也有年纪了,门窗上镶着手工饰物,房前摆开各色植物。这些情趣都显然需要时间来打理。透过客厅窗帘,结巴隐约看见家庭们正在开晚饭。他破天荒感到有些饿了。
这儿没菜单,要什么东西自己进屋去叫。你平时都吃啥?二人在一个小酒吧的露台上坐定, Nora问。
花生,黄瓜,西红柿。那就好。你要想吃带血丝的牛排,这儿恐怕还真没有! Nora笑着起身去了酒吧。片刻后,她拿着两瓶啤酒两袋花生回来了。
你肯定会喝酒啦! Nora把酒递给结巴。平时上酒吧吗?我只在家里喝,省钱。而且一个人在酒吧多没劲啊。现在有姑娘陪着,有劲啦? Nora笑着瞟他一眼。结巴笑笑。在柔和的街灯下,她应该看不见他脸红,所以他也就坦然地脸红。这片小
区远离所有高速公路,空气里没有轮胎的气味,只有浓郁的花草香。在中国的时候也去酒吧?去。但那儿啤酒很贵,而且掺水,所以我总往里头自己带酒。酒吧里有演出吗?
有。
你演吗?
没人的时候我上台摆摆摆弄两下。你就不能放松些?我总觉得我在审犯人。我挺放松的。你没见过我紧张起来的样子。你啥时候会紧张?呃,见见见姑娘的时候?我不是姑娘吗?结巴无言以对,开始不停往嘴里塞花生。够吃吗? Nora饶有兴趣地观察结巴的动作。把我的也给你!她说着,把自己那袋从
桌子对面甩过来。
不客气。我倒觉得你该多多多吃点儿。你每天骑车,体力消耗大。结巴把袋子又顺桌面溜回去。我晚上几乎不吃饭。 Nora说。减肥?看起来你没必要减。哦?说说看,为什么? Nora笑道。
结巴感觉自己落入一个圈套,但知道其中毫无危险,于是抬起头来认真打量 Nora,像是想找出答案。姑娘长着一头金发。但不是结巴从小在洗发水电视广告中看见的那
种瀑布般奔泻的假模假式的金发。非常传统的一头齐耳短发。也许属于希望整洁的务实型女性?
你的发型让我想起我妈。
哈!这算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结巴不置可否,继续打量她。 Nora下巴上有个酒窝,脸上还隐约着两个,直到近来她爱笑了,结巴才发觉。大眼睛在夜里也能收集远近的微光,在黑暗中闪亮。一道挺直的鼻梁,末端微微上翘,让她看起来更高傲。
减肥问题不能看发型和脸,傻孩子。 Nora笑着,一撅屁股,双腿蹬着桌腿把自己的椅子从桌边挪开。椅子的铁腿把粗木地面划得嘎嘎直响,桌上插的遮阳伞晃了两晃,把几片树叶抖在结巴身上。他把树叶摘下来放在桌上,看看周围。露台上没有别的顾客。即便有, Nora还是会乱来。她把修长的双腿伸过来,顶到了结巴椅子边。
怎么样?不胖,对吧?我还是有这个自信的。
呃,对,你看起来很 ……健康。结巴想了想,挑了一个自认为安全的词。他觉得盯着她的腿很不妥,便只低头看她的鞋。还是那双篮球鞋,黑帆布已近洗成了灰色,边缘开胶,鞋面有了几个洞,露着姑娘的脚趾。不成体统。连结巴这样不修边幅的人都要摇头。
很性感是不是? Nora抬起脚,蠕动一下破洞里的脚趾。怪不得你老盯着这儿看。
你不是太穷就是太邋邋邋遢。结巴觉得这对话太离谱,只好端起酒痛饮两口好让自己放松。
我确实不富裕。如果你说省事就是邋遢,那我也没啥可说的。 Nora以极其熟练的动作蹬掉鞋,把脚架在露台的栏杆上,两手插进裤兜仰头望天。我是个用脚赶路的人。
有机会就要把脚抬高,这样才能休息。另外,我有点儿低血压,这样能防止大脑缺
血。我脑子一缺血就开始说胡话,很可怕的。你知道吗?我们小时候,女孩子都喜欢洋洋洋娃娃。结巴发现自己开始语无伦次,像是体内的另外一个灵魂在说话,却无法控制它。浅粉色的皮肤,金黄的头发,穿着镶花边的裙子。大眼睛,长睫毛,有的还可以眨眨眨眼睛 ……对了,就和芭比娃娃一样。
你说的是和我长得一样? Nora冲着他眨巴几下眼睛,又扭头把侧影给他看。她眼中映着街灯光,嘴角藏不住一丝顽皮的微笑。继续说啊!那时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中国小孩要喜欢长得像外外外国人的娃娃。你啥意思? Nora转过脸来皱起眉头。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会有这么一种审美观。那你现在明白了吗? Nora挤了挤眼睛。呃?现在 ……这个问题对我来说不重要了。
但现在我有兴趣知道。 Nora捧着腮帮说。好吧,我想想 ……结巴真的开始思考了。也许是因为谁都没见过外外外国娃娃是什么样子?他挠挠头说。所以孩子们,还有成年人,都很好奇?我们几乎从没见过外国人,更不要提外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