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你的观察和提醒。我差点儿忘记我是女人啦。 Nora笑道。你是希望我从女人的角度来分析那个律师,给你一些建议?
嗯嗯,我晚上请客。结巴急急点头。
嗯嗯,请客是逃不掉的。 Nora笑道。但是对不起,我没法给你建议。为什么呢?因为我觉得那个律师根本就不像女人!现在,让我们谈谈晚上怎么玩吧。我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了!你们就是两个神经病。从这个意义上说你们倒是挺配的!
入夜, Nora下班后,二人终于坐进电影院放映厅的沙发椅。 Nora说她突然想看电影了,而结巴正好也好奇美国的影院,说自己从没去过。没有姑娘陪,不敢进电影院是不是? Nora取笑他。
这儿的电影院还有服务员?结巴盯着一个双手端着大托盘走进放映厅的胖女人说。 Nora顺他的视线望过去,随即笑起来。
结巴很快就有了答案。胖女人后面跟进一个端着同样托盘的男人,他们让两个捧着爆米花的孩子先入座。一家人坐下后就如野餐一般吃起来,吃得兴高采烈,不时舔舔手指,如入无人之境,与此同时,银幕上的广告也放得兴高采烈。
他们来得及在开演前吃吃吃完吗?结巴问。
哈!谁规定他们必须吃完了?人家就是要边看边吃!这儿光线暗,谁也看不见谁。你吃多少,吃相多难看,都没人管。要是你办了电影院的会员卡,每买几张票就会领到
几张免费购物券,比如一杯大可乐或者一包特大号爆米花。白拿一杯大可乐,人们一般都不会再介意掏钱买包爆米花。要是白拿一包爆米花,肯定也会再买一杯大可乐,因为那爆米花能咸死老渔夫。还有那种浇满了奶酪的玉米片,呃,想起来就晕 ……爆米花里的饱和脂肪酸够你消耗好几天的。对了,还有那种樱桃可乐,一杯里头有差不多半磅糖 ——简直是打死了卖糖的。他们为啥给你大号的?据说是为了方便大家,不用电影放一半时跑出来再买!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假如好莱坞决定拍更长的片子,美国人的平均体重就会升高,因为他们只要面对银幕,就想往嘴里填东西。面对电视屏幕也一样。
嗯,但偶尔看个电影偶尔吃吃也不是什么坏事。看他们吃我都馋了。
好好,我帮你去买。 Nora站起来就要走,被结巴抓住手腕。我开玩笑的。下次咱们也许可以带啤酒进来?
怎么带?那么多工作人员。
下次你把包带进来。姑娘拎包太正常了。
嗯,再次谢谢你的提醒。我又忘记我是姑娘啦。 Nora笑道。不过我还是想去买点东西。饿了。你饿吗?
还行。我中午吃得挺多。就是有有有点渴。
片刻后, Nora回来,递给结巴一杯可乐和一个小纸包,坐下打开手中的大纸盒,抓起一把爆米花就往嘴里送。
不是说这东西不健康吗?结巴问。
人生苦短,高兴就行。 Nora说。今天是你生日,你的体会比我深呀。你希望我祝你快乐还是祝你活一百岁?
结巴无语,拿起可乐吸了一口,放回二人之间扶手处的饮料架上。 Nora拿起来连吸好几口,见结巴睁大眼盯着他,便问:介意我喝你的可乐吗?
你不介意就行。结巴赶紧说。但为什么不买买买两杯呢?一杯大号的比两杯中号的便宜!我不是有钱人。再说我也拿不了啊!你也不帮我。看
在今天是你生日的份儿上,我就不说啥了。但你确实需要学学讨好女孩子,要不谁也追不着!嗯。结巴低头说。 Nora发现自己又勾起他的伤心事,便把手中的爆米花递给他:来,
把我的也分给你吃,行了吧!对,你还没看我给你买的那个纸包呢!
结巴打开纸包,看见一条黄瓜。你不是经常吃黄瓜吗!电影院里只卖酸黄瓜,哈哈!要是有卖苦瓜的就更妙!这我见过,但还真没尝过。结巴说着,咬一口嚼了两下,歪嘴吐舌做个鬼脸,从
Nora的纸袋里抓一把爆米花往嘴里塞。
当晚看的电影是 Nora随便挑的爱情片。没看一半,二人都厌倦了。偶然对视, Nora眨眨眼说咱们走吧,便带着结巴猫腰溜出了放映厅。到了大厅里,她忍不住大笑。你也看见了?结巴也笑。他刚才看见那个吃饱的男人歪着脑袋靠在妻子身上睡着了。好像还在打呼噜! Nora说。出了电影院,二人仿佛是刚从监狱里释放,尽情呼吸着带雨丝的自由空气。以后咱们
不看这类片子行吗?像自虐。结巴说。
行,以后看啥都由你挑。 Nora笑道。现在咱们去哪儿?天还早啊!
我也觉得咱们还什么都没干呢。要不找找找个地方吃饭?结巴说。吃酸黄瓜吃得我
饿了。那就回家吧。今天出门吃饭的开支已经耗在这破电影上了。家里还有些剩的小甜饼。你该多吃点儿甜的。我看你是酸的吃多了。还有苦瓜啥的,脑子都坏了。
二十分钟后,结巴已经在 Nora家中吃开了。小甜饼还很新鲜,不像隔夜的。啤酒倒是冰凉,似乎已经冻了一礼拜。结巴不客气地大吃大喝。还是你这儿舒服。结巴拍拍躺椅。我怎么觉得有点儿晕啊!他用手背贴贴前额。
我知道,因为你一下子吃了好多糖!嗯,慢慢吃,全是你的。 Nora坐在他身边,歪头捧着腮帮子看他,就像看自己的宠物。也有可能中午的酒没全醒,现在又喝上了。结巴说。
也不是。人高兴的时候容易醉。 Nora说。你现在高兴吗?高兴。结巴说着,却想起中午在古都的情形。像是隔着很多光年的遥远画面,一阵痛楚却从心底涌起,闪电般传遍全身。他闭上眼把瓶中酒一饮而尽。
Nora起身去冰箱里又取来一瓶递给结巴。家比电影院好是不是?有女招待,还有啤
酒。小费呢?她伸出手。哎,还没跟你算算算账呢。结巴拨开她的手。我的裙子去那儿了?他找了个话题,想把自己从中午的记忆里引开。
我拿啦!在你那儿挂着落灰不是浪费吗?再说那天你也没给我准备生日礼物,哼哼。嗯,知道你喜欢,那就送给你啦。大老远从中国背过来,有个人喜欢也好啊。结巴说。但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就拿走了?我也没见你穿啊!
那你不吭一声就把《回归子宫》偷走了算什么? Nora说罢,转身便走。结巴听见衣橱和卫生间门开合的声音。片刻之后, Nora穿着裙子出现在他面前,转了个圈,裙裾微张,如花苞又一次盛放。
对呀,你怎么不穿出来啊 ……结巴看得有点呆了,喃喃地说。
我是为了你好哇。想想看,这裙子在城里肯定仅此一条,要是那个律师见我穿着它,还不跟我急?女人嘛,自己不想要的东西,也不愿让别人得到。结巴听了这话心头一颤,但还是强做笑颜。嗯,肯定仅此一条。我支持你穿出去。谁
找你的麻烦,我就找她的麻烦。说罢痛饮一口,将瓶子往茶几上乒地一放。哦?你 —是—说—真—的—吗?那我可就穿啦! Nora打了个响指,在他身边坐下。
说实话,今天我就挺想穿出门的,后来想到可能要去看电影,就算了。电影院空调太冷,穿这么暴露不好。这叫暴露?结巴说。我觉得挺好。你平时骑车穿的短短短裤比这还短。这你就不懂了。我平时骑车那身打扮, T恤短裤,没人理我啊。穿上这裙子,有了线
条,人们就都知道我是女生啦!就有了 “暴露 ”的问题。喂喂,你知道啥是线条吗?
嗯,知道。结巴含糊应着,想起中午抱柔嘉的感觉。他沉默了一阵,突然问:对, whatever是什么意思?下午其实就想想想问你的。哎,怎么还想着中午啊?没完了?我不是以前就说过了吗?就是随便的意思。爱谁
谁。 Nora撇撇嘴。喂,我说,你想从这个词里算出自己的未来?嗯,我就是又想研究一下女性心理学了。结巴强笑两声。我不已经告诉你那个律师不是女人吗? Nora提高嗓门。至于这个词,它根本就没有
未来。哪怕对你说她不爱你,都比这个词强!别幻想了!
结巴抄起酒瓶一饮而尽。心脏似乎停跳了,血液不再循环,视线有些模糊。在这片模糊中,他感到 Nora站起来,似乎要把酒瓶收走,但随即轻轻叫了一声,跌回躺椅中——她的头发又卡在了裙子拉链上。结巴凑过去帮她拉开拉链,把发梢放了出来。
然后,他发现自己双臂展开抱住了她,把头埋进她的脖子里。一种熟悉而又新奇的感觉弥漫全身。随即,他猛地发力,要把 Nora翻过来,而自己却紧闭双眼,就像不忍目击一场惨烈的事故。
Nora被翻过来时满脸迷惑,但一见结巴的表情,迷惑立刻变为震惊。这是啥意思?她愤怒地挣扎。你把我当成谁了?
结巴毫无反应,像一个电池耗尽的机器人,手脚僵在了最后的姿势。
睁开你的眼睛看看我是谁!我不是那个律师!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
结巴睁开眼睛,感觉大梦初醒。一松手,立刻被推倒在地。他怔怔地看着 Nora。没有道歉的意思。他也不明白自己的举动。
我真后悔让你又喝酒,乐极生悲啊。 Nora也怔怔地看着他。够了,你该回家了。
结巴发现自己被牵着向门走去,就像一头玩杂技失败的熊被牵出马戏团的舞台,门呯地关上,他回到了阴暗的牢笼。
结巴对着门站了一阵,转身离开。他冒着小雨在公寓楼间的小径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分不清东西南北。周围的花草树木在夜晚看起来都差不多,雨声也从四方飘来。他撞倒一个垃圾桶。筒里滚出几袋垃圾,在暗淡的路灯下像几张苍白的脸。结巴猜想此刻自己的脸也是这个颜色。他看见公寓外围的铁栅栏,但就是找不到门。隔着铁栅栏便是街道,偶尔还有车驶过。结巴知道那就是回家的路。不,那是离开的路。比起下午
和柔嘉的冲突,晚上和 Nora的事故显然是一个更残酷的打击,因为他与柔嘉的关系已经糟得不能再糟,也算是不出所料。而与 Nora的关系可能刚才就毁在自己手上。几小时前,他们还是最好的朋友。即便今后还有机会去见她,自己也没有脸面去见她了。
看关门的样子, Nora比柔嘉狠得多。这是怎么回事?也许柔嘉还是给自己留了些情面?也许仅仅是二人性格不同?结巴心乱如麻。铁栅栏在视野里无节制地克隆着。树影和公寓楼也幽灵般围绕他旋转。栅栏外便是自由,但他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噩梦中的典型场景。 Nora的屋子向来是自由的乐土。但他不配获得那一方自由。世界再大,终究是个牢笼。
天下起了雨。结巴终于找到一扇小门,却发现需要钥匙才能开启。他继续围着栅栏跌跌撞撞地走,希望能找到一扇没有锁的门。结巴想起自己是开车来的,但摸摸身上,并无钥匙。或许掉在 Nora的躺椅上?昔日的天堂,如今已经不可能再回去了。也许是刚才被垃圾桶绊倒时摔了出来?结巴顺着小径绕回去,弓腰在潮湿的地上找了一阵,只觉两眼昏花,胃里翻江倒海,只好作罢。即便找到了,以现在这副样子,绝不可能开车。只能步行回家。
翻越栅栏时,结巴感觉被树枝挂住了。回头一看, Nora揪住了他的裤腿。我不能让你就这么走了。她板着脸说。
你要叫警察吗?结巴毫无表情。
Nora忍不住微微一笑,两个小小的漩涡闪电般划过她的脸颊,转瞬藏回严厉的眼神里。我当然不能放一个醉鬼上街扰乱社会秩序。她说。而且,我不想让你被车撞死!
结巴虽然神志不清,但还是捕捉到那一丝笑意。而 Nora最后一句话让他感到莫名的温暖。他从铁栅栏上跳了下来 ——确切地说,松手掉了下来。在天旋地转即将倒下的瞬间,他感觉到 Nora的双臂一把合围过来。他感觉到她头发上的雨珠。结巴很想就势躺倒,哪怕就此死在她怀中。他就像个受了一天委屈的孩子,晚上回家终于见到母
亲,只想放声大哭。
但他终于坚持住,自己站了起来。你看见我的车钥匙了吗?他尽量想让自己显得镇定。但还是突然感到雨的寒冷 ——Nora这么一抱,唤醒了他的全部知觉。
结巴恍惚记得自己是被 Nora架到车里的。二人一路沉默着。车里的音响依然一遍遍放着结巴来时听的那首舞曲。节奏和速度让他着迷。以乘客身份坐在自己的车里,这是头一次。结巴把脸歪向右边窗外。雨大起来,高架桥下的街道只有红绿灯和霓虹灯悬浮在黑暗中绚丽非凡。整个城市的冷漠和肮脏都消失了。它在今夜只是一个灯火镶成的空中花园,在激烈的音乐中缓缓旋转。窗外的一切仿佛是童话中的灵异场景,但透过流着雨珠的车窗,染上了难以抑制的悲情。他希望这车永远行驶。在任何时候开门下车,他都会跌落窗外那个迷人的深渊,坠进宇宙最远处。
没有痛苦的爱情不算浪漫。 Nora以神父的腔调复述着最后一句歌词。那么看来你的爱情真是浪漫得可以。瞧瞧你这个德性。
结巴挣扎着贴近玻璃,想从窗外的后视镜中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德性,但只看见一座流泪的城市。他呵呵笑起来,慢慢昏睡过去。靠在自己的车里,又披着 Nora的黑夹克,很惬意。夹克前胸的两个兜里沉沉地坠着什么东西,他掏出一个来看,是青苹果。
当晚,结巴和 Nora又在梦中撞车了。这是撞得最狠的一次。她的红色自行车从正面撞上他的红色火鸟。长这么大,他头一次在梦中看见颜色。 Nora的身体穿破挡风玻璃跌进他怀里。他能感觉到她柔软的身体,但他们身体之间都是碎玻璃,还流着不知是谁的血。没有痛苦的爱情不算浪漫。 Nora在她怀里边捡碎玻璃边唱。
他不觉得这是个噩梦。因为 Nora唱着歌。因为他们之间的血是热的,是热巧克力。
他本以为今夜肯定会梦见柔嘉,但她并未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