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台的直升机嗡嗡着在车队上空巡视，像苍蝇们考察一条昨夜死去的巨蟒。它们睁着新闻的锐目，很快便发现有人竟然在路边草地上野餐。五分钟后，飞机直接在现场降落，记者举着话筒跳出机舱，摄影师提着摄像机跟拍，旋翼卷起巨大的气浪，俨然是越战片风格。不同之处，是这草地曾被仔细修剪，而气浪所到之处掀起各色生活垃圾，从报纸尿布到可乐罐一应俱全。
野餐的一家人并不介意在众目睽睽下大吃大喝，对从天而降的媒体也不以为然。这也许是胜利者特有的姿态 ——他们的胜利在于摆脱了焦虑和恐惧。架在车顶的收音机播放的不是大家都在聆听的交通信息和天气信息，而是拉丁舞曲。冰盒里的冰都化成了水，但取出的饮料还残留一丝凉意。男主人乒地打开一罐可乐递了抹着汗的记者。女主人说他们携带的食品若再不吃就要变质了。孩子们想必在车上憋了很久，此时正和小狗一起在草地上撒欢。他们说，虽然出门才十个小时，现在已经很想家了。他们还说在公路边野餐真是件好玩的事 ——以前从没想到能在这片草地上玩耍。男主人说他们还剩点儿汽油，足够待会儿调头开回家的。他们认为在这样的形势下，留守家中是更好的抉择。他们面对摄像机祝愿那些还在路上的人好运平安，祈祷上帝保佑这座城市。
这则新闻最后的景象，是升空的直升机目送这家人离去。四排座的家庭用车就像传令官向大军队伍尾端奔去。随着摄像机的爬升，队伍向南方伸展，那边的天空下是人们的家园和正在逼近的风暴。镜头切回演播厅。主播呆了两秒钟才转过神来，赶紧补上一句：他们掉头之后，半个小时肯定就能到家。
飓风登陆前的最后一个上午，胡熊终于放假了。他负责往窗上贴胶带。这样可以防止玻璃破碎时伤人。晓野兔子在厨房清点食品和饮料，送进卫生间放在浴缸里。若不打算撤离，那儿是公认最好的避难所。按说高层公寓很坚固，又在内陆，但清早的天气警报说，飓风直奔这边来了，并且增强为五级，登陆风速预计为一百五十英里。这样的强度百年一遇，无人能预料将发生什么。
胡熊在沙发上欣赏他的杰作。胶带在大窗上贴成米字形，状如巨型武器的准星，瞄准远方灿烂的流云，似乎那儿藏着一个妖怪，马上会拨开云彩现出顶天立地的身躯。电视新闻只有三种：飓风跟踪，交通堵塞和留守者们备战备荒 ——后者顺便教育广大市民如何做准备。人人都忙着给家中所有的窗子钉上木板。晓野兔子告诉胡熊，安迪去英梅家帮的就是这个忙。
要不咱们今天去吃古都吧！晓野兔子说。也好帮安迪把账算清。接下来这几天肯定要关门了。
嗯，既然要开始啃干粮，那就最后吃顿好的。胡熊笑道。
城区路上空空荡荡。即便新年早上也不曾如此冷清，仿佛是一场致命的瘟疫在顷刻间扫荡了全城。路边背风处堆积了很多垃圾，都是撤离大军留下的。重要路口有拖车架着大型电子显示牌，滚动播放市政厅发出的警告：请立即停止撤离，转到当地的避难所里，拨打 查询离你最近的避难所。避难所一般都设在政府机构，诸如图书馆
和社区中心，还有棒球场之类被征用的商业设施，自然也包括教会和慈善机构提供的场地。
所有加油站都挂着缺油的招牌。大商场都放下了常年不用的卷帘门，芝麻小店的门窗也钉着木条木板，防风防盗。公路两旁林立的高架广告牌早被撤掉了，就像寒流来袭时的树木一夜间落掉了全部树叶，天空骤然开阔。在十字路口等候时，胡熊四面望去，凄清的街道上没有一辆车。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名孤独。这不像一个夏日的正午。晓野兔子打开窗子，外面已经有些小风。空气湿度降低，带些清新的凉意。也许是因为巨大的漩涡把新鲜空气卷进城里。也许是因为城东的大片化工厂都已停产。汽车废气也终于消散。城市，这台巨大的机器，彻底停止了运转，只有路边的树叶哗哗作响。
飓风已经开始制造伤亡。在逃难队伍中，一辆老人院的巴士先是抛锚，随后又起火爆炸。街边加油站的店员抱来了灭火器，只是杯水车薪。救护车和消防车一路逆行，二十分钟后才跋涉到现场。四十五位老人悲惨地死去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在直升机的直播镜头中。消防队员接受采访说，火灾的祸首也许是引擎过热或刹车过热，而老人们携带的氧气瓶则成了帮凶。胡熊坐在古都的火车席上。窗外是一轮丽日和婆娑起舞的树木。手中啤酒和店里的冷气一样宜人。假山鱼池的水声像是来自仙境。他仰头看着电视新闻，只觉得这些消息来自另一个世界。
晓野兔子帮安迪算完账回来，让胡熊放开肚吃，说这是安迪的原话。因为只要一停电，冰箱存货就都完啦。安迪前几天说要搬来住，与店共存亡，刚才晓野兔子劝他，说一旦停电，很可能会有趁水打劫者，他虽然擅长使刀，但没有枪，没淹死也会被灭口。但安迪却改口说不在店里住了，说是英梅家的窗板还没钉完，他这就关店，晚上可能就住在她们家了，反正屋子多。安迪说她们毕竟孤儿寡母，还是有些怕。
安迪说这话的时候表情特有趣，可惜您没看见！晓野兔子边笑边往寿司吧那边瞅。安迪正在清点剩下的生鱼。他打算用冰盒带一些到英梅家去。
有人要照顾，所以连店都不管了。可以理解。胡熊也笑。他能体会晓野兔子的快乐。
他决定不告诉她刚才看到的悲惨新闻。午后的明媚阳光斜照在她脸上，让他想起多年前在这儿打工的午休，也是这张桌子，这两个人。如今，世界末日的气息涤荡空城，而他们依然饮酒谈笑。人生恍然如梦。
晓野兔子说她从安迪那儿买了一箱啤酒，说是帮他减轻损失。还要了一坛泡菜。这泡菜是安迪的拿手，既不是四川泡菜也不是韩国泡菜，里头加了菠萝和青椒。当初胡熊打工时便经常偷吃。我对您好不好啊？晓野兔子举着泡菜坛子说。阳光下，玻璃坛中的内容缓缓旋转。碧玉色的青菜，金黄的菠萝，翠绿的辣椒，红色的胡萝卜。胡熊默默点头，轻车熟路到储藏室搬了一箱啤酒出门。因为气温和湿度下降，夏日午后的停车场从没这样惬意过。他抬头望天，被拉成条带的云彩想必是巨大漩涡的边缘，正缓缓旋转。也许是破天荒在中午喝了些酒，他感觉一阵久违的眩晕。
安迪说他没什么可准备的，说自己跑船的时候台风见得多啦。他把窗上的竹帘放了下来。竹帘上丝织了衣着神态各异的仕女图，因为很少使用，这些年大家都没机会欣赏。他还把收款机装钱的大抽屉靠在窗边，大概是想提醒盗贼不要费力费心。他最后走出店门时和平常一样，把围裙搭在肩上。他用铁链在门上绕了很多圈，最后串上大号铁锁。要抢劫的话，一脚便能在雕花窗棂上踹个大洞。但他还是用铁链在门上绕了又绕，似乎只是要了却一桩心事。
胡熊注意到两扇玻璃门上磨砂的浮世绘图案，一艘木船在滔天巨浪下穿行。这是他这些年来头一次仔细端详这图案。这家饭馆，乃至这座城市，今夜都将在劫难逃？安迪站在门前上锁时，海水没到他的膝盖，浪头打过了他的帽尖，凝固在那儿。晓野兔子走过去，提醒安迪不如把帘子都拉起来，降低坏人的好奇心。他点点头，又慢慢将铁链解开，开门进去收起了竹帘。
告别时安迪晃晃手机说，有什么事打电话啦！
有事也不给你打！晓野兔子笑道。你的事肯定更多啦！
安迪不好意思地笑笑，摘下帽子往裤兜一塞，钻进车里匆匆离去。
本来以为他舍不得走，谁知他最后跑得比兔子还快！胡熊笑道。
下午，晓野兔子忙着把冰箱里剩余的食物做成菜。这样即便停电也不会坏啦。她说。咱们好像即将变成原始人，呵呵。
原始人可没有冰块。胡熊清理制冰机，准备造些冰块备用。我说的是住在这个纬度的原始人，呵呵。
客厅里的电视一直开着。直播的特别节目显示大标题：阻击飓风 ——该使用核弹吗？专家们围着巨大的玻璃桌讨论阻击飓风的各种方案。
方案一是主持人提出的：在飓风眼里扔颗核弹，理论上那个巨大的漩涡顷刻间就会化为乌有。话音刚落，工程师 A就嚷嚷起来：开玩笑吧！此方案一导致的核污染肯定引起国际恐慌！主持人很风度地笑笑，说这只是作为人定胜天的范例给大家活跃思路。教授 B微笑着补充说：这也算是引人入胜的开场白。
来自陆军工程兵的工程师 A立刻抛出了方案二：这是方案一的改良型，由轰炸机使用油气弹对飓风眼进行地毯式轰炸。此种油气弹第一次引爆时能形成一层悬浮的汽油颗粒，第二次引爆这些颗粒之后会在几平方公里内产生高温高压的火球 ——工程师 A向空中展开双臂挥舞着，仿佛巫师亲手释放了那个膨胀的火球 ——还有强力冲击波，其威力完全可以和核弹相比。但要更加环保是不是？主持人接上说。当然，更加环保。工程师 A连连点头：比一架越洋客机的污染还小！
名校教授 B不慌不忙陈述了方案三：由飞机在飓风即将经过的水面上喷洒一种油脂，形成一层面积为数百平方英里的油膜，阻止海水蒸发，影响水与日光的热交换，从而降低水温，令飓风失去动力，不攻自灭。教授 B停顿一下，微笑着补充说，此种油膜是生物可降解的，会被大自然消化，不存在污染问题。
橄榄油？主持人开玩笑说。
对于一个煮饭婆来说，这个主意是多么吸引人啊！晓野兔子在厨房里笑，手中依旧忙个不停。
来自政府机构的科学家 C对此不以为然。飓风中心的浪高可能超过五十英尺，风速超过一百英里，海面绝不可能完全平静到能够形成你所说的油膜。那个区域的海面完全就是一锅滚沸的水！而且你知道几百平方英里的油膜对于海洋生物意味着什么吗？它们不喜欢你的橄榄油。它们很可能会窒息而死。科学家 C环顾众人，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我的建议是，我们依旧应该向飓风中心发动攻击。我们可以在那儿抛洒一种粉末。这种粉末能以极高的效率吸收空气中的水分。湿度一旦降低，飓风必然减弱。
教授 B轻轻一乐说，我猜你撒的胡椒粉肯定无毒，既能灭掉飓风，海洋生物们至多只会打个喷嚏。
科学家 C歪过头，但并没有正眼看 B，而是瞅着他们之间主持人手里的节目单，不紧不慢地说，对于这种纯粹以吸水为目的的粉末，其实是某种成分简单的物质，在海水中立刻降解，对海洋的酸碱度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那么，这种物质已经研究出来了吗？主持人问。
如果我们在下一个财年能继续得到足够拨款的话，只需要几个月就可以实用了。科学家 C说。可以透露给大家的是，我们正在人烟稀少的地区用小型风暴进行模拟。
这有可能吗？晓野兔子边洗菜边问胡熊。
有可能。胡熊说。这种呼风唤雨的东西很对政府的胃口。他们既然能搞核试验，制造小型风暴当然不在话下。
现在让我们听娃娃乐公司的总裁 D先生说两句。主持人说。呃，抱歉，应该是 D博士。 D博士本人也是一位科学家，耶鲁大学毕业，曾在 NASA工作过。那么， D博士，
根据我们在节目开始前的简短讨论，我想贵公司已经找到了一个有效的方案。
正确。 D博士说。刚才尊敬的 B博士和 C博士已经指出了关键：降低湿度将会让飓风失去动力。那么我们是不是已经研究出利用这种理论的方案了？嗯， C先生可能会失望，因为我们抢在了前头，但我会说，是的，就是我们公司研制的超净尿布 ……不要笑， A先生，就这么简单！它就在您身边！我想你们已经用过了 ——呵呵，我的意思是您们的孙子孙女应该都用过了。尿布的功能是什么？对，吸湿。尽可能多的吸湿。我们的尿布中含有本公司研制的专利产品忽露忽露，它一接触水分就能立刻吸收，生成一种胶状物质将其牢牢固定，就像滚雪球一样。绝不可能发生渗漏，呵呵。
很简单，用我国空军的 “银河 ”运输机，在飓风上空投放忽露忽露。我们还可以借鉴尊敬的 A先生的方案，使用某种爆炸的方式保证它们均匀散播。忽露忽露能抢夺空气中的水分，凝成胶状物质落入海中。而且，这些胶状物质不断吸水，体积在下落过程中会以指数形式增长，产生阻力，对降低风速也有很大效果 ——当然，这一点我们还没有经过实际实验。我们目前正在国会进行游说，但假如政府不支持的话，娃娃乐计划在明年开始一项忽露忽露对抗飓风的活动：消费者每购买一片我们的尿布，我们将提供一片尿布的忽露忽露用于对抗下一个向美国大陆袭来的飓风。我们将自费租用俄罗斯的巨型货机进行投放。我们还会和 NASA合作，向大家直播飓风的灭亡。
根据 B博士刚才的疑问，你的这些胶状物质掉在海里之后会怎么样？ C博士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