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大郎白天幻化作麻衣百姓在城中体验风土人情，探听道途事物，晚上躲在城隍庙吸收月光暗自疗伤，罡风阴猛，几日辰光只调养了五六分，功力只剩两层，即便恢复，拢共三层，在阳世间走动需得当心，更需谨慎世间高手，免起祸患。
越州地处长江口，路通南北，气贯东西，大郎全心调养数日自觉无碍，打算出城浪迹寻找二郎，这越州是个好地，去哪儿皆可，一时大郎没了主意，于是晨起离开城隍庙，打算走哪算哪。
越地多水，蜿蜒曲折，沿石板柳暗花明，拱桥雕镂满眼粉黛。墙中竹梢清幽宁静，河中鸭鹅曲颈向天。大郎贪看，走走停停，顺着弄堂穿梭，竟不知身在何处。日过三竿，暑气四溢，大郎见路上多是提篮买菜而归的姑嫂，便逆着道想着走到街市，好寻得城口。
行人渐多，商贩叫卖，川流不息。大郎正觉幸运便听得有人喊道：“贼骨头，抓贼骨头，大家快帮我抓那个麻布灰衣的贼骨头啊。”这声音似乎熟悉，一时间想不起是谁。灰衣小偷人群中东窜西逃，“唰”的一声掠过大郎身旁，大郎见那小偷灵敏，脚上一个使劲，身如鬼魅如无人之境，几个呼吸间闪到小偷身后，一把抓住将其摔倒在地。
人们本就听得有人喊抓贼，现下贼人被抓，马上围上来不让小偷逃跑，更有几人跑去请街道司。大郎擒住小偷防其逃跑，双手被扣，接过不知哪位递过的麻绳，一把将其捆住，待失主到便打算走。
“抓……抓……贼骨头……啊”
一人上气不接下气，挤开人群进来看小偷已被降住，吃力的双掌撑着膝盖说道：“你这贼骨头，光天化日偷盗，不怕挨板子吗？”说罢稍作休息，上那贼人身收找失物，三模两下找到个囊，清点囊中一点散碎银两和几贯铜钱，确认无误后起身想谢。
大郎见来者抬头相谢，一看当真是熟人，那天赶车送大郎过来宋家五郎的小厮，积庆。积庆一见大郎，愣了良久才反应过来，说道：“原是哪位高手，原是那日的郎君，小的谢过郎君，我家郎君在后面，请稍后，待我们郎君亲谢。”
“无妨，我倒听着声音耳熟的紧，原是你。不过以后钱财需谨慎些。”大郎说罢，本欲想走，被宋家小厮留住。过了会，街道司差役与宋五郎一同前来，交代些话确认了失主，街道司差役押着小偷回衙门。左邻右舍见事情了结也纷纷散去，宋五郎一眼看到大郎便记起，过来抱拳道：“当真缘分，谢滌哥儿出手。”
大郎一见是那日搭救自己的宋逸之，也觉得巧，笑道：“当真巧，今日打算离开越州郡，想不到碰到逸之兄，那日虽谢过，今天仍再谢过，若非兄弟…”大郎本想说，想想自己也不可能死吧，便也不提。
宋五郎见大郎如此客气，还替积庆抓了贼骨头，又听得大郎要走，挽留道：“滌哥儿打算去哪儿，不如留下，我帮你一同寻找，总好过一个人吧。”
“逸之好意我心领，只是怎好劳烦你。”
“嘿，哪里的话，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和滌哥儿一见如故，仿佛前世般。”宋五郎也不做作，说出心中所感，冥冥中仿佛认识大郎。
大郎听罢也有同感，冥府三途川送过多少轮回之人大郎自己也记不清，但与五郎既有缘分，指不定是菩萨所言，何不先看看，若不是可再打算。
“逸之既然相邀，我也不矫情，可是我身份不明，你可放心？”
“你也不像恶人，若是就算我被乌鸦啄了眼。”
宋五郎实诚大郎心有好感，两人相逢甚是开心，两人携着小厮走走逛逛一整日，直到月上柳梢才作罢。
宋五郎邀大郎同住，大郎本是拒绝的，但想着每天蜗居城隍庙也不太好，便同五郎回了家。进了宅院才发现正是别有洞天，此处位于城西靠近戢山，一栋二间二楼青瓦砖房，东边与邻家相连，巴掌大的天井一口石井一株紫藤，清幽中不失雅意，安静中却有人烟，大有小隐隐于市之意。抬头便可见山披葱郁，近可闻淡淡酒香萦绕鼻间。
“哥，可是满意？”宋五郎与大郎亲近，叫的也随意。
大郎细细赏罢，觉得真是好地方，月光皎洁与紫藤相应。“如此宝地，怕是文人书豪梦寐以求，逸之有福。”
积庆见二位郎君顾着站在院内说话，提醒道：“郎君，不知安排大哥儿住那间房？”环境虽好只是小点，总共四间房，客厅书房相通，二楼卧室两间。
宋五郎才想起，平日里与小厮两人住的也习惯了，这突然多个人，真觉得房子小，不好意思道：“是我疏忽，竟忘了房子虽好竟没客房，滌哥儿与我睡一间将就？”
大郎哈哈笑道：“不必客气，逸之肯收留我已是好意，我怎好挑剔，正好作伴。”大郎本来也不用睡，打坐调息也不占地方，不拘着地方，何况真心喜欢这别致，再去城隍庙见塑像，大郎真的都不想再看到冥府一干兄弟。
房子不大五脏俱全，倒也别有心意，积庆忙着为大郎铺床被大郎拦下，要了块坐垫靠窗，说道：“不用为我忙碌，日日习惯打坐，你要我睡铺还真不舒服。”南窗月光透落，大郎身披银光一副自在样，宋五郎不由好奇。
“滌哥儿当真是奇人，当今世众也就佛释两道常以打坐调息。我听闻中原多有修仙之派，虽未见过，应是这般。”
“哦？世间还有修仙门派？”大郎一听来了精神。
宋五郎一看大郎来兴致，便缓缓道来：“越地是否有我未可知，但名山大川中不乏仙门，专收天赋异禀，教以御气之道，可飞剑伤人，唤火引水驱动小鬼，着实厉害。”
世间竟有仙迹道门，我与二郎本是仙灵，或许在那寻到。听宋五郎所言只是闲语还当不得真，待有机会定要去拜访。
“逸之可见过？”
宋五郎虽是富家子弟，却是庶子，要真有机会也轮不到他见识。“不曾。”
宋五郎的娘是宋家大娘子的通房丫头，宠幸后一朝有孕纳为妾室。有女人的地方便有争斗，宋家也不例外。出身不高加之不受宠，宋五郎的娘生产后没几年便撒手人寰。好歹五郎是男子，不受宠也不至于苛待，只是宋家宅邸大娘子操持，见不得其他庶子好，找个五郎风寒恐传染的由头，迁居宅外。远离勾心斗角，又是自在，宋五郎才养成风流不羁，不务正业的性子。
所以府中哪怕来了贵客也轮到宋五郎，这等新奇事皆由酒肉朋友口耳相传。五郎不以为然，日子过得悠然，也犯不着去招惹。
大郎乃是局外人，也不是深交，不好多言，左一句右一句闲聊，困得不行方才歇下。大郎看着窗外明月光，神思恍惚仿佛回到那段日子……
佛界，跳脱三界不在五行中，远在三十三重天外，却又是在无间地狱下层。此地挂着佛界名号，没有佛陀菩萨，更没有仙乐礼赞，有的只是一块无字石碑。曼珠沙华出生幻化出灵识，拢共三十六万年。第一眼便能看到石碑，它粗糙却又光滑，规整又是残缺，漆黑但又光明，没人知道石碑何时树立在此，更不知道石碑为何而立。曼珠沙华日日夜夜和其他三花绽放在四方，年复一年，不变的是石碑，变的是自己，为何生？为何死？从何生？从何死？生为何？死为何？曼珠沙华思考着，思考着。无尽的无尽，轮回的轮回。
曼珠沙华放弃了，不愿每日对着石碑思考生死，其他三花劝它留下，参透生死。曼珠沙华祈求天地，宁可堕入冥界也不愿再在此地煎熬，哪怕被打入轮回煎熬，也好过不生不死。命运答应它，送它去冥界，却告诉它，去了便再也回不来。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曼珠沙华终于在三途川绽放，开的那么卑微，佛祖垂怜，花灵一分为二相互成伴，兄弟二人不得相见，却不必日日思考生死。
生与死，能随风而去吗？
月光细腻抚不平心中沟壑，大郎回神已是泪流满面，谁道长生好，还是做闲人。回头听宋五郎鼾声起伏，大郎心中一笑，神仙还不如这凡人，虽然渺小，却如此真实。
第二天刚亮，大郎便下楼活动筋骨，这段时间打坐恢复肌肉僵的很，心随意动，一套神鬼无惧拳下来，吐出口浊气，内在清明，伤势终于好的差不多，大郎心情大好。见院内紫萝开的盛，身一轻便爬上藤萝树，拗过几支藤蔓系到主杆，一副简易的吊床初具雏形，坐上去看东方日出，岁月静好。
积庆支起纸窗伸着懒腰打着呵欠，只见大郎坐在藤萝树上，惊以为没睡醒，揉了揉眼睛，赶紧跑下楼去，大郎逍遥快活却让积庆吓得半死，“大哥儿且要当心，若是摔下来如何是好。”大郎笑笑，纵身一跃鹅毛飘落般轻盈落到井沿上。
“我自省的，这天也明，你不去唤你家郎君起床吗？”
“五哥儿每日睡到醒，我唤也是无用。”积庆无奈道，便自己去忙碌。
大郎也不熟悉宋五郎，只好踱步到五郎书房，见书架上不少书籍，自顾自消遣。
“大哥儿，小的备好点心，且来用些？”积庆探头问道。
“不用，你先用罢。”
积庆有点沮丧，大郎瞧着多嘴解释了句：“你放心，不是我矫情也不是吃不惯，原是没这习惯，你放心些。”
“好咧，那小的煎药茶送来。”
日上三竿宋五郎才下楼用点心，见大郎看书看得认真，问安道：“滌哥真是早起，可用过点心？”
“是你起的晚，我看你年纪轻轻的，怎不早起读书，不想恩科？”当官是当今读书人的目标，从武只在少数。
“不想，反正也考不上，不考也罢。滌哥，今天我们去钓鱼可好？或是去上山猎兔子？”
大郎一听，净是玩，“逸之，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珍惜光阴的好。”将手中诗经递与宋五郎。
“不了不了，花开堪折直须折，滌哥若是不去我便自己去罢。”说完拿过书放下，跑到外间同积庆交代几句，拿着鱼竿出门去。
过了会，积庆扣门进来，替大郎倒满茶水，说道：“大哥儿，郎君就是这性子，您别生气，五哥儿小时倒是勤勉，后来……”
大郎一听积庆有话想说觉得又不方便，便说道：“你且说，我不会告诉他，我看他书房摆的这些以为恩科准备，他少时既勤勉，定有缘由才会如此。”
“是是是，五哥儿的娘亲小四娘生下他没几年殁了，从小到大五哥儿由奶娘抚养，他一直用功为的引起阿郎注意，哪知道无论怎么用功也只有阿郎的斥责冷落，还有大娘子她们欺负，故而五哥儿冷了心，一心只想欢乐，大哥你与我家郎君交好，还请想想办法。”积庆也是忠心，一心想让五郎振作。
大郎思量片刻，这不是一时半会就能逆转其心意的，还是得待时机。“你莫着急，冰冻非一日之寒，还需时日。”积庆似懂非懂，点点头。
“还有，积庆，这一日三餐你无需为我准备，过晌午你自己用罢，只需为我煎些茶便可，清淡些。”
“大哥儿，您当成仙呢，这三餐都不进不会饿得慌吗，你若想吃什么尽可吩咐，城里各色美食皆有。”这三餐不食哪里挨得住。
大郎起身，笑道：“你看我，不是好端端的，我辟谷许久，你放心些，我若真饿会同你讲。”大郎乃花灵，本就不需要吃食，沾些露水都能活，况且冥府久待，阳世间的吃食少碰为好。
大郎都如此说，积庆也不多言，告了声便关上门做事去。大郎左右无事，看看书，喝喝茶，盘算怎么劝五郎，一日辰光也到傍晚。
青萝小筑在夕阳中染成金韵，听得门外轻扣，积庆跑去开门，听得交谈，应该不是宋五郎回来，关上门，园中再次陷入宁静。
夜深人静，蝉鬼也热的安静，积庆在客厅靠着门框望着银河，外门一阵嘈杂声，机灵的跑去开门，积庆扶着宋五郎进来坐下，浑身酒味。
大郎说道：“积庆，拿个接污物的盆来。”积庆点点头，按着大郎的意思端了盆过来，大郎扶正，一掌按在五郎背上，一个劲打过去。宋五郎胃中一阵翻腾而出。大郎见他吐的差不多，让积庆煮了热茶来喂他服下。宋五郎热茶下肚，清醒不少，见大郎还没休息，说道：“有劳滌哥等我，嘿嘿。”
大郎见他醉意，也不好多说什么，“不是我等你，应该是积庆有话告诉你。”
积庆一听好奇的看着大郎，大郎一笑，“我听力还算好。”
积庆脸一红，宋五郎吐完倦意上来，踉踉跄跄起来想上楼“有事明天也可以说。”不待积庆开口，自己慢悠悠的上了楼。
积庆怕自己主子出事，想跟上去，被大郎拦下，“无妨，我送他上去，你也忙了一天，洗洗休息吧。”
积庆笑着应了声，出去锁门检查火烛，大郎也随着宋五郎上楼，见他还有些迷糊，一把拉起进屋扶着他躺下。大郎见宋五郎睡死过去，关门摇铃想唤七爷八爷过来。
房中气温骤降，黑白无常笑嘻嘻的坐在窗口坐垫上，看到大郎比前几天好些，说道：“看你这几天过的不错，气色见好。”
黑无常眼尖，看着身后床铺上还躺着个人，说道：“你这房中怎么还有人。不怕他听到？”
白无常飘然靠近，听得呼吸均匀又浑身酒气，“应该没事，这酒喝的要到明日才会清醒。”
“今日请两位哥哥来，是想讨魂簿一用。”魂簿，是地狱中受刑人犯的花名册，待到刑满便从簿上勾走带去轮回。
黑无常稍稍犹豫，白无常望着床上之人，指指他，大郎明白点头示意。
“也罢，不过你谨慎些用，用完赶紧还我。”黑无常知道大郎自有盘算，不多说右手一掏，唤出魂簿交由大郎。
“这魂簿若要唤人上来，需说出年庚生辰，还要核对姓氏，用罢魂簿一合，便可将亡魂送回地狱。我会吩咐手下知晓，免得出岔子。”
“诺，待用罢我便请哥哥上来取。”大郎收好魂簿，多说几句好话哄着黑白无常，道了谢送二位回阴。
大郎讨得魂簿，放宽心了，就着月光打坐调息，自己现在是生龙活虎了，二郎应如是，就是担心会不会遇到困厄。
东边鱼肚白，大郎便下楼打拳，待到积庆下来忙活也过了大半时辰。估计事情要紧，积庆央求着大郎一同上楼叫醒宋五郎。
宋五郎仍是懵懂，大郎让积庆去煎盏茶来与五郎饮下。这煎药茶最能解酒，饮下五脏六腑清爽，积庆看自家郎君清醒说道：“五哥，五哥，昨日大娘子差人来通知，明日咱们宋家要连同王、金、丁四家摆宴款待知州大人与钟鼎山仙人，让你早早过去，切莫迟到。”
宋五郎瞬间清醒，“啥，款待知州和谁？”
“中原钟鼎山来的仙人，说是今年来越州郡挑选有资质的学童，故而四家联合设宴，大娘说这是族中大事，交代你谨言慎行。”
宋五郎沉吟：“那明日何时可曾交代。”
“酉时开始。”
“好，你准备准备，我们上午回去。”
大郎听说还有仙人要来，也是好奇，“这钟鼎山是何地？”
“不知，我也方是第一次听过，惊动了知州，想来也是个名声在外。”
“那不知逸之可否带我去开开眼，说实话我还没见过‘仙人’呢。”大郎想见识见识世间仙人，说不定还会有二郎的消息。
宋五郎稍有犹豫，想着宅里不太平，就怕大娘子她们给自己使绊连累大郎，但看他难得有兴致，也不好拒绝：“好，为了让滌哥方便，我便称你是鄞州的陈家三郎，一来省的大娘她们轻视，二来你走动也方便些。”
大郎见他为自己考虑，这身份什么的本来也不重要，便依宋五郎所言“你放心，有我在她们不敢欺负你，届时我与你相伴，有情况也方便。”
宋五郎知道大郎好心，点头致意，大郎见时辰不早，拉着宋五郎下楼喝茶，留他在书房看书，宋五郎本是玩心重，为了不添乱子今日在家也好，省的捅了娄子叫爹爹难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