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口这边铺开的一片草甸仿佛柔软的绒毛毯子,每一株小草都青翠欲滴,嫩黄色的小花纷繁散落,在不时掠过的微风中与细草交相掩映,望去宛似金色的阳光在摔碎的镜中绽成了千万朵。
而一条石甬道在一面山壁上匍匐向下,深不见底。
那里面是……一座石室?
阿残一怔,善玦正足下一软,二人便齐齐向前跌去,在柔柔的细草丛中重重及地。
石室……石室!
阿残开始慌乱地出了粗气,支着身子坐起来,却浑身瘫软,甚至打了个寒颤。
“阿残——可伤着了么?”善玦也是一阵轻喘,连忙问。
阿残看着他,心下一紧,只摇了摇头。
“没事便好。”善玦放下心来,微微一笑。
他的笑……轻且暖。
阿残的眼底又泛起雾气,那雾气渐渐温热以致沸腾,几乎溢出眼角。
“我们暂且安全了……你且在此稍候片刻……你大哥贾磊收了我的信,今日酉时三刻便、便会来这里接你……咳、咳……你随他回了家,可要……”善玦的声音已经细若蚊蚁,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越发没了底气,只好低下头去自嘲地一笑,“可要珍重。”
师父……善玦。阿残在心底唤着,却始终没有开口。
让大哥来接她?这……这就要分别了?这就是结束了?这就——
“方才……一定很疼吧?”善玦向她伸出手去,不过想抚上她被他扇了耳光的那瓣过于粉嫩的脸庞。
她却下意识地一避。
为什么……要避开?
阿残自己也是一惊。
原来他们之间早已筑了一道这般坚实的无形的墙,她仍旧可以透过它感受他的温暖,他却再也无法越过它触及她的世界。
用十年时间育出的这株树,确实已然枝繁叶茂。可是它会败的,一瞬间它便败了——所有叶子都背叛了它,齐齐投向枯亡。那些残枝仍固执地伸向天空,乞求的却是宽恕的稀露。曾有人盼它盛放出一树芳华,甚至孕出果实来的。而今,它只剩下枯瘦的枝干,病弱的根须藏在泥土深处苟延残喘。
善玦苦笑,只喃喃道,对不起。
而后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他以袖掩口,却还是浸出太多鲜红。那些血迹挂在他的白衣上,很快泛了黑紫。药人间过招,自然处处用毒的。那杨腾达的侄子步步杀招,蘸着毒的刀刃数次划伤他见了血,药毒早已深种。他自封穴位勉强撑到现在,也再无力回天。
阿残看在眼里,无声地别过脸去,抿紧了唇垂下了头,却还是忍不住泄出半声啜泣。
她早该注意到的,师父的雪衣上绽着的早已不是暗红,而是骇人的黑紫。就连自己衣裙上沾染的他的血迹,也早已凝成同样的冷酷色泽。
善玦咳罢,长长一叹。
“我只要……”他缓缓开口,认真地看着她,“我只希望你……珍重……”
“——嫣儿。”
贾嫣猛地转回头来,一双大而晶亮的眸子里满满只有他的影子。
“善玦……”她脱口叫他,又忽地一手捂上了嘴,那雾气又在眼中沸腾起来。
善玦只是轻轻暖暖地一笑,慢慢摇了摇头。
不要哭。他说。
“阿残听话,别哭、别哭啊——女孩子的眼泪比天上的星星还珍贵,只该为将来心爱的人省着,一滴两滴地吓唬他的。”
“那、那阿残从来也只哭给师父看——师父就是阿残心爱的人呀!”
“……阿残……哈哈哈,阿残,你还小呢。”
往事暖暖地抚上心头,她一哭鼻子他便惊慌失措手忙脚乱胡乱安慰的样子,她昔时稚嫩却诚恳的话语,他揉着她的发时发出的爽朗的笑声……终于都只能淹没在脑海里,淹没在满目的雾气之中。
如此默默相视无言,半晌之后,善玦移开了视线。他从贴心口的内袋里取出了那只有精致雕花的白玉小匣,并不看她,也不递过去,只是轻轻摆在她面前一丛嫩草野花的托映之中。他最后一次脉脉地凝望着那只白玉小匣,指尖温柔地摩挲,终于慢慢抽离。
那小匣始终冰清玉洁,并未沾染丝毫血污。
善玦勉强支起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踉跄着,一步步迈向山壁上那条幽深的甬道。
贾嫣看着他,那孤直的脊背上刻着坚毅的释然。
她忽然明白,这便是诀别了。
不要……
“师父!师父——”她猛地向前扑去,挣扎着想站起来,那义肢却成为累赘,死死地将她拖住。
不要……不要丢下我!
“师父——善玦!善玦!不要、不要!等等我,等等我!别、别丢下我……善玦!”她哭喊着,拼命向前爬去,一心只想追赶他。她早已决定了要一辈子跟着他,安心跟着他,要看他头发花白,要在他怀中老去……
然而,有冰凉的痛感自右膝与义肢相接处刺来,她用力正盛,只好疼得侧翻过去,无力向前。她痛苦地伸手去摸索,去寻找阻拦她的帮凶,却更痛苦地发现,自己指尖所触及的,正是那只两寸见方的白玉小匣看似圆滑的棱角。
“善玦……善玦!”她瘫倒在嫩绿的柔软的嫩草野花的掩映之中,那些纤弱的草叶甚至无法长于她锁紧的指节。
她眼中的雾气终于陆续冲破眼眶,向外倾泻,袭向她的味蕾。她呜咽着,他的背影在她眸中悄然沉没。
善玦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只是在那大敞如猛兽血盆大口的甬道口前,他脚步一顿。
——“阿残……你不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