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的怀抱是暖的,永远都是。
阿残紧紧地依偎在熟悉的怀抱中,善玦伤口中涌出的鲜血将她那一头披散的长发浸染得愈发显出酒红的色泽。
要往哪里去?这不是上山顶的路,更不像是要出了山谷。
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和师父在一起……只要和善玦在一起,只要在善玦的怀里。
善玦的步幅时大时小,这一路于是有些颠簸,但在阿残看来,那简直像是摇篮曲。善玦的心跳就在耳边,节奏竟出奇的慢。她的心于是也悬着,却并不感到慌乱。
只要在善玦的怀里,她便可以忘记一切不堪,可以骗过自己一次又一次……
只要在善玦的怀里,她就可以安心。
阿残甚至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她可以把刚才的一切都当做噩梦,再醒来的一刻,生活就能重新开始——哪怕是回到千篇一律的轨迹。
她不是第一次这样自欺欺人了。
但如果有必要,她完全可以再来一次。
“阿残小心——”善玦忽然低喊一声,抱着她便向前摔去。他奋力将腰身及时一回,好歹没让她也摔在地上,而是稳稳护在怀中。
剑法也好,轻功也好,御药化风也好,他伤得太重,终于无力再逃。
阿残挣扎着爬起来,慌忙便去扶他,却又像被烫伤似的忽地把手缩了回来。她看着善玦那绽满暗红的雪白的衣,又看向自己的手——方才不过碰这一下,那些猩红便已入侵了她的掌纹,甚至渗透每一个指缝,触目惊心。
满手鲜血,竟是这样的感觉。
那猩红仿佛千斤重,有了生命般噬咬着她的双手,灼热得令她不住地发抖。
他为了炼那丹药救她,已被这样的猩红炙烤了三百三十二次,那该是怎样的痛啊。
尤其最后一次,所有的鲜血,还散发出璇桂的淡雅芬芳。
“师父……师父!”阿残心疼地叫唤着,重新手忙脚乱地去扶他,费了好多功夫,二人才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
“阿残……别怕……绕过这个、这个山口,我、我们——咳、咳……”善玦一边说着,嘴角却一边溢出更多鲜血。
温热的腥涩之中,善玦忽然尝到了意料之中的另一种味道。他不由苦笑。
“师父……阿残知道了,我们这就过去。”阿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就像自己咳嗽时他会做的那样。
阿残……真的长大了么。
善玦侧脸看向她,她却只是拧着眉抿着嘴,一心一意地努力走好每一步。她已经可以很娴熟地借着义肢走路,甚至架着重伤的他,也可以走得很稳。
十年前那个拄着竹拐跌跌撞撞的小女孩儿,终于也可以这样稳稳当当。
但她的心思,也已从天真无邪,变得敏感早熟而多疑,令他永远放心不下。
善玦无声一叹。
他转念一想,容初昔日在万烛灯上为防万一而储存的那些黛迷散,方才那一下全都加在那杨腾达的侄子身上,早就超过了二十方的量,恐怕他也活不长了……兴不准此刻已然暴毙。
“黛迷细滑呈粉末状,自口鼻入之,自肤骨浸之,过于一方者,盲其双目,哑其咽喉;过于三方者,止其心声。”
——这药典所记,似乎还是他们杨家传下来的。真是讽刺。
善玦暗自冷笑,足下却步步渐软。
阿残渗出了更多冷汗,前额上,脊背上,手心里,皆是湿滑一片。
她的不安比那冷汗更甚,早已浸透全身。
阿残知道自己的力气在一点一点地耗尽,而心里亦隐隐感觉到,仿佛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也在一点一滴地抽离。
山口的转角近在眼前,师父的身体却越发沉重。
狭窄的山径被不知名的乔木夹击,乔木脚下又是丛丛灌木,如同栅栏囚笼,密不可破。墨绿的,黛青的,甚至鲜碧的叶,都无声地筹划着围攻,令人恍然间仿佛四面楚歌。无人山谷里太过安静,安静得阿残的双耳甚至开始听见微弱的低鸣。
山径之外,山谷的对面,更多的石山袒露着锋利的绝壁,绝壁上莫名伸展出横向纹路,仿佛是巨大的梳子贴着岩石划过,梳齿狠狠地啃出一道道深深的痕。
一只野鸟忽然凄厉地嘶叫着紧紧贴着阿残身侧飞过,那薄薄的羽翼几乎能划破她的衣裙。阿残受了惊,不由得脱口尖叫了一声,膝上一软,所幸义肢撑着,才没有架着师父一起跌下去。
不过一只野鸟……不能怕,不能怕啊!
阿残很快回过神来,吃力地重新站稳,小口小口地喘着气。她不敢转头看师父的脸,余光却瞥见师父亦是眉峰紧蹙,冷汗连连。
他曾是她唯一的依靠……
现在,该由她给她依靠。
别怕,阿残,别怕!师父说了,绕过山口,我们就……安全了!
阿残咬了咬牙,扶稳了师父,继续艰难前行。
现下,在这浑浊的世间,我们竟终于只拥有彼此了,善玦。
可我为什么只能不停地哭,为什么只觉得仍在失去,仍是孤独?
我仍只觉得一无所有。为什么呢。
每一步,阿残迈得沉重,善玦亦跟得艰难。
泪水冷漠地划开她的眼角,一路割裂双颊,重重下坠。
三十九步后,绕过了山口,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