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看四周,昏暗中那些‘诺斯骑士’脸朝下趴了一地,”麦克白说,“到处是血、碎玻璃和空弹壳。”
“上帝!”安格斯含着瓦匠坊的啤酒沫说。这个位于中央车站背后的俱乐部是特警队常来光顾的地方。安格斯用水晶般的蓝眼睛盯着麦克白,眼神里满是崇拜:“你就这么把他们从地球上消灭了!哦,上帝啊!太好啦!”
“喂,喂,注意用词,你都快成牧师了。”麦克白说。可当到场的十八名特警队队员纷纷朝他举起酒杯时,他还是笑了,摇摇头,也举起自己的酒杯。他喝下一大口,然后转向奥拉夫森——他左手正拿着一个沉沉的一品脱的大酒杯。
“伤口疼吗,奥拉夫森?”
“一想到他们其中一个人的肩膀也酸溜溜的,我就感觉好多了。”奥拉夫森咬着舌头说。他腼腆地拉了拉绷带绳,引得一阵哄堂大笑。
“真正的功臣是班柯和奥拉夫森,”麦克白说,“我只是给这两位大师掌灯的,就像某个摄影师的助手。”
“接着讲,”安格斯说,“你和德夫把所有‘诺斯骑士’都干掉了。然后呢?”他挠了挠耳朵后面的金发。
麦克白望着桌边一张张期待的面孔,和班柯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继续往下讲:“他们中一些人尖叫着投降。等到尘埃落定、音响系统被我们打烂后,屋里终于安静下来,但仍旧是漆黑一片,情况也不明朗。我和德夫从我们这头开始勘查情况。没有人死亡,但多数都需要送医。德夫大声告诉我,他没有发现斯威诺。”麦克白用一根手指抹掉酒杯上凝结的水珠,“我发现桌子那头,也就是斯威诺坐的位置后有一扇门,而就在此时我们听见摩托车发动的声音,于是,我们没管那些人,冲进院子,刚好看见三辆摩托车从大门逃走。其中一辆是斯威诺的红车,还有一个门卫和一个留着八字胡的秃顶,他们跳上车跟着逃走了。德夫很生气,想去追,但我说屋里有好几个重伤员……”
“你觉得那会阻止德夫吗?”一个声音轻轻传来,“当他有可能抓住斯威诺时,还会去管那些躺在地上流血的小混混儿?”
麦克白转过身来。质疑声来自邻座长椅上一个独坐之人,他的脸隐藏在这家飞镖俱乐部奖杯展示柜下的阴影里。
“你觉得德夫会在意一帮普通人的性命而放弃眼前立大功的机会吗?”阴影里举起一只啤酒杯,“还是为前途着想要紧哪。”
麦克白这桌安静下来。
班柯咳了一声:“去他妈的前途。我们特警队是不会让无助的人就这么死掉的,西登。我们不知道你们缉毒处是什么做法。”
西登探身朝前,脸上有了光:“缉毒处里没一个人知道我们会怎么做,这就是德夫这种领导的问题。不过,别让我打断你的故事,麦克白。你回去给他们治伤了吗?”
“斯威诺是个杀人犯,一有机会便会再开杀戒,”麦克白盯着西登的眼睛说,“德夫担心他们会从桥上逃走。”
“我怕他们和那辆卡车一样想过桥,”德夫说道,“所以,我们跳回车上,全力追赶他们。不,是比全力更快一点才对。没想到柏油路面湿滑,弯道不好走……”在铺有里昂绸布的桌子上,德夫将吃了一半的金黄的法式焦糖布丁推到一边,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香槟,重新给另外三只杯子倒满酒,“经过谷底第一个险弯后,我瞧见了四辆车的尾灯,然后追了上去。我通过后视镜看到麦克白还在后面追赶我。”
德夫偷偷瞄了邓肯局长一眼,想看看自己的叙述是否得到领导的认可。他温柔和善的微笑让人难以捉摸。邓肯还没有对当晚的行动给出直接评价,不过他出席这场小型庆功会本身不就表明他对此是肯定的吗?或许吧,可局长的沉默让德夫心里直打鼓。倒是反腐败处的列诺克斯警督让他感到安心——这位一头红发、面色苍白的警督一向热情,此刻正倚着桌子聚精会神地听着。还有法医处处长凯思妮斯,她绿色的大眼睛告诉德夫:她相信他说的每一个细节。
德夫放下酒瓶:“我们在通往隧道的那条路上追上了他们,前头的车尾灯越来越亮,他们好像放慢了速度,我都能看到斯威诺头盔上的犄角了。这时发生了意外。”
邓肯把他的香槟酒放在红酒杯旁边,德夫不知该把此举解读为紧张或者根本就是不耐烦。“有两辆车在经过公交车车站后直接往弗瑞斯的出口去了,另外两辆车继续开向隧道。我们就快到岔路口了,我必须作出‘决定’……”
德夫强调了“决定”一词。他当然可以说“作出选择”,但“选择”是任何一个傻子都不得不做的事,而“作出决定”则显得积极主动,需要魄力和一个思维过程,是一个领袖要做的事——这样的领袖正是局长任命新成立的有组织犯罪处处长所需要的。这个处由缉毒处和团伙犯罪处合并而来。鉴于城里全部的毒品交易都被赫卡忒和“诺斯骑士”两家瓜分,这样的合并本身也是合理的。问题在于谁来做处长,是德夫还是考德?考德是团伙犯罪处的资深领导,在城西有一座令人起疑的用全款买下的大房子。麻烦的是市议会有一股势力挺考德,他在警局总部也有肯尼斯的旧臣撑腰。虽然大家都知道邓肯已准备好冒险除掉考德这类人,但他为了避免警局失控,也不得不表现出一些政治上的理性。清楚的是在考德和德夫中间只有一个人会胜出,另一个则当不了处领导。
“我示意麦克白,我们应该追那两个去弗瑞斯的。”
“真的吗?”列诺克斯说道,“如果这样的话,另外两个人就会逃出这个郡了。”
“是,这便是两难的地方。斯威诺是只狡猾的狐狸。鉴于他是唯一我们握有把柄的‘诺斯骑士’,他是不是想诱我们去抓那两个去弗瑞斯的下属,好自己逃往城外?或是他笃定我们会猜他这么想,然后便反其道而行之?”
“我们有吗?”
“有什么?”德夫试图掩盖被人打断的恼火。
“斯威诺的把柄。据我所知,斯托克大屠杀已经过了追诉期。”
“一区两家邮局的抢劫案还是五年前的事,”德夫不耐烦地说,“我们有斯威诺的指纹和一切证据。”
“那其他‘诺斯骑士’呢?”
“齐尔希。我们当晚也没有什么收获,因为他们都戴着头盔。不过,我们转向弗瑞斯时看到了那顶头盔——”
“斯托克大屠杀是什么?”凯思妮斯问道。
德夫发出一声抱怨。
“你那时候大概还没出生呢,”邓肯友善地说道,“那案子发生在战争刚结束后的首府。斯威诺的哥哥因为当逃兵而面临逮捕,而他脑子进水,抓起一把枪。来抓他的两个警察都是在战壕里待过的,他们开枪打死了他。几个月后,斯威诺在斯托克给他哥哥报了仇。他走进当地警局,打死了四名警官,其中一名还怀有数月的身孕。之后斯威诺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了,当他再次出现时那案子已经过了追诉期。来吧,德夫,继续讲。”
“谢谢。我感觉他们不知道我们已经追得很近,近到在斯威诺转向弗瑞斯和老桥时我们都能看见他的头盔了。我们只行驶了大概几公里就追上了他们。当时的具体情况是:当我们之间还有一段距离时,麦克白朝天开了两枪,他们停了下来,于是我们也停车了。我们已经把山谷甩在身后,所以雨已经停了,月光和能见度都很好,我们之间有五六十米。我拿着AK-47命令他们下车,朝我们走五步跪下来,手放在头后。他们照做了,我们下车朝他们走去。”
德夫闭上眼。
他们又浮现在眼前。
他们跪了下来。
德夫朝他们走去,身上的皮夹克嘎吱作响。他看见自己打开的面罩边缘挂着一滴水,马上就要落下。马上。
“我们之间有十到十五步时,斯威诺拔出抢来,”麦克白说道,“德夫马上作出反应,开了枪。斯威诺胸口中了三枪,头盔还没着地就死了。但与此同时,另一个人也掏出枪瞄准德夫,好在他还没来得及开火。”
“我的天!”安格斯大叫道,“你打死他了,是吧?”
麦克白朝后坐了回去:“我用匕首搞定了他。”
班柯欣赏地看着他本领过人的同事。
“精彩,”西登躲在阴影里轻声说道,“不过话说回来,斯威诺掏枪时,德夫比你的反应快?我觉得你应该更快的,麦克白。”
“你错了。”麦克白说道。西登在干吗,他想干吗?“和德夫一样快。”麦克白举起酒杯送向嘴边。
“我犯了个错误,”德夫示意领班服务员再来一瓶香槟,“当然,这不是指开枪,而是选择追赶哪一路人。”
领班服务员走到桌边,轻声提醒他们快打烊了,而法律不准午夜之后卖酒,除非局长……
“谢谢,不用了,”邓肯十分擅长在调皮微笑的同时挑起满含责备的眉毛,“我们会遵纪守法。”
服务员走开了。
“我们当中最优秀的人也有可能犯错,”邓肯说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摘下头盔时吗?”
德夫摇了摇头:“就在要摘之前,我在尸体旁跪下来,无意间看了一眼他的车。那不是斯威诺的车,那柄军刀不在那儿。而且‘诺斯骑士’是不换车的。”
“他们换了头盔?”
德夫耸了耸肩:“我早该料到的,我和麦克白不就刚使了这一招吗。斯威诺把头盔换给他,然后,他们把速度放得足够慢,故意让我们看见戴着那顶头盔的人向弗瑞斯驶去了,而他本人则穿过隧道和新桥逃走了。”
“狡猾的招数,相当狡猾,”邓肯说,“可惜他的手下并不聪明。”
“这怎么讲?”德夫问道。他顺便朝下瞟了一眼服务员摆在他面前的皮夹子里的账单。
“干吗要朝警察开枪呢?就像你刚才说的,既然他们知道我们除了斯威诺之外没有其他人犯罪的证据,他们完全可以任由我们抓走,过几个小时就可以自由地走出警局了。”
德夫耸了耸肩:“或许他们不相信我们是警察。或许他们认为我们是赫卡忒派来杀他们的人。”
“又或者就像局长说的,”列诺克斯说,“他们傻。”
邓肯挠了挠下巴:“我们关了几个‘诺斯骑士’?”
“六个,”德夫说道,“我们回到俱乐部会所时,没逃走的大多是重伤员。”
“我觉得像‘诺斯骑士’这种团伙不会给对手留活口。”
“他们知道自己会得到更快的救治。这会儿他们正在接受治疗,但明天我们就会拘留一批人,就斯威诺的情况进行讯问,不管他们的伤好没好。我们会找到他的,长官。”
“很好。4.5吨苯丙胺可是不少。”邓肯说。
“确实是。”德夫笑道。
“足以让你问问自己为什么不事先向我报告。”
“时间,”德夫迅速答道。对于这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他早已权衡了各种答案的利弊,“从收到线索到采取行动没有多少时间。作为处长,我必须在程序规定和放任4.5吨苯丙胺流向城里年轻人的风险之间作出权衡。”
德夫和邓肯目光交会,后者在仔细打量着他。局长的食指在下巴上来回滑动,他舔了舔嘴唇。
“但依然造成了很多伤亡。桥梁损毁严重,河里的鱼估计已经变成瘾君子了。可斯威诺还逍遥法外。”
德夫暗自咒骂道。这个虚伪、自大的蠢货一定能看清大局。
“不过,有六个‘诺斯骑士’被拘留起来了,”局长说,“即便未来几周我们在吃鱼时会比平常略感兴奋,那也比放任这批毒品落到年轻人的手里要强。或者——”邓肯握住他的香槟酒杯,“被人扣下。”
列诺克斯和凯思妮斯笑了。众所周知,警局的仓库里还在莫名其妙地丢东西。
“所以,”邓肯举起酒杯,“干得不错,德夫。”
德夫眨了两下眼。他的心轻快地跳动着。“谢谢您。”他一饮而尽。
德夫一把抓过皮夹子:“这次我请,”他取出账单,拿在手里,举起来觑了一眼,“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账单。”
“谁知道!”列诺克斯带着僵硬的笑容说道。其他人都没笑。
“让我看看。”凯思妮斯抢过账单,戴上她边缘上翘的金框眼镜。德夫知道她并不需要这副眼镜,只是她觉得戴上后能显得成熟一些,让人不再关注她的容貌。邓肯把法医处交给凯思妮斯还是挺有勇气的。并非有人质疑她的专业能力——她是警察学院的优等生,还学习了化学和物理——但她比其他处长都年轻,单身外加美貌过人,很容易被怀疑是通过什么潜规则上位的。烛光使她镜片后泛着笑意的双眼水盈盈的,饱满的红唇光润亮泽,湿润的皓齿闪闪发亮。德夫闭上眼。泛光的湿柏油路,轮胎在湿路上的声响,飞溅的水声,匕首抽出脖子时喷溅到地上的鲜血——这一切像一只挤压着德夫胸口的手。他睁开眼睛,倒吸一口气。
“你没事吧?”列诺克斯拎起一壶水,连着水底的渣子一起倒进德夫的酒杯,“喝点水,德夫,醒醒酒。你得开车去了。”
“不行,”邓肯说,“我不想看到我的英雄因为酒驾而被捕或是死在路上。我的司机不会介意绕点远路的。”
“谢谢您,”德夫说道,“可法夫——”
“——差不多和我家顺路,”邓肯说道,“该谢我的应该是德夫太太和你那两个可爱的孩子。”
“劳驾。”德夫向后拉开座椅,站了起来。
“了不起的警官。”列诺克斯看着德夫踉跄地走向屋后的厕所。
“德夫吗?”邓肯问道。
“他也了不起,但我心里想的是麦克白。他战功赫赫,备受手下拥戴,尽管曾在肯尼斯的领导下工作,但我们反腐败处的人都知道他是块硬骨头。可惜他缺少晋升所需要的正式学历。”
“只要有警察学院的文凭就行了,看看肯尼斯。”
“是,可麦克白仍然和我们不是一类人。”
“一类人?”
“是这样,”列诺克斯举起香槟酒杯苦笑道,“不管我们喜欢与否,我们选择的头儿都被大家视为精英。要么来自城西,要么来自首府,受过正规教育,或是出身名门。麦克白属于普罗大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听着,我有点担心德夫喝醉了。你能……”
所幸厕所没人。
德夫解完手,站在洗手池旁打开水龙头,洗了一把脸。他听见身后的门开了。
“邓肯让我过来看看你。”列诺克斯说。
“嗯,你觉得他怎么想?”
“想什么?”
德夫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脸:“想……我的表现。”
“他应该和我们想的一样吧:你干得不错。”
德夫点点头。
列诺克斯咯咯笑起来:“你真的很想当有组织犯罪处的头儿,对吧?”
德夫关上水龙头,往手上打了打肥皂,看着镜子中反腐败处的处长。
“你的意思是,我是个有野心的人?”
“往上爬有什么不对?”列诺克斯笑道,“我想知道你怎么定位自己,这真是太有趣了。”
“我是够格的,列诺克斯。在有组织犯罪处尽己所能,这不正是我对这座城市、对你我的孩子的未来要担负的责任吗?难道我该把这个最大的好处让给考德?你我都清楚,这个人在肯尼斯手下干了那么长时间,肯定不干净。”
“啊哈,”列诺克斯说道,“所以你是被责任所驱使,完全没有个人的野心?好吧,圣徒德夫,让我给您把着门。”列诺克斯装模作样地深鞠了一躬,“我想你会拒绝涨工资,拒绝其他随之而来的特权。”
“工资、荣誉和名声对我而言都不重要,”德夫说,“但社会要给作出贡献的人回报。蔑视工资就相当于蔑视社会。”他看着镜子中的那张脸。你怎么能看出一个人在撒谎?这个被质疑的警官能成功说服自己相信这些话吗?他要花多长时间才能说服自己相信那个故事——他和麦克白设计的那出在路上杀掉两个人的故事?
“你洗完手了吗,德夫?我想邓肯要回家了。”
特警队队员们在瓦匠坊门外分了手。“忠诚!友爱!”麦克白大声说道。
其他人则口齿不清、音量有高有低地齐声说:“浴火而生,共赴劫难。”
然后他们各自散开。麦克白和班柯向西行,路过一个用号而非唱在表演《在拐角处见我》的街边艺人,然后穿过中央车站废弃、破烂的大厅和走廊。一股奇怪的暖风从过道袭来,吹走了两根多立克圆柱之间的垃圾:这两根柱子历经陈年的污染再加上缺乏维护,已尽失往日的风采。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了吧?”班柯说。
“你倒是给我讲讲那辆卡车和肯尼斯是怎么回事,”麦克白说,“90米的自由落体啊!”他的笑声在砖砌的天花板下回荡。
班柯笑了笑:“得了,麦克白。乡村路上发生了什么?”
“他们说过修复工程要把桥关闭多久吗?”
“你可以骗过他们,但骗不了我。”
“我们干掉了他们,班柯。你还需要知道更多吗?”
“我需要吗?”班柯挥去楼梯下厕所的臭气,那儿有个年龄不详、披头散发的女人正弯着腰抓着扶手。
“不需要。”
“真拿你没办法。”班柯说。
麦克白停下脚步,冲墙边一个举杯乞讨的小男孩弯下腰。那孩子抬起头:他一只眼睛戴着眼罩,另一只眼睛显出嗑药后浑浑噩噩的状态。麦克白将一张纸币放进他的杯子,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最近怎么样?”他轻柔地问道。
“麦克白,”小男孩说,“你这不是看见了吗?”
“你能做到的,”麦克白说,“永远记住这句话。你可以戒掉。”
男孩的声音含含糊糊,从一个字囫囵到另一个字:“你肯定?”
“相信我,有人就做到了。”麦克白站了起来,男孩在他们身后颤抖地叫了一声:“上帝保佑你,麦克白。”
他们走进车站东大厅,这儿异乎寻常的寂静,就像一座教堂。瘾君子们要么坐着,要么靠墙站着,要么在长椅上躺着,要么像跳慢舞般东倒西歪地走着,仿佛异域空间里的宇航员,身处不同的引力场。他们有些人狐疑地盯着这两名警官,但大多数人干脆视而不见,好像他们的眼睛有透视功能,早就知道这两个人身上没有东西可卖。大多数人已经到了形销骨立的地步,很难知道他们在世上究竟存活了多久——抑或死了多久。
“你永远不会再动复吸的念头了吧?”班柯问道。
“不会。”
“多数戒掉毒瘾的人都渴望再吸上最后一口。”
“我不会。我们出去吧。”
他们走向西出口的台阶,一直走到屋檐再也无法替他们挡雨为止。旁边一座低矮基座的黑色栏杆上,站着一只来自黑暗的史前怪兽——一百一十岁的“伯莎号”——这个国家的头一列火车,它是当时普遍洋溢的乐观精神的绝佳象征。一级级宽阔、雄伟、平缓的台阶通向废弃的工人广场,那儿曾是一派熙熙攘攘的景象,到处是货棚和来去匆匆的旅客,但如今只有风呼啸而过,无比瘆人。广场一头儿的灯光点亮了一座历史悠久的砖砌建筑,它曾是国家铁路局的办公大楼,但在这条铁路被废弃后已不再使用,直到被人重新买下、重新装修,成为城里最优雅、绚丽的建筑——因弗尼斯赌场。班柯进去过一次,但立马就意识到这儿不是他这种人来的地方,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不是这里的顾客。他大概适合去方尖塔,那儿的顾客衣着不那么光鲜,饮品不那么昂贵,妓女不那么漂亮,也不那么谨慎。
“晚安,班柯。”
“晚安,麦克白。睡个好觉。”
班柯看见他朋友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白牙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替我向弗里斯问好,然后告诉他:他父亲今晚干得漂亮。我真没想到肯尼斯会从他自己的桥上自由落体……”
班柯听这位朋友低声笑着,然后渐渐消失在黑暗和工人广场的雨中。可当他自己的笑声也消失后,一阵不安袭上心头。麦克白不仅是朋友和同事,他还像一个孩子,一个篮子里的摩西[6]。他几乎和弗里斯一样受到班柯的疼爱。这就是班柯要一直等到麦克白出现在广场另一头,走进赌场入口光亮中的原因。从赌场里走出来一个飘逸着火红的头发、身穿红色长裙的高个子女人,她搂住了麦克白。仿佛有个幽灵事先向她预告过:她的情人正在路上。
夫人。
或许她对今晚的事情已有所耳闻。像夫人这样的女人一定有渠道能满足她想知道的、关于这座城市表面下涌动的一切,否则她也不会有今天的地位。
他们还彼此抱着。她是个美人儿,过去恐怕姿色更佳。没人知道夫人的年龄,但绝对比三十三岁的麦克白要大好几岁。不过,他们说的那句话也许是对的:“真爱无往不胜。”
也许不对。
班柯掉头朝北走去。
司机按照局长的吩咐,把车开上法夫的一条碎石子路。碎石子在轮胎下发出嘎吱嘎吱的碾轧声。
“就停在这里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回去。”德夫说。
司机刹住车。四周一片静谧,他们能听见蚂蚱跳过的动静以及落叶树木哗啦啦的响声。
“你不想吵醒他们,”邓肯说,他朝路的尽头望去,一间小小的白色农舍沐浴在月光下,“好吧,就让我们爱的人在不知不觉中安心地睡去。你这小房子真不错。”
“谢谢您。不好意思,让您绕远路了。”
“生活中我们都得绕点远路,德夫。下次你得到‘诺斯骑士’的线索时,要绕远路来找我,明白吗?”
“明白。”
邓肯的食指在下巴上前后滑动:“我们的目标是让这座城市变成对所有人而言更美好的地方,德夫。但这意味着所有积极的力量必须拧成一股绳,为这个社会最大的利益服务,而不仅仅是为个人利益。”
“当然。长官,我表个态吧,只要对警局和城市有好处,我做什么都可以。”
邓肯露出微笑:“果真如此,该谢你的人是我,德夫。哦,对了,还有最后一件事……”
“您请讲。”
“你提到十四名‘诺斯骑士’,包括斯威诺本人,这比你预想的要多。而且他们通常都不会这么谨慎,而是只派几个人来取货,是吧?”
“是的。”
“你有没有想过,斯威诺兴许也听到了什么风声?他可能早就怀疑你会出现在那儿。所以你担心告密者也不是没有道理。晚安,德夫。”
“晚安。”
德夫沿路走向他的小屋,呼吸着泥土和沾有露水的青草的芳香。他的确想过这种可能性,现在邓肯自己说出来了。告密者。报信的。而他——德夫,会找出这个告密者。他明天就会把他找出来。
麦克白在他那边躺下来,闭上双眼,听着背后她均匀的呼吸声和楼下赌场低沉的音乐——仿佛隐约的心跳声。因弗尼斯赌场通宵营业,但对于疯狂的赌徒和饥渴的酒鬼来说,现在也够晚了。走廊里整夜都是客人穿梭的脚步声和开启房门的声音。有些是独自一人,有些带了配偶,有些则跟着其他人的伴侣。夫人对此不太在意,只要那些常来光顾赌场的女人遵守她不成文的规矩——永远小心谨慎,永远穿戴整洁,永远头脑清醒,永远不染病,还有就是,永远永远妩媚动人。他们在一起不久后,夫人曾问麦克白为什么对她们不感兴趣。当他回答说,这是因为他的眼里只有她时,夫人笑了。过了一阵儿,她才明白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他不必为了看她而回过身,因为她的身影早已烙进他的视网膜。不管她人在哪里,他要做的就是合上眼,然后她便会自动浮现。在夫人之前,麦克白没有其他女人。自然,会有一些女人让他血脉偾张,也肯定有女人因为他而心跳加速,但他从未和她们亲热过。当然,也有人伤过他的心。夫人得知后笑问他是不是真正的处男,于是他便对她讲了自己的故事——那个此前只有两个人知道的故事,然后她也分享了她的故事。
他光着身子,套房的丝绸被单让他感到既沉重又昂贵。那感觉像在发烧,冷热交加。他能从她的呼吸里听出她醒了。
“怎么了?”她带着困意问道。
“没什么,”他说,“就是睡不着。”
她挪过去依偎在他的怀里,抚摩着他的胸膛和肩膀。有时他们的呼吸韵律和谐——正如现在——仿佛属于同一个有机体,就像共用肺部的连体婴儿。他们对彼此袒露心扉后就有这样的感觉,他知道自己不再孤独。
她的手沿着他的大臂拂过文身,滑落到他的小臂,然后抚摩着他的伤疤。这伤疤的来历他也说过了。还有洛瑞尔。他们对彼此可谓毫无保留。那些其实不是秘密,但有一些可怕的细节,他曾央求她不要再追问。她爱他——这是唯一重要的事,也是他唯一需要从她身上了解的一点。他平躺过来。她用手拍了一下他的肚子,放在上面一动不动。她才是女王。而她的仆人听话地从丝绸布料下站了起来。
当德夫爬上床凑到妻子身旁,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感受到她后背的热度时,那晚的记忆已然逐渐消退。这个地方对他就是有那种魔力,一直都有。他是在学生时代和她相识的。她来自城西一个富裕的家庭,尽管她的父母最初并不看好他,但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后,他们接受了这个努力、上进的年轻人。何况在岳父眼中,德夫出身于一个受人尊敬的家庭。剩下的事就顺理成章了:结婚,生子,在法夫有一间房子——这样孩子们就不必呼吸城中的毒气,事业,平平淡淡的日子。伴随着漫长时光与等待着升迁提拔的,许多平淡的日子。时光飞逝,生活就是如此。她是一位贤妻良母,聪明、体贴、忠贞不贰。那他呢?他难道不是个好丈夫吗?不是他供养这个家,给孩子攒学费,在湖边建起一座小屋吗?是的,她和她父亲都没什么好抱怨的。他就是以自己的方式活着,无法改变。不管怎么说,关于拥有一个家、拥有一个家庭,总有许多可说的话:家能给你安宁,家有自己的生活步调,家有自己的议事日程,不太关心外界发生了什么。也不见得如此。而他需要那种现实感,抑或无视它,他必须得到其中一个,时不时地。
“你终于回来了——”她咕哝道。
“回到你和孩子身边。”他说。
“大晚上才回来。”她补了一句。
他躺下来,聆听他们之间的沉默,试图判断情形是好还是坏。接着,她的手温柔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指尖轻揉他疲劳的肌肉——他知道那些地方的疼痛会得以减轻。
他闭上眼。
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雨点悬挂在他面罩边缘。那个人跪倒在他面前,一动不动,戴着那顶犄角头盔。德夫想对他说些什么,可又说不出口。他举起枪,对着他的肩膀。那人就不会动一下吗?雨点可要落下来了。
“德夫,”麦克白在他身后说道,“德夫,不要……”
雨点落了下去。
德夫开了枪。接着又是一枪。最后又是一枪。
三枪。
跪在面前的那个人栽倒在一旁。
死一般的沉寂。他在死者的身旁蹲下,摘掉他的头盔。当他发现这个人不是斯威诺时,仿佛被一桶冰水从头顶浇遍全身。年轻人闭着眼,像是躺在那里,在安静地沉睡。
德夫转过身,看了一眼麦克白,眼中噙满泪水,仍是说不出话,只摇了摇头。麦克白点头回应,摘掉了另一个人的头盔。也是个年轻人。德夫感觉有什么东西涌上喉咙,他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啜泣之间,他听见这个人的哀求声在空中回荡,仿佛海鸥在荒凉的平原上空哀鸣。“不,不要!我什么都没看见!谁也不会告诉!求求你了,陪审团不可能相信我的。我明白——”
话音戛然而止。德夫听见一具躯体重重地砸在柏油路上,一阵低沉的、骨碌碌的声音,然后一切安静下来。
他回过身,这才注意到另一个人身穿白衣。鲜血从他脖子的伤口里汩汩流出,浸透了衣服。
麦克白站在那个人身后,拿着一把匕首。他的胸脯上下起伏。“这回,”他的声线有些粗哑,于是清了清嗓子,“这回我把欠你的还清了,德夫。”
德夫用手指按住那处他知道痛苦不会减轻的地方,另一只手捂住对方的嘴,不让他叫出声,然后将他摁倒在病床上。对方拼命拉扯着铐在床头上的手铐。透过从窗户洒进来的阳光,德夫能够清楚地看见那对巨大的瞳孔周围细小的血管网,那充满惊惧的黑色眼眸,圆睁的双眼,以及额头上文的“诺斯骑士,至死不渝”。德夫的食指隔着绷带戳进肩膀的伤口里,发出“咕唧咕唧”的声音,手指变成了红色。
“只要对警局和城市有好处,”德夫暗自念道,“做什么都可以。”
然后他重复了一遍问题:“警局里谁给你们报的信?”
他把手从伤口上拿开。那人不叫了。德夫把手从他的嘴上拿开。那人没有了反应。
德夫扯下绷带,把所有手指都戳进伤口。
他知道他会得到一个答案,只是时间问题。只要超过承受力的极限,那个人便会屈服,便会打破所有文身上的誓言,做出任何原以为自己永远都做不出的事——绝对是任何事。
永远的忠诚不符合人性,背叛才是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