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看着麦克白。他身穿晚礼服的样子真是帅气。她转过身,检查服务生有没有戴上她要求的白手套,银盘子里的香槟酒杯是不是杯身狭长的那种。大概是为了好玩,她在盘子里放了一个小巧的银制搅拌器——很少有顾客见过这东西,知道其用途的就更少了。麦克白把重心微微向后偏移,鞋子没入因弗尼斯厚厚的地毯,出神地注视着门口。他似乎一整天都很紧张,只有在温习计划实施的细节时才能重新集中精神,成为那支反应迅速的职业警察队伍里的一员,并且忘却目标的名字:邓肯。
外面的门卫打开门,一阵骤雨吹了进来。
第一拨客人。夫人换上她最喜悦、兴奋的笑容,挽着麦克白的胳膊。她感到他本能地挺起胸脯。
“班柯,老朋友了!”她兴奋地说,“你还带了弗里斯。他都长这么俊了——幸亏我没有女儿!”拥抱、碰杯,“列诺克斯!咱俩真该好好聊聊了,不过,先来点香槟吧。哟,凯思妮斯!你简直太漂亮了,亲爱的!我怎么就找不到这样的裙子?马尔康常务副局长!您这头衔有点太长了。我就叫您长官好不好?别跟别人说啊,有时候我让麦克白叫我总监,只想听听叫出来是什么感觉。”
她和他们大多数人以前几乎没说过一句话,可她还是成功地让他们觉得彼此已经相识多年。因为她能看透他们的内心,知道这些人想让别人怎么看待他们。虽然,她过人的敏锐为自己招来不少诅咒,但这却依然是一项天赋。这意味着她无须预热,上来就能打开局面。或许,是她不装腔作势的态度让人们对她产生了信任。她打破隔阂的方式是分享她生活中看上去属于隐私的细节,让他们变得大胆起来。而当他们注意到自己的小秘密获得一个“啊”和会心微笑的奖励时,便会冒险再讲一些更大一点的秘密。城里似乎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里的居民了。
“邓肯局长!”
“夫人。抱歉来晚了。”
“哪儿的话,这是您的特权。我们可不想让第一个到的人当警察局局长。我总是保证自己最后一个到,以免有人搞错到底谁是女王。”
邓肯哑笑一声,她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您乐了,那在我看来今晚就已经成功了。不过,您应该尝尝我们上好的香槟,亲爱的局长。我想您的侍卫不会……”
“不行,他们几乎一晚上都不能睡。”
“一晚上?”
“要是你公开威胁过赫卡忒,就至少得睁一只眼睡觉。我睡觉,得有两双眼睛睁着。”
“说起睡觉,我按照他们的吩咐,把您的侍卫安排在您套间隔壁,中间有一扇隔断。钥匙在前台。不过,我坚持要您的侍卫至少尝一口我家自制的柠檬汽水,我保证不是用城里的饮用水做的。”她朝捧着两只玻璃杯的服务生使了个眼色。
“我们——”一名侍卫清了清嗓子。
“你要是不喝,我可当这是人身侮辱哦。”夫人插话道。
两名侍卫和邓肯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各自拿起一只杯子,一饮而尽,又放回托盘。
“夫人,张罗这次聚会,让你破费了。”邓肯说。
“您提拔我丈夫做有组织犯罪处的领导,我为您做这点事算什么。”
“丈夫?我不知道你们结婚了。”
她把头歪向一边:“局长是那种在乎形式的人吗?”
“如果你说的形式是指规矩,那我大概是。这是由我的工作性质决定的,我想你也是。”
“一座赌场的兴衰全靠大家严格遵守规矩,没有例外。”
“我恐怕得承认我之前从未来过赌场,夫人。我知道你这个当家的有很多事情要操心,但如果方便,可否请你带我稍微转一转?”
“非常乐意。”夫人笑着挽起他的胳膊,“跟我来。”
她带邓肯走上台阶,来到夹楼。即便他的眼睛和小心思有被她迈腿时裙子上那道长长的开口所吸引,他也掩盖得很好。他们在扶手边站定。今晚并不热闹。轮盘赌桌旁有四位客人,二十一点的桌边空无一人,他们脚下有四个玩扑克牌的。其他参加聚会的人集中在吧台,自成一片。夫人见麦克白站在马尔康和列诺克斯旁边,紧张地摆弄着手中的水杯,努力表现出在听别人讲话的样子。
“十二年前,铁路局搬走后,这里曾是一片被积水糟蹋得不成样子的废墟。你知道,我们是国内唯一一个允许开赌场的郡。”
“这要拜肯尼斯局长所赐。”
“倒是要感谢他那颗黑心。我们的轮盘赌桌是按照蒙特—卡罗法设计的,你可以在赌盘两侧相同的格子里下注。轮盘大部分是红木做的,用了一点花梨木和象牙。”
“夫人,坦率地说,你建的这个地方很令人印象深刻哪。”
“谢谢局长夸奖,不过这也是花了大力气的。”
“我明白。有时候我在想,做人的动力是什么?”
“那请您告诉我,您的动力是什么?”
“我?”他思忖了片刻,“希望有朝一日这座城市能变好吧。”
“除了这个呢?除了谁都会讲的大道理,您从自己的利益出发、从感情角度出发的动力是什么?那个不可告人的动力,晚上在你耳边低语、在所有庆祝的话都说尽后依然萦绕在您心头的动力,是什么?”
“这是个深刻的问题,夫人。”
“这是唯一的问题,我亲爱的局长。”
“大概是吧。”他的肩膀在晚礼服里转动了几下,“也许我并不需要这样强大的动力。上天给了我一手好牌,让我生在一个比较富裕的家庭,教育、志向和职业规划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我的父亲对政府的腐败直言不讳,这大概是他没走太远的原因。我想我只是继承了他的未竟之志,从他犯的战略失误中吸取教训。政治是寻求可能的艺术,有时候你不得不用邪恶来对抗邪恶。我做的也是不得已的事。夫人,我不是媒体喜欢把我描述成的那种圣人。”
“圣人除了被封为圣人之外,没做出什么成就。我更赞同您讲求策略的原则,这一直是我的处世之道。”
“我理解你说的。虽然我不了解你的具体经历,但我知道,你走过的路比我走过的路更艰辛和漫长。”
夫人笑了:“您得在一堆褪色的档案里才能找到我。为了维持生计,我曾在这世上最古老的行业里摸爬滚打数年,这已算不上什么秘密。谁都有过去,用您的话说,谁都做过不得已的事。局长赌吗?如果您愿意,我请您今晚在我这里赌上一把。”
“多谢你的慷慨,夫人,但那样就得打破我的规矩了。”
“纯粹的个人行为都不行吗?”
“当你坐上局长的位置,私人生活便不复存在。另外,我平时也不赌,夫人。我更愿意靠自己的实力取胜,而非仰仗命运的神明。”
“可是就像您自己说的,您坐到今天的位置是因为命运之神在您出生时就给了您一手好牌。”
他微微一笑:“我说的是更愿意。生活是一场游戏,你要么用手里的牌打,要么就扔掉不打。”
“我能说两句吗,局长?您为什么在笑呢?”
“笑你的提问啊,夫人。我觉得你肯定会问的。”
“我亲爱的邓肯,我只想说您是一个绝对的好人。您有骨气,我尊敬您,也尊敬您捍卫的价值。这绝不只是因为您有魄力,把管理团队中如此显著的位置给了麦克白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家伙。”
“谢谢你,夫人。麦克白谢他自己就行了。”
“这项任命是您反腐败运动的一部分吗?”
“腐败就像臭虫,有时你为了革除灾害,只好把整栋房子都推倒重建,使用麦克白这样未受侵蚀的材料。他不属于那个圈子,所以没有受到腐蚀。”
“就像考德?”
“就像考德,夫人。”
“我知道刮骨疗毒的痛苦。我曾经有两个不忠诚的员工。”她从扶手上方探出身子,朝轮盘赌桌点了点头:“但我炒掉他们的时候,还是流了眼泪。受金钱和财富诱惑是人性非常普遍的弱点。我的心太软,没有用脚后跟踩死臭虫,而是放他们走了。可他们拿什么回报我呢?他们用我的主意、我教给他们的专业知识,还有很可能是从这里偷走的钱开了一家可疑的公司,不仅毁了这个行业的声誉,还从这个市场的开创者手里、从我们这里夺走了客源。你赶走臭虫,它们还会回来。我和你做了同样的事,局长。”
“和我?夫人?”
“您对考德。”
“他和斯威诺串通一气,我是不会放过他的。”
“我的意思是,你的做法是正确的。你们手里关于他的把柄不过是一个‘诺斯骑士’的证词。连最傻的法官和陪审团都知道,考德会把所有能使自己脱罪的信息都告诉警方。他有可能躲过一劫。”
“我们掌握的东西比证词还要多一点,夫人。”
“但不足以坐实罪名。考德这只臭虫是有可能回来的。到那时,这桩丑闻会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一次庭审但凡掀起一阵肮脏的风暴,就很容易把大伙都搞得灰头土脸。这不是警方在努力赢回民众信任时所希望看到的。我百分之百地支持你,局长。你必须把他们蹍死。转一下你的脚后跟,他们就完蛋了。”
邓肯露出一丝微笑:“真是细致的分析。不过我想,你不会是在暗示我与考德自杀有什么联系吧,夫人?”
“老天,当然不是。”她把一只手放在局长的胳膊上,“我只是在讲班柯经常讲的那句话:‘实现目标有很多种方式。’”
“比方说?”
“嗯,比方说给一个人敲响警钟,告诉他最后的审判已经来临。铁证如山,特警队很快就会找上门,他会当众丢尽颜面,失去所有荣誉,他的名字会被拖过臭水沟,之后被关进仓库。而他只有几分钟的时间。”
邓肯仔细张望楼下的扑克牌桌。“如果我有一副双筒望远镜,”他说,“就能看清他们的牌了。”
“你会有的。”
“你的双筒望远镜是从哪儿来的,夫人?与生俱来的天赋吗?”
她笑了:“不,我只能靠买。靠经验,花高价。”
“我当然什么都没说,但考德已在警局效力多年。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他不是百分之百的好人,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坏人。或许他和他的家人应该得到选择一条什么样的出路的权利。”
“您比我境界高,局长。我也是这么做的,但完全是出于私利。祝您健康。”
他们举起酒杯,碰了一下。
“说起识人这件事,”夫人朝吧台点了点头,“我看德夫警督和年轻的凯思妮斯很来电。”
“哦?”邓肯挑起眉毛,“从我这儿看,他们分别站在吧台的两头啊。”
“的确如此。他们彼此保持着最大的距离,但还是每隔十五秒就会确认一下对方的位置。”
“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是吗?”
“当我问你那个不可告人的、自私的动力时,我看见了一样东西。”
邓肯笑了:“你在黑暗里也能看清东西吗?”
“我天生就对黑暗十分敏感,局长。我在最黑暗的夜晚游走,也不会伤到自己。”
“我想,追求至仁至善的这种动机是可以被视为自私的,但我有一个简单的观点,出于好意的动机都是可以接受的。”
“所以,你想要肯尼斯得到的雕像,还是他没有得到的民众的爱戴?”
邓肯看着夫人的眼睛,在确认他们身后的保镖听不见之后,干掉酒杯里的酒,咳了一声:“我图的是一份内心的安宁,夫人。那种履行了职责,维护和完善我们前人遗产的满足感。我知道这听上去有些偏执,所以请不要对其他人说。”
夫人深吸一口气,推开扶手,露出灿烂的笑容:“可你们的女主人在干吗呢?当这里应该有一场派对的时候,她却在质问她的客人!我们去看看其他人吧,然后我去地窖里拿一瓶酒,现在喝正是时候。”
在忍受完马尔康对新税法漏洞的冗长分析后,德夫找了个借口走开,溜到吧台坐下,给自己点了一杯威士忌。
“怎么样?”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和家人共度的一天假期如何?”
“很好,谢谢。”他没回头,向服务生指了指一个瓶子,亮出两根手指,意思是要两杯。
“那么今晚呢?”凯思妮斯问道,“你还想……在酒店过夜吗?”
这是上床的代号。但他听得出来,这个问题不只限于今晚,还包括未来许许多多个夜晚。她要他重复那些老套的话:保证他想要她,不想回法夫那个家。可这一切需要时间,有好多因素要考虑清楚。令他难以理解的是,凯思妮斯并不比别人更了解他,她还怀疑他是不是真心想要这样。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用某种抗拒的语气回答,赌场已经为他安排了床位。
“你想在赌场过夜吗?”
德夫叹了一口气。女人到底想要什么?她们都想要把他绑在床头、拉到厨房里喂饭,掏空他的钱包和睾丸,迫使他撒下更多的种子,然后心存愧疚?
“不。”德夫一边说一边望着麦克白——他是这场派对的焦点,但他看上去似乎惴惴不安、心事重重。难道说新职位的重担已经让他的内心高兴不起来了吗?不管怎样,对麦克白和德夫而言,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先去,我稍微待一会儿,然后去找你。”
德夫注意到她在自己身后犹豫了一下。透过酒柜的玻璃,他们看见了彼此。她刚要碰德夫,后者便给了她一个告诫的眼神。她把手收了回去,走开了。谢天谢地。
德夫闷了一口酒,起身去找靠在吧台另一头的麦克白。是时候好好祝贺他了。可这时邓肯来到他们中间,人群围拢上来,麦克白消失在一片混乱中。当德夫再次见到麦克白时,他正追随着夫人的脚步,朝屋外走去。
夫人打开酒窖的锁,麦克白一把抓住了她。
“我做不到。”他说。
“什么?”
“我不能杀自己的局长。”
她看着他。
夫人揪住他夹克的衣领,把他拉进来,关上门。“麦克白,我不许你这个时候让我失望。邓肯和他侍卫的房间已经安排妥当,一切都准备好了。你拿到万能钥匙了吗?”
麦克白从兜里掏出钥匙,举到她眼前:“拿走。我不能做。”
“不能做,还是不想做?”
“都有。我不想做是因为我找不到做这种恶事的感觉。这是错的。邓肯是一个好局长,我哪方面都比不上他。除了满足我的野心,这件事有什么意义?”
“我们的野心!因为在饥饿、寒冷、恐惧和肉欲之后,剩下的无非就是野心了,麦克白。因为荣誉是打开尊敬之门的钥匙——而这就是一把万能钥匙,用了它!”她依旧拽着他的领子,她的嘴离他如此之近,他能闻到她呼吸里的愤怒。
“亲爱的——”他开口道。
“闭嘴!如果你以为邓肯真的有那么正直,那就去听一听他是如何杀死考德,免得他捅出的内幕让他陷入尴尬的境地吧。”
“不是这样的!”
“你自己问他。”
“你说这个只是为了……为了……”
“为了坚定你的意志,”她说道。她松开手,改用手掌抵住他的领子,仿佛要感受他的心跳,“你只要想,你要杀的是一个凶手,就像你杀死的‘诺斯骑士’一样,这样就好过了。”
“我不想要好过。”
“如果是你的道德心占据了上风,那么就想想你昨晚是怎么向我许下毒誓的吧,麦克白。难道你想要告诉我,你在杀死欧内斯特·科勒姆时,我看到并以为是勇气的东西,不过是一个年轻人的鲁莽在作祟,因为你的命不要紧,杰克的命才要紧吗?而现在,当你要赌上一点自己的东西时,却吓得像一只胆小的鬣狗。”
她的话虽不讲理,却直击要害。“你知道,事情并不是这样的。”他绝望地说。
“那你怎么就不能遵守答应过我的事呢,麦克白?”
他哽住了,努力找寻说辞:“我……你敢说你遵守了所有许下的诺言吗?”
“我?我吗?”她发出一声惊讶的尖笑,“我为了信守对自己的诺言,曾把胸口吃奶的孩子掉过个儿来,将他的脑袋在墙上撞得粉碎。我怎么会违背对你的诺言呢,我唯一的爱人?”
麦克白站在那里看着她。他在吸入她呼出的气体,有毒的气体。他感到这东西在一秒一秒地动摇着他。“可你想没想过,如果事情败露,邓肯会连你一起杀掉。”
“不会败露。听着,我会给邓肯这杯红酒,而且坚持要他的侍卫至少品尝一口。他们觉察不出任何异常,但入夜晚些时候会有点儿晕乎,上床之后则会沉沉睡去……”
“好,可是——”
“嘘!你到时候就用匕首,这样他就没机会醒来。然后将刀上的血抹遍侍卫的全身,把匕首留在他们的床上。之后你叫醒他们时——”
“我记得我们的计划,但这个计划有漏洞,而且——”
“这是你的计划,亲爱的,”她一只手抓住他的下巴,狠狠咬了一口他的耳垂,“而且它滴水不漏。所有人都会觉得侍卫是被赫卡忒买通的,他们烂醉如泥,没有掩盖住自己的罪行。”
麦克白闭上眼:“你要是生孩子,应该全是虎崽子,对吧?”
夫人浅笑一声,吻了吻他的脖子。
麦克白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开:“你这是把我往死里推,夫人,你知道吗?”
她笑了:“那么你知道,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