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日上巳节,曲水流觞丽人行。春风飞扬,莺飞草长。住在堂庭山下,只知道今日五彩文鸟会穿越山林、飞过云蒸霞霭的瑶池,直上九重天向西王母祝寿,天界一片欢腾;今天才知晓,尘世亦是一片喜气洋洋。
家里的下人们大多得了一天的假,年长的早早就预备好了清酒糕点,只待今天携着一家老小到京畿郊外桃花林辟一处绿荫,坐看桃花夭夭,春水涣涣。
至于那年轻的心思活泛的,那就更不得了了,早一个多月前我就瞧见屋子里的丫鬟趁我不注意,对着那柄铜镜试着胭脂,我饶有兴致地缩在床帏后,想瞧瞧到底胭脂好不好看,谁成想她涂完便擦了,又换一种再试。我偷偷让梓婵抢了她那装胭脂的口袋,一看,居然有七八种之多,一问,才知都是为了上巳节备下的,戍边的邻家哥哥长年在外,这个春天换防,终于回了京畿,她琢磨着邀这哥哥桃花林里坐坐。我这才知晓,这是男女互诉衷肠的好节日,忙让梓婵从匣子里挑了个东越红芍药研磨出的胭脂,正配她的脸色,喜得这小丫头连连道谢。
一早,就发现后花园里柴房里藏着一大捧芍药,在府里遍扫一圈,小厮们人手一只,遮遮掩掩往府外头跑,逮着一个一个便是往京畿郊外去踏青的。连叹,怎么人人爱凑热闹,梓婵在一旁提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独独这一天公允的男女私定终身的日子。心里又叹,这样的节日不是自欺欺人么?既然是有父母之命的,那父母如意算盘已然打好的人家自是不会放自家儿女出去的,这一放出去还得了,煮熟的鸭子不都扑棱棱全飞走了,譬如,我家就是不放人的,非但不放人,还让教书先生提早了半个时辰在书房等着。
一同在书房被拘着的还有二哥,他也早早如家里小厮一样去折了支芍药,眼见着娘亲房里的那丫鬟出了门,他就要跟出去,被爹爹直接喝了回来,同我一齐跟着先生炒冷饭。
然而这先生长着四十来岁的脸,心思却如二十岁一样活泛,今儿个尽教应景的诗,而我也终于想起来,在天愿作比翼鸟的下句,什么大难临头各自飞啊,明明就是在地愿为连理枝,我就说呢,那日对完就觉得好像不够工整,阿弥陀佛,幸亏往后也不用跟着木阳大人学,就让公主同他你侬我侬去吧。教了一个时辰,这先生大抵本也想去随个大流,送枝芍药,无奈自己也被困在这里,冲我们挤挤眼,“白天见识不了桃林盛况,晚上的花前月下千万别错过哟。”二哥愁得能拧出水来的脸就又舒展了开来。
晚间,爹爹又出了门,虽然我很不想说他是鬼鬼祟祟的,然而我不能说谎呀,他那出门只带两个随从、行色匆匆、黑衣布鞋的模样,实在没有比鬼鬼祟祟更适合形容的词了。娘亲更是闭门念经,我和二哥便光明正大地从正门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比爹爹正大光明多了。
京畿郊外流水淙淙,远远便看到弯钩般的月挂在一江春水之上,照亮了整个桃花林。林中花下,我张大眼睛,“哎,哥,你说,你喜欢的那丫头,叫什么来着,这会儿是不是拿着人家的芍药给人家做媳妇儿去了?”回头一看,二哥呢?二哥直接撇下我,径直朝林子深处走了去。
我不过出来见识见识世面、增长增长知识的,就不跟那些痴男怨女桃花林子里争地盘了。就近在林子边上,立在涨水的江边上。江水澄澈透底,不知道东海的水有没有这么清澈呢?
耳听林子里莺歌袅袅,眼前江水上雾气霭霭。天界都看不起凡人,就如同凡人怜悯蝼蚁,生命须臾,力量微弱,为着那一点春夏与秋冬而感慨万千,因着这一会风霜与雪雨而感触良多。土地老们拼了命的修练登仙,却每每把酒言欢过后难掩对尘世的留恋,大概就是因为他们的无力,才对周遭的一切都体会深刻。
我很想上天去,去找司命星君,找他要一管那药水,泡个一天一夜,永生永世忘了过去,从此游走天地之间,做个无牵无挂的山神。
“郡主……”梓婵递来了一块帕子,我掩了掩脸,“怎么江里还能腾起沙子来,迷了眼,帮我上轿子里拿个头纱吧。”
对着沉沉江水,我又掏出那鹦鹉螺号角,这如海涛般的呜咽声虽然悲凉,悲凉中我才能安宁,安宁地沉淀下自己的心,忘掉逃避的念头。
悠扬箫声由远及近,鲛人鲛人哭不得……我拿帕子擦擦眼角的泪光,抬头望向来人,一怔,这不是那日山上的公子?
梓婵刚好拿上头纱,给我蒙上,还细心地披上一件白裘披风,凑在我耳边,“这江边人杂,寻常百姓便罢了,若是遇上认得的官胄子弟,传出去对王爷也不好,还是早些回府的好。”她抬头望见这公子也愣了。
他吹完一曲,放下箫,立在离我十步远的地方,“小姐手上的可是东海鹦鹉螺号角?”
我点点头,能认得这号角的不多,更何况还是尘世内陆的京畿,莫非此人也非凡人?想问,但想起那夜他不愿相告,似是傲慢得很,心中也失了趣味。不曾想,他却先开了口,“上元节有所唐突,不知小姐贵姓?”
我微微侧过头,那日问你你不答,今天让我如何答?梓婵真是了解我的心思,嘴上也不饶人,“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同他那日的回答一模一样,直把他噎了一噎,梓婵已经扶着我往回走去。
“往后这样的场合还是少来。”梓婵说话颇有威严,愈发觉得她一定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上神,“王爷的身份已经今非昔比了。”
我拧拧她的胳膊,“这话可不能乱说。”
她凑在我耳边,“郡主既然知道,以后言行更要谨慎了。”
爹爹的鬼鬼祟祟果然是有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