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挥手抹掉浴室镜面上的水雾，里面映出的身体，匀称、健朗，充满恰到好处的力量感和**，他和梦寐以求想靠近的人，他们的关系终于有了实质性的进展。与其说女孩终于肯接受他的示好，不如说其实是女孩自己的释放，她的手指眼神，她的表情呼吸，开始源源不断的散发夺人心魄的魅力。她和那个名叫林妙妙的女孩在国际展之上大放异彩，后者卸下了晶莹剔透的面具就能回归本真，而她却好像爱上了那些曾拒绝过的本属于她自己的一切缤纷羽毛。不知是卸下了拒人千里之外的防备，还是带上了烟视媚行的武器，总之她身边围绕的灯红酒绿越来越繁杂炫目，却只映照出一个空洞的取悦所有人的幻影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受虐倾向，现在倒怀念起她从前不参杂半分犹豫的冷脸了。那是个会蹲在河边的草地上，用不同的音色给自己的奇怪宠物配音的女孩。他回忆起那天晚上，车窗上的雾气，格外亮的星辰，黯淡的河岸灯火，目送着三条远去的水线，她转身朝自己靠近了半步，黑色毛衣领口的蕾丝花纹矜贵禁欲。这是他，一手打造的玻璃制品，描绘着繁复的花纹，不同的色彩渲染于其上，让匠人自身都忘记了这只朴素花瓶本身的样子。
她说：“这里，我们考完最后一门的时候，躺在这说话。那时还是夏天，但是一点都不热，是很舒服的天气。”
那是仅有的一瞬间，在他面前，玻璃出现裂纹的时刻。
那么当修补好之后，大多数时间，她都是这样。
叶呈围上浴巾走出浴室，床上背对他侧躺着的女人正支着头眺望落地窗外的灯火阑珊，发丝铺满后背，薄料的吊带连衣短裙把她身体的每一根线条都勾勒的淋漓尽致，是绵延的春山或晚霞的浓云。
“我明天有事还会在云州，但是会有点忙。趁现在有时间……”脚踝被握住拉开，卡特琳娜曲起腿轻轻踩在男人下腹。灯光没有完全点亮的日暮时分，两个人的表情都暧昧模糊。“我想吃寿司，我们去上次那家日料店吧？”
叶呈握住她小巧的脚掌向外翻开，眼帘垂下来，眼神沿着暮色中略打开的腿向上爬。“穿了？”
“嗯。”
“那提要求得有点表示吧。”另一只脚踩在他浴巾的边缘，脚趾灵活的勾了勾，织物掉落在床边。“嗯？这时候该叫什么？”
女孩收回长腿直起身跪坐在床上，伸手沿着男人的腰线滑动，轻轻拉起了弹性十足的裤腰边。“我说了的话，今晚就没得吃了，对不对？”她轻轻松手抬起头，眼神发亮。
啪地一声，夕阳在这一刻彻底熄灭，男人捏了捏她的鼻子。
“够你吃了。”
卡特琳娜翻身下床，躲开叶呈的袭击，她滑软的像一条危险美丽的蛇。赤脚踩在地上梳妆打扮，两人稍事整理关灯相拥着出门去了。
香取夏绪从列车座位上站起来，看了一眼前方的小显示器确认了站台，身后李渺颜已经帮两人把小小的行李箱拿了下来，一边推着走到她身边，一边在手机上确认任务安排。
“云州好闷啊，你是云州人吗？”
“不是。本家在学校附近的那片山里，应该算是沧乐人。”
“不好意思，打扰了，知道初夏祭的展子怎么过去最快吗？你们是参展的同好吧？”旁边座位的几个女孩站起来，看似是向香取夏绪搭话，实则大半都把目光集中在男孩身上。
李渺颜低头默不作声在电子任务报告上一项项核对，面对没必要交流的人，他一向是不做理会。
“啊，不是的哦，我们也不知道。”香取夏绪知道他的性子，礼貌的笑着回答。
“诶呀，我还以为你们是参展的模特和摄影，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
列车到站，银发女孩把风衣外套搭在行李箱扶手上，自然而然的跟在李渺颜身边，往出站大厅走去。
“酒店是地铁直达的，安泊尔本来应该现在和我们汇合。”他停下脚步，四下略一扫视。“她联系你了么？”
“暂时还没有。”同样也在滑手机的女孩忽然感觉到了数股热烈的视线正逐渐集中在自己周围，她好奇的张望。
“她过来了。”
同样是第一次见到仿佛移动注目焦点的卡特琳娜，他们这些身体里流动着浓厚异种能量的人，身型外貌都要出色许多，是以李渺颜对这种瞩目习以为常。不过有时，女性的魅力却更能被女性捕捉体会到，不只是车站大厅里其他男女，连香取夏绪都不由自主被来人吸引。
豆沙绿色的吊带短裙配上淡青色的透明短纱衣和棕色的绑带凉鞋，衬出了一身肤白胜雪，眼波流转顾盼神飞，确认了他们所在的地方后，招手走过来。本就因香取夏绪的发色瞳色集中在她身上的目光与另外的目光交汇，让人不禁感叹人以群分。那些优秀的吸引住所有人的佼佼者，他们的朋友，必然也与其不分伯仲。
“我去确认了下酒店，车在外面。”她抬头看看大屏幕上的时间，仿佛天鹅引颈。“要先去吃东西还是先回酒店？”
“太贴心啦，我暂时还不饿。”香取夏绪伸手去捞自己的行李箱却捞了个空，女孩已经自然的拉过她的行李挽住了她的手臂。
“学长呢？”
“先确认好任务安排吧。”
“好的，那我们等下看看酒店的夜宵吧。”卡特琳娜往车站外走去，即使是执行任务，她也是不会委屈自己的人，加上之前的一些经历，对于陌生人的靠近与触碰总有些心理不适。叶呈和薄霆都十分体谅这一点，自觉自发的愿意贡献自己的座驾。
“又碰到了，来接他们的人也好好看。”
“不会是那个男生的女朋友吧，不要啊……”
“不像是，但就算不是，你也没有机会。好奇怪，这么夸张的妆发，居然不是展子的模特嘛…我还以为是安吉拉…”
“安吉拉是短发好么。”
“不过感觉还是和周围人格格不入的…好奇怪啊……”
“我知道了，他们是不是…那个啊？”
“噫…怪瘆人的…”
“好了，别在背后议论别人了……”
两拨人在走出车站大厅后就分成了两个方向，已见雏形的执行官队伍在女孩的引导下，往停车场走去。
“这应该不算在经费里。”李渺颜看起来颇不情愿坐进这辆色泽浓郁的跑车里，他不在意贵庶贫贱的差别，只是不想负担额外的开支。
“隐隐觉得…酒店应该也不是学校给我们订好的酒店……”话是这么说，香取夏绪却把副驾驶搬开爽快的坐了进去。“是你安排的，你会负责到底吧。”
“嗯，朋友赞助，放心好了。”她伸手过来拉李渺颜的行李箱，少年礼貌的避开了她。“要轻放哦，学长。”
少年没再多言，扣好前盖自觉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这边卡特琳娜已经启动了引擎，发动机低声轰鸣，在周围旅客羡艳的目光里，熟练的倒车出库，离开了人流密集的停车场，汇入宽阔道路上来往的车流中。
“Lilith，我们已经汇合，任务要求可以发过来了。”李渺梧打开任务终端，幽蓝色的页面上出现了一份详细的计划文件。
为了保证每一次任务的保密性与信息无差别性，任务细节会在执行小队所有成员在场时公布。除去肃清堕妖的按肃清对象等级划分的任务，另外还有由执行部执行官与Lilith甄别出暂时不需要使用武力的户外实践、侦查记录等等任务。此前三人所知本次成队只是因云州市异种能量的浓度出现了连续六周的增加，需实地考察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尽量查明原因，但还有更多的消息没有透露。
“那么，现在开始点名。侦察任务M20820503031云州勘探，队长李渺颜，副队长香取夏绪，队员卡特琳娜·安泊尔。确认完毕，以下是任务详细资料，请保证接收消息的私密性。祝各位的任务顺利进行。”
侦察任务一天之内可能会在全球范围内出现上百起，且没有危险性，一般由Lilith上报，并分配就近的执行官进行实地侦察，中国境内的任务尤其是学校附近，一般由学院教授指派学生完成。没有指导老师，只有Lilith从旁协助。被点到的人轻声回应，页面刷新，言简意赅的细节与要求以列表形式呈现，云州市的三维地形图一并展示在李渺颜面前。
“浓度呈指数趋势上升，但近两周已经稳定，而且没有任何可见变化，Lilith判断是地质或者水文方面的影响，也可能是某种生物出现了新突变并且迅速繁衍。”侦察任务需要的是耐心与细心，对战斗能力要求不大，因此才指派了不善战斗的雪属性与一个一年级刚刚开始学习战场生存课的学生。李渺颜倒无不满，类似的任务他在家族的安排下进入学院之前就已经单独处理过许多次，这一次并无不同。队伍配比的目的应该是为了让一年级的学生尽快上手，这点他和香取夏绪在前来云州的火车上就已经达成共识。
“那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全市分块检查，定期跟踪是吗？”香取夏绪也在手机上查看计划安排，只有卡特琳娜不发一言，她一直都是个不太会在讨论之中插入别人对话的人，何况这还是她第一次接触真正的外出任务。
“对，不过后面的安排会根据我们的侦察结果变化，目前暂定是连续观察四周，在这之中如果有超出预计的情况，会缩短或延长任务时间。”李渺颜关上了终端，看着挡风玻璃外的车流与万家灯火。“我们可以分区域侦查，云州市一共六个区，晚上分一下各自负责的地方，明天开始按计划执行。侦查期间可以使用能量，每一次使用都会在侦测设备上留下记录，执行部可能会抽检原因。侦测设备已经调整好了使用能量的权限，只会在出现其他危险异种生物时报警，危险等级以散射出的能量波动判断，有什么疑问吗？”
这显然是在询问自己，卡特琳娜立刻回应。“没有，很清楚。”
“别太紧张，渺颜没有看起来这么的凶。”香取夏绪笑了笑，回复完瓦莲莉娅和林妙妙的消息，关上了手机。“那是什么，好特别啊。”
女孩朝窗外瞟了一眼，还在回忆那处景点的叫法，李渺颜已经先于她做出回答，就好像他才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东道主。
“战役战区纪念碑，纪念2046年的第一次堕妖战争和在战争中去世、牺牲的人，以及幸存下来的战士，周围是姬临学院创始人纪念馆和原先的云州市一中老校区，应该也改成纪念馆了。”
“对哦，说起来，这里是战争爆发的地方呢，应该会有很多人来参观的，要是我也有空就好了。”
“如果好奇这段历史的，云州市的市立图书馆有详细的资料，但…真实性不敢恭维。”
“我们初中有组织学习过那些资料，学长的意思是…都是不对的吗？”卡特琳娜也来了兴趣，车子在酒店门廊前停下，下车的功夫，门僮取出了他们的行李，确认车牌身份后带领他们前往房间。她把钥匙递给服务生，和同伴们一起进入叶呈安排的酒店休息。
“你的注意力，先集中在任务上吧。”
香取夏绪侧过头悄声安抚：“他的爸爸亲身经历过，应该和我们有不一样的看法。”
“没事，奈津江和我打了预防针的。”
“诶？她说了什么？”
两个眉眼弯弯的女孩凑在一起小声密语，一个满脸的好奇，一个狡黠的笑。
“他就是会很凶，但是又很酷，是个老板着脸的凶酷老板。”
女孩们笑成一团。
“我是可以听见的。”
电梯门关上，隔绝了其他服务生的视线。卡特琳娜是这里的熟客，别具一格的风情让人难以忘怀，她的朋友似乎也有种使人印象深刻的魔力。身边形成了某个若有实质的界限，隐隐拉开了这些普通人和他们之间的距离，仿佛云端的上下，与深渊的内外。
挂断儿子的视频电话，女人揉了揉眉心，伸手去拿桌上的咖啡，却发现杯子已经空了，陈末夏向后靠在座椅里，轻声呼唤。
“Lilith，咖啡。你最近是怎么了。”
小机器人举着托盘沿着地板的花纹歪歪扭扭的靠几只滑轮行走，虽然动作还有些迟缓，但收走杯子清洗干净烘干再倒上温水的步骤倒一步不错。
“我也不是只单线程的控制这一个机器人，分发下去的侦测设备信号，快把我的头吵炸了。你的那些学生，一点都不老实，烦死了。”
她咧开嘴笑出声，接过水杯喝了一口。“对不起，我是不是不该笑。”
“……你学起赵扬帆，真是诡异。”
“你会感觉到累吗？嗯……你还会感觉到累吗？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还以为你已经习惯了。”
“哼，你要是和我一样每天对着无数监视器和摄像头，说不定比我还难受。这学期的成绩要被扣惨了，你居然会同意把侦测设备的异常记录算进期末分数，小心实验室的学生炸了你的办公室门。”
“我对你和学校的安保还是有些信心的。”
刚放下水杯，她还想再说些什么，Lilith换回了公事公办的语气。
“校长先生，风纪委员会主席郭启宁及部分委员，执行部部长张封鸿及部分执行官，以保护执行官与学生的名义对您下发了稽核审查令，现请前往行政楼10楼会议室参加审查会议，就校园安全管理、学生素质教育、人体试验…以及……弗拉斯特外交关系作出解释。校长先生请您注意，远程参会者还包括联合政府国安部长、外交部长、教育部长以及…法务人员。”
“他们好像每时每刻都在等着抓我的痛处，怪烦人的。”女人起身，表情从容，似乎是要在一个习以为常的聚会中露面似的，略理了理衬衫，穿上外套。
“毕竟我们可没有那个闲工夫，对着监控录像翻来覆去的吹毛求疵，您说是吗。”
“这句话，太中听了。”女人关上办公室的门，往电梯处走去。进入公共区域，她再也不能得到来自盟友的提示与帮助，包括对方在门后长长的叹息。
侦察任务按云州市行政区域规划分别展开，队长李渺颜负责三个区，副队长香取夏绪负责两个区，卡特琳娜负责一个区。考虑到银发姑娘对纪念馆景区的好奇，男孩便将这部分所在的区域划入了她的巡查范围，而一年级生的区域接近酒店，也是物理位置贴近闹市居民区，传统意义上更安全的地方。
这大概就是面冷的男孩人缘出人意料的好这个奇异现象的内核原因之一，他会面面俱到的考虑所有人的感受。即使嘴上说的是“如果你一直想着纪念馆，其他区域估计也会巡查的比较粗躁”以及“你不要乱跑，不要失去联系，最好呆在能够迅速支援的地方。当然如果发生意外，可以优先撤离。”
对，闹市区的交通的确便利。卡特琳娜笑着表示赞同，并严格按照要求上传巡查记录。
任务的内容非常简单，只要按照巡查工作表上的每一项对于自己所负责的区域进行逐一核对就可以，对于这次的任务，还要额外收集异种能量数据形成分布图以及浓度变化曲线。李渺颜对于元素控制全知全能，雪与月光都是感知力超群的属性。卡特琳娜不知道比起此前的同样任务自己是否出色，但毫无疑问，这工作实在是太轻松了。即使一周完成一轮的巡查被队长提升到三天一轮，这一分不少的实习成绩也是手到擒来的。
“是否遭遇从未出现在《异种生物图鉴》中的其他物种，如果是，请简单形容，或拍照或速写。”
“是否有不明能量源波动，如果是，请使用侦测设备测量波动频率并记录波动时间、位置、波动方式。”
“是否出现大范围异常生态或气候异象，如频繁雷暴、暴雨、生物入侵等现象，如果是，请详细记录，必要时可请求协助。”
两周过去，她在微型终端上打了一连串的否，颇为省事。怎么说也算是太平盛世，云州市重建时已经清除了念灵公司所有的违法设备，消除了灾变隐患，即便有生物变异，也不会是在人声鼎沸的闹市区。相比之下李渺颜巡查的三个郊区与风景区倒更有可能出现状况，但很可惜，一切风平浪静。
站在围着绳索围栏的景观湖边，李渺颜看着微型终端上一连串的数据，那其中似乎有什么无法立刻察觉出来的线索，需要他好好的统筹计算一番，某个设想电光石火间划过脑海，直觉告诉他那就是突破的关键，他刚要捕捉，就被人打断了。
“同学同学，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他熄灭终端设备，耐着性子看过去。“什么事？”
“我们是第一次来云州，想在这里拍个合影，能不能麻烦你……啊，是你，我们见过的，在火车上，好巧啊！”女孩把相机塞进少年怀里，招了招手，示意同伴们加快速度。
半分钟的功夫，神色越来越冷的少年身边围了一大圈莺莺燕燕。
“谢谢你，不用太纠结，把我们都拍进去就好。”
他皱眉把相机放回女孩手里，惜字如金。“对不起，我不会拍照。”说完，步履如风迅速离开现场。他远远抛在身后的湖面上，女孩们的背后，一颗气泡升起在水面咕嘟一声破开，仿佛游龙吐息。
“他这人怎么这样，我就说我们太刻意了。”
“可是真的好帅…我太可以了…好酷…”
“好酷哦……这就是她们说的那个展子么………”真正会拍照又乐于助人的香取夏绪如愿参观了一番各个纪念馆以及市一中旧校区纪念景区，意外之喜是此前偶遇的那群年轻女孩提到的展览就在景区旁边，这几天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色彩绚烂的巨幅宣传布告上写着月底开幕，筹建时就能吸引四方来客，可见是个多么声势浩大的活动。
凭借独一无二的银发紫眸，她成功被识别为某个活动举办方特邀的采访嘉宾，得一进入场馆一探究竟。女孩边走边看，已过月半，大部分的布景都已经搭建完毕，一路走一路拍照，不时被热情的工作人员拉着合影，还赚了许多免费的小零食。女孩在微型终端上勾画选项，这一趟巡查别提多让人心旷神怡了。
“喂，啊，主席先生，您好……身体已经没问题了，现在在执行侦察任务……嗯？好的，我明白了，我现在马上启程。”
她挂断电话，稍加思索，但还是没能想到把自己紧急召回的原因，或许是要借助自己的实例作进一步的研究，还是有什么详细的身体检查没有完成。不过想到一切还有校长与院长在，她把嘴里的凝胶水果糖咽下去，拨通了李渺颜的电话。
穿过这条夹在两个老居民区中间不到三人宽的巷弄，就是酒店背后的环城河流以及市内公园的后门，穿过公园就是酒店的侧门，这是回到酒店最方便的小路。本要在重建中全部拆除的这片老街坊，最终作为古城风景保留了下来，灯光花草都保持了原有的风貌。住在这里的大部分为上了年纪的老人和为求靠近市中心且房租低的年轻人，久而久之，便成了三教九流的混居地。
卡特琳娜的侦查工作基本在晚上九点半左右结束，这也是这片区域回归宁静的时刻，她不是个喜欢喧闹的人。由于从小旁听父母争吵，甚至基本上可以算作讨厌那些高声说话的自大者，以及喋喋不休的唠叨。不过今日不凑巧，她看到了前方三个身影，两个靠在墙上，一个叉脚站在中间，劣质香烟味跟着扑面而来，让她不得不加快了步伐，想迅速穿过围拢起来谈天说地的男人。
“借过。”
她耐着性子开口，小巷的灯光虽不明亮，但她既然能看到对方，那对方自然也就能看到她的靠近，可却半分退让的意思都没有。
“美女新搬过来的吧，没见过你啊。”挡住去路的男人侧头吐出一口浓雾，在逼仄的空间里，让她感觉就像是喷在自己脸上一般。
“只是路过，请让一下。”
男人识趣地闭上嘴，闪身用夹烟的手做了个不太标准的“请”，闪了开来。她点了点头，快步往前，从他们之间穿过，鞋跟哒哒的敲打石板路，发丝拂过闷热的空气。
“谢谢。”
下一刻，她猛地转身，三个男人相视着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
“不是我不是我…”先前让路的男人连连摆手，那摇曳的烟气让卡特琳娜愈发愤怒。
“诶呀，我啦我啦，美女你真的太翘了，腰又细，背后来没人顶得住啊。怎么样，要不要去喝一杯？”左手边靠在墙上的男人把烟灰弹在脚边，举起来深深吸了一口，咳了两声，舔着嘴唇目光赤裸。
“哪一只手？”
“哈？是要告诉我两只手的手感还不一样吗，哈哈可以试试吗？”那人一脸无所谓地伸出了右手，笑容顷刻间就消失在了脸上，一起消失的还有他半秒钟之前还在活动着指头展现灵活度的整个手掌。
“手感确实不一样，把你的左手也伸出来吧。”她笑着退后了一步，看着滚作一团的男人们，一个失去了双手，一个失去了舌头，仅剩的一个已经软绵绵的靠在墙上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这让他逃过了被割去舌头的惩罚。
剧痛似乎延迟了爆发的时间，于是惊声尖叫也缓和了几秒钟才到来，血液抛洒，张嘴的瞬间，剩下的两条舌头被一阵刮过的风带走。
“从现在开始，只有我能说话。”
她背着手俯下身，一一观察几人的表情，目眦欲裂，青筋爆突，脸色因充血发红又因恐惧发白，浑身僵硬又经不住发抖，冷汗不住的渗出低落。多么美啊，多好看啊！
冒犯自己的人，背叛自己的人，伤害自己的人，都该是这种模样，都该是这个下场！
血液横流，卡特琳娜忽然发现，他们惧怕的不是自己，或者说，不仅仅是自己，因为那些震颤的眼神，都汇聚在身后的半空中。
伴随侦测设备尖锐的警报，她回头去看，两盏橙红色的巨灯浮在视线上方，那毫无疑问属于某只危险的庞然大物。身形一闪，她表现出了超出几乎所有一年级生的极度冷静，以月光将自己完全隐匿。
巨灯猛地一晃而过，半透明的獠牙在灯光里晶莹通透，随之而来的是大张的血盆巨口，吞吃了所有男人与他们的残肢。
跃上矮楼屋顶的女孩大着胆子向下望去，那是一条暗绿色的长蛇，粗壮的甚至挤不进这条小路的身体，侧生古银色的花纹线条，巨灯之中映照着自己的倒影，那是它的眼睛！她再次隐匿，跳跃换位躲在小巷昏黄的灯光下。
找到了，这就是浓度异常的来源。她打开终端，正要报告，眼前遮住了月光的巨影骤然消失，虽奇怪，但她依然没有现影，只是放开了全部的感知力，警报已经消失，那股能量已经微弱到无法被探查的地步，而且，就来自于脚下。
她低头，巨蛇已经变成了她手腕粗细的小宠，高昂着脑袋冲她的位置不住的嘶哈吐信，应该是感受到了人类的热度。
隐匿消散，女孩蹲下来伸出手惊喜的轻呼，那刚刚茹毛饮血的妖兽立刻乖巧的盘旋于纤纤玉手之上。
“阿大！”丝毫不辜负他的名称，三只小猪里最强势的一条，几个月前，他的强势体现在按住另外两只的头独占女主人的爱抚；几个月后，他的强势则生杀予夺，随心所欲。“你长这么大啦，吃的什么呀你～”
谜题破解，浓度变化的原因近在眼前，三只庞然大物盘踞在此，无外乎浓度上升，天翻地覆都有可能。
“卡特琳娜·安泊尔，刚刚我通过调取历史记录发现你的身边刚刚出现了一股极其强烈的能量流波动，你还好吗，是否清楚情况？”微型终端上传来了Lilith的自动会话信息，她犹豫了几秒钟，垂下托着宠物的手，小蛇再次缩小了身体，成为了一指粗细的挂件绕在毫无反应的侦测设备上。
“对，我很好。但没有观察到异常，波动应该来源水体或者地下，我会报告队长多加注意的。”
李渺颜朝湖面方向望了望，那群精力旺盛的女孩已经离开，只有三三两两的垂钓者和散步休闲的游客。他绕路转身，往没有完全探查完毕的另外半边湖水走去，同时接起了电话。
“什么事……好，几点的火车……我和安泊尔送你过去…没关系，在酒店稍等我们一下。”
看了一眼风平浪静的湖面，在隔岸灯火的映照下，花红柳绿，一派祥和，这边的阿姨们排练简单又愉快的小舞曲，那边的垂钓者们红光满面的满载而归。少年呼了口气，没再继续自己的路，而是重新踏上归程，步履匆匆。
还是在卡特琳娜的车上，甚至乘客与司机的位置都没有发生变化，收起微型终端，她才有了插话的机会。
“怎么会这么突然的换人呢？嗯……我是说，因为还是第一次执行任务不太清楚，以前也会有这种情况吗？”
“我印象里是没有的，除非是受伤了必须撤出战场，其他的……只有人手不够多加队员。”香取夏绪的行李比起半个月前又多了一个不得不单独拎着的手提袋，里面满满登登排列着大小不一的包装盒。
“你身体不舒服吗？”李渺颜一边梳理数据，目光无意中从后视镜滑过香取夏绪平和的脸。
女孩不能确定自己的既往病史是不是仍被守口如瓶，毕竟以对方学生会主席的身份，应该可以称为学校里最不容易对他有所隐瞒的人。“不是的，说是有些东西需要我回去当面确认，我也没什么头绪。”
“学长你这样会晕车，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学姐不用客气。我找了个朋友在沧乐的车站接你，他会送你到校门口，记得要及时和我们联系。”
“诶呀，渺颜你看，你的细心会让人害怕，卡卡的细心就让别人喜欢，你不打算反思一下么？”
“……暂时不。”柱状图和折线曲线图逐渐成形，专注于工作的男孩并没注意，司机脚下盘旋的三条花色不一的细长妖兽，在主人的要求下收敛气息，低调做蛇。此刻正闭眼安眠，或游走探索，而他们的主人扫过变化的图表，神色自若。
“啊，情理之中呢。”
人来人往的候车大厅里，进站出站的人流不断从他们身边经过。李渺颜把行李箱推到香取夏绪身边，女孩笑容灿烂的道谢，卡特琳娜则抬头核对好了车次与发车到达时间。
“那我就先走啦，我们学校见哦。”
“嘿！卡卡！夏绪姐！”远处一个高挑的身影由远及近，三步并作两步迎到几人面前。来人穿着黑色的工字背心和工装裤，最外层的暗绿衬衫渲染着缤纷的油画风格色彩，松松垮垮的扣上了三两个纽扣，下摆一边扎进裤腰，一边随着她的步伐飘荡。“云州真的闷，心疼你哦小可爱。”她怀里的猫懒懒的打了个呵欠，畏光一般往领口钻。
“妙妙？原来是换你过来呀，真好诶，我都没有和Leah一起出过任务。”香取夏绪伸出手，林妙妙自觉的探出头躬了躬身，把犄角朝她的方向探了探。“好好玩啊。”摸了摸尖端的女孩少见的笑出声音，可见是真的好奇又喜欢这种两个人之间的小互动。
“啊，我也要摸，妙妙～”卡特琳娜凑过来，捏了捏密友的另一只犄角，亲热地搂住她的胳膊。“你怎么还带豹豹过来？”
“奈奈怕猫，她威胁我的。”
“渺颜要不帮我们拍张合影吧，云州这么好看，也不知道下次来是什么时候了。”
李渺颜依言拿出自己的手机，调整角度距离，抓住他们身边的人流空档，甚至没有用上九宫格线或者其他拍摄模板。摆拍抓拍，在女孩们不知不觉又聊起来时则换成了延时摄影，不是他有什么不轻易示人的特殊爱好，只是因为一丝不苟的严谨，已经渗透到了他生活的方方面面，拒绝无用社交，自然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漂亮优秀的人所接受到的注目与欣赏是远超我们这些普通人的，那些轻而易举就能丰满梦境装点生命的风景，在被记录下的那一刻，就已经永远的凝固，被再次回想时，无人不因沧海桑田而悲伤。有时这悲伤只是一片秋叶，有时却足以覆灭无数普通人的人生。
隔着茶色玻璃往外看，云影树影都失去了鲜活的色彩，变得压抑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她这样声势浩大轰轰烈烈的被三辆车护送到校，被十来个一脸不可侵犯的男人簇拥着来到行政楼前。香取夏绪不知道卡特琳娜给她安排了什么人来迎接，但显然已经排不上用场了。如果不是仍在用自己两条腿前进，她甚至以为自己要被抬进学校，因为在他们隔着墨镜也能感觉到冷硬的目光里，应该连大声呼吸都不被允许。
“请问我可以先回宿舍放行李吗？”
身边的男子挥了挥手，立刻有人接过她的行李箱与手提袋，请她进入行政楼。看来是请求被驳回了，她稍微活动了一下手指，几乎瞬间，男人们脸色更加严肃，十数道目光凝聚在她身上，稍远的两个人反射性按住口袋。
再怎么迟钝的人都能发现其中的异常，联想到一个月之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凌晨审查。女孩谦和地笑了笑，举起手来示意自己什么也没有做。果然，耳中15道呼吸与心跳的声音逐渐平复，她率先往电梯走去，黑压压的队伍里分出了五个最高大的跟上来，他们一起进入狭窄的钢铁轿厢。
“晚上好，香取同学，任务还顺利吗？”
她刚要开口，身边铁塔一样的人抢先低声道：“抱歉，根据审查要求，当庭证人不能与校内人员有其他沟通。”
Lilith没有回应，所有人都注意到电梯的速度下降了许多，这台电子机械在充分发挥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作用，显示出其控制者正在为这种冒犯大生闷气。
见识过她骂人的女孩失笑，从前听到低年级的学生们议论Lilith的性格，只觉得神奇，现在却更多了些对于她系统架构师与设计师的佩服，显然，这个划时代的产品已经具备了深度学习的能力，并且随心所欲的运用在各种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这里是她从未受邀进入的学院最高规格会议室，它的主要用途是优秀毕业生拨穗仪式、国家奖学金授予仪式、校庆讲话、以及对上汇报。此时此刻，讲台上暗红色的幕布拉开露出校徽与联合政府徽章，那里坐着已打过照面的两个大人物以及没有印象的其他人，还另外空出了一把椅子，四扇落地窗全部调暗并拉上了白色纱帘，阶梯座位上黑压压坐满了受邀到来的学院教职工以及政府要员。唯有左下首单列席位上校长先生身上的米白与右半部分坐席第一排穆首席的暗蓝，在一片深深浅浅的黑中，如一叶扁舟之于汪洋。
在无数各有所图的目光里，香取夏绪稍有些紧张，但感受到来自陈末夏的鼓励后，很快镇定下来，按照要求坐在右边穆首席身边。想要稍作问候，但却被那些投注在身上的目光堵了回去，她头昏脑胀起来。
“在上月对姬临学院学生管理工作的抽检结果中，我们发现了理事会在学生管理方面的不足，尤其是在年初出现了非常令人痛心的学生猝死事件的情况下，联合政府教育部、国安部以及外交部进行了对学院的制度检查、落实情况检查以及数据筛查。这之中，有一些特殊情况不得不紧急召集大家来现场讨论。这些情况具有不可辩驳的威胁到社会安全的行为，请大家抛开个人利益与感情，理智做出判断。”国安部长结束发言，示意秘书开启大屏幕。
香取夏绪看到自己躺在实验区被仪器围拢的病床上，接受不同的仪器检查，当然取血化验的过程也在其中，四周屏幕上的血液报告与病理分析图上醒目的红笔勾画标记一清二楚。她担心的看了看左边的校长先生以及纪院长，发现他们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起伏，于是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视频里的声音很快给了她一剂强心针，通过几个人的交谈能够很清晰的区分出身体检查与人体试验的不同，也能够大致还原整个事件的过程，身体在体检中发现病症后接受了针对性治疗，话语中也体现出了对其他学生的密切注意和把握。
但这显然不是这场审查会的关键点，下一段视频的画面刚刚亮起，约莫能分辨出监视器角度的那一刻，香取夏绪余光中，穆曦微紧紧握住了坐席扶手，五指用力关节泛白。
她很快明白了对方的如临大敌是为何，身后骤然响起的议论声像是逼近大脑的蜂鸣，越来越肆无忌惮，充满可预知的危险。
那是弗拉斯特的执政官、议长夫人，光之精灵，羲姬。
她淡淡瞥了一眼镜头方向，仿佛隔着一座古钟的表盘，扫视未来对她的审判。议论稍停，下一个瞬间复又喧闹。
弗拉斯特对姬临学院的访问是众所周知的事，但敌方领导者的妻子秘密造访却无人知晓，况且，镜头中映照着这里最精锐的执行官，也是数十年来拼杀四方的最高荣誉获得者穆曦微憔悴的脸。这是他们最强武器以最虚弱的姿态，展露在敌人面前，与其说示弱，不如称之为，投敌，更为贴切。
拥抱与亲密的交谈证实了他们之间交谊匪浅，讨论声已经愈发的大张旗鼓，精灵施展法术穿过玻璃注入女人身体，连香取夏绪都惊讶的忘记控制自己的表情，身后的每一个声音都模糊不清，未知带来无尽的胆怯与无助。
不用讲台上的人落锤提示肃净，约尔曼冈德的身影在画面中凝聚，房间内鸦雀无声。争论与讨论已经没有意义，即使言语中没有任何信息交流，但不在公知范围内的私下接触与亲密往来，毫无疑问的叛国罪。
“事实怎样不用我们再做解释，视频由风纪委员会筛查提供，执行部监督检查，陈校长，您还有其他要说的吗？”
看着校长先生的脸，香取夏绪却依然觉得她是那么从容，似乎对此早有准备，有孤注一掷的准备。即使已经经历过生死，她也仍觉得自己是个软弱的女孩，在这种时刻，唯一能做的只是忍住眼泪，以及握住穆首席的手而已。
“张部长，所以你还是选择了另外的方向。”即使你心里清楚执行官们和我一样的处境，也依然坚持站在我的对立面，难道人类和妖怪的区别真的大到不可调和吗。陈末夏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倾身向讲台上的人浅浅鞠躬，又向身后的同僚低头示意。“各位，在此我不得不阐述一个事实，直到今天，我校基因实验室也没有对堕妖化现象完全的解决方案，已有的中和试剂仍不具备普适性。很抱歉，辜负了各位寄托在我身上的希望。”
“请您对视频作出解释，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弗拉斯特已经介入了姬临学院的管理中，您是否不顾我国对敌外交政策与敌方达成某种共识，或是签署协议。”
“去年年底，穆首席的身体出现了无法控制的堕妖化，我不得不请求我的朋友，羲姬，来帮助我们。在她的治疗也没能奏效的情况下，她以个人名义寻求了她的丈夫，约尔曼冈德的帮助。”
陈末夏答得坦荡，穆曦微却跟着揪心，她握起了香取夏绪的手，可还不到几分钟，身边的工作人员就低声提醒，态度强硬。两个外表看上去所差无几的女孩别无他法，不得不松开自己的手，一齐关注讲台上局势的变化。
“请具体解释您和羲姬之间的关系，您知道‘朋友’应该只是某种意义上的外交辞令，弗拉斯特，没有人类的朋友。”
“您说的对，但羲姬，只是羲姬而已。Lilith，你还在的吧，请放一下我们准备的材料。”
数张照片出现在屏幕上，那是从未曾示人的一些旧回忆，经过技术修复后，那上面每个人的面容都清晰稚嫩，就像是在场众人谁家捣蛋的儿子或懂事的女儿。照片里的面容经历春秋的变化，从官方的大合照到单人的某次活动纪念，从腼腆到亲密，青春正好的少男少女端坐在教室里，或是奔跑在绿茵场上，人数不断减少，可即使是第一次堕妖战争时被困在孤立无援的教学楼里，也能相拥着挤出笑容。直到最后一张，所剩无几的年轻人们坐在倒塌的校门前，背对着一片血染的断壁残垣，中间的陈末夏披着头发，手里举着入学时的班级合照。
“各位都是有子女的人，应该知道同窗的感情是多么深厚，退一步讲，各位也都有过不短的一段求学经历。羲姬和穆首席是旧友，是值得我们相信的人。这是其一。”
“我打断一下，陈校长，即使这段所谓友谊能够打动所有的审议员，但毕竟真正做出举动的，是约尔曼冈德。”外交部长与身边的其他人交换眼色，表情冷峻。“恕我直言，你不了解他的为人，也不了解他们夫妻对待人类的真实态度。请你坦白，即使是羲姬，你们也根本没有把握她是不是依然真心实意的与人类交往。”
“那么您了解吗？如果您了解，确定约尔曼冈德一定会在这之中动手脚，请向我证明。”
屏幕已经熄灭，黑色的背景倒映出女人坚韧的面容，她笔直的立着，在许多人的生命中，已经顶起了天地。
“不要强词夺理，不要用你软弱的感性，来解释你犯下的错误。”
“也请您不要单纯凭直觉，对我们的工作妄加揣测。”
气氛紧张到顶点，李清弈看了一眼身旁冷脸的纪舒远，暗道还好赵扬帆必须留在实验室应急没有参加这次审议，否则看到刚刚穆曦微挣扎的那时候，一定要出大乱子。只在私下里才会温和一些的人，被冒犯时，脸色凝如冰霜。办校以来，常与学生打交道的纪舒远虽然没得到一个慈眉善目的好评，但比之言煜也并不凶恶。不过现在，李清弈感到自己必须安抚一下他的情绪，否则以对方的性格，很可能会说出让许多人下不来台的话。
会议室的门再次打开，凤眼的高挑男人走进来，向台上几人稍作示意，在空余的座椅上坐下，这下坐不住的人成了李清弈，那是数十年再不曾见过的人。
“哥！”
男人乌发如墨，眉峰清冽，目如寒星，朱红的唇与削尖下颌，与多年之前别无二致，与刚刚的相片中别无二致。他扫过李清弈，点了点头，没有应答。
即使再孤陋寡闻，也不会有人不认得战场上传奇式的人物李清弈，与他并驾齐名的女人穆曦微刚刚还面临着诸多目光的打量，他也不例外。但几乎所有人都只在传闻中听到过他其他兄弟的名字，长兄李清霄，长期仙居不知所踪，游历天下名川自然也除四方堕妖，姬临学院风纪委员会的正职主席。作为李清弈李清欢的兄长自然天才卓绝，但他从不被纳入执行官的管理系统中，且任何机构都在有意无意的弱化他的存在与地位，因为凌驾于穆曦微之上，他才是人类面对约尔曼冈德最后的武器。所有的保护都是未雨绸缪那个最不愿出现的情况发生，正如殊死搏斗时的袖里剑。
纪舒远起立拍了拍李清弈的肩，两个都不冷静的男人对视，无论接下来事情的发展是怎样的，现在控制权都不在他们手里，于是无言落座。
“有些事耽误了时间，见谅。”看似在向其他人告罪，但男人的目光根本没有在他们身上停留。“校长先生，好久不见，您和纪先生，还是和从前一样，让人倾佩。”
“李主席，今天是对于陈校长的尽职审查会，刚刚我们已经讨论了一些内容，时间不长，您要不要先看看回放？”教育部长是个脾气温和的中年男人，出于好心，他低声提醒来客注意自己的立场。
“谢谢，在来的路上我一直在看实况转播。也有几个问题，想听听校长先生的回答。”这是个不太会有人能轻易打断的语气，因此他作为最晚到来的审议官，却立刻把握了所有的话题。“在决定寻求故人帮助的时候，您能确定羲姬大人一定能救穆女士吗？”
“不能。”
“如果羲姬大人不能如您所愿，她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您有预估吗？”
“没有。”
“我们看到，约尔曼冈德能够被允许施展法术，是您同意的，那么您确定他能够救穆女士吗？”
“不能。“
“李主席，我不明白你这些问题的意义。”国安部长不耐的清了清嗓子，但可以看出对待眼前人和同为主席的郭启宁，他的态度截然不同。
“我也不明白召开这场审议的意义，不是一样在这里陪诸位打发时间么？”不顾几位部长铁青的脸色，男人的一字一句都如冰凌钉入清溪，阻挡水流的横冲直撞。“那么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几位都在场，除了舍弟，几位向来都不会鲁莽行事。”
刚刚还在低头偷笑绷嘴角的李清弈，立刻就拉下了脸。几十年过去，几十年如一日，他还是逃不过对方不留情面的指摘。
陈末夏与远处另外一个提心吊胆的女人对视，李清霄的造访完全是他们意料之外的发展，但无疑，这是一次绝好的机会。“因为我们走投无路。”
全场哗然，一直以来，虽然还没有达到众人所期望的目标，但根据姬临学院的月度、季度汇报以及年报，可以说是有条不紊的朝最后的目标高歌猛进。然而在李清霄的逼问下，女人似乎被迫吐露了真相，这让审议团成员来了精神，看来主席之所以能成为主席，确实不是虚有其表，几句话就嗅到了问题的关键。难道这些年来的繁荣都是表象，这牵扯到了更多的规章制度，拉下陈末夏来，绰绰有余。
“陈校长，您能对您所说的话负责吗？”国安部长厉声，他们此行的目的是通过外交关系的违规，达到限制陈末夏权职范围，削弱亲近妖怪的力量，从而能够毫无阻碍的清洗执行部的人员构成。但似乎有什么他们不能控制的秘密，正被揭发出来。
“当然。”女人环顾会场，看到的大多是些探究且迫切的目光，少有担忧，更少有决绝。她轻轻将鬓发梳在耳后，朗声回应质疑。“我会为我所说、所做的一切负责。如各位所看到的，基因试验的进度非常之快，这是大家喜闻乐见的事。但对我们来说，对于战争来说，还是太慢了。我的学生们，他们等不急，此时此刻仍然在执行任务的执行官，他们每一个人都等不急，我的…我们最重要的输出力量，我最重要的朋友，她等不急。”即使脑海中女人失去意识嘶吼着或昏迷不醒的样子仍然让她心有余悸，但在这里，她不允许自己展现出一丝一毫的脆弱。“所以即使什么都不能确定，这也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是穆首席唯一的希望。这足以成为我的理由，也是仅有的理由。”
“咳…陈校长……言重了。”
“身为教育部长，我想您也不忍心看到孩子们忍受痛苦的那一幕。他们已经承担了太多责任，我们做老师的，有义务尽全力保护好他们。”
李清霄主动接过女人的话，单刀直入的他，话语也锋芒毕露。“眼睁睁看着挚友去死，国安部长，您是深有体会的吧。即使羲姬大人是我们的宿敌，只要有一点点的希望，也必然会有人愿意去争取的。”
“哼，主席未免太过于体谅这些巧言令色的政客了。”国安部长冷言已对，在李清霄庖丁解牛般的问题剖析中，他们显然已经师出无名了。究竟是谁提出一定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把这尊大神请出山，这下可好，这哪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几乎是搬起石头拌饭吃下去。“您对那精灵的称呼，也是耐人寻味。”
“是吗？如果不是时代巨变，我们李家，对她要行跪礼，以万世恩师来迎回。”他眉眼泠然，即使说出了这样惊世骇俗的言语，面对神色巨变的众人，神情仍无一丝波澜。“您似乎不太清楚的样子，看来对我们太过信任了，在此不胜感激。”
抽刀断水虽于事无补，但足以分流引源，这场审议会真正的目的已然被寥寥几语切割得七零八落。而今，他云淡风轻的抛出了新的矛盾点，如果因与羲姬交往过密而惩处姬临学院理事会一干人等，那么毫无疑问，家传千年的修道者将同时接受问责，而他们是联合政府目前仅有的依仗。
教育部长与外交部长相视，不约而同地避开眼神，他们都在冒冷汗，相信国安部长也一样。骤然得知千年羁绊，师徒情谊，这其中又牵扯了多少条条框框，该放下前尘相信那所谓的“感性因素”还是纠察到底。国安部长的目光迅速在大厅里转了个圈，最应该在场的人，法务部长偏偏没有受邀到来，也好，新问题在他看来都觉得荒谬绝伦，对于一千年前或许能够被视为“投敌”的交往，是否能因为其严重性忽略追诉期已过的问题。
“您身上没有什么不可信的地方，谁会不相信自己的同胞。”
“那么对于校长先生的工作，几位还有疑议么？”男人交叉手指，向后稍靠，却没有让人感到任何颓唐或不重视，无论他展现的是什么姿态，那种浑然的胸有成竹感都如影随形。
不知是什么缘故，悬而未定的讨论声中，陈末夏轻轻的打了个冷颤，她急切的去寻找穆曦微的身影，对方一如往昔用坚定的眼神来回应。她们仍是这里最坚固的堡垒，是彼此的依托与后盾。女人转头又和身后台下的丈夫与友人们对视，他们的眼神中也没有任何退缩。那么这无端的畏惧源自哪里，不是畏惧无止尽的强权审判，不是畏惧剥夺与栽赃。或许等到她真正发现的那一天，已经无力回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