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三日后,众人整装待发,一路向北而行。大约十日后,终于到达昆仑山脚下。
昆仑山终年积雪,自山麓至山顶无一处不被厚重的白雪所掩盖。山间青翠的绿枝隐隐约约的向上蜿蜒,隔断在清雾之下。太阳温软的金辉穿透山顶的云层,随着纷飞的雪花飘落下来,似绢金薄纱,缀上点点白花。
慕凌苍在层层叠叠的雪花中站了好一会,一袭紫貂毛制成的华美裘氅挂上零星的雪,将雍容的紫割裂斑驳。他白皙的脸因严寒而愈加苍白,长长垂落的睫毛亦染上晶莹的冰魄,稍一呼吸,白色的雾气便将冰晶融化在那双狭长漂亮的眼睛中,只余鼻尖一点微红,几乎淹没在漫天的苍白里。
“王上,我探查过了。昆仑山几处入口都被妖气封锁,先前我们找到的那处屏障突破口也不见了。”说话的女子从空中落下,轻轻抖落了袍子上的积雪,神色疲惫凝重,看起来已经许多天未曾休息了。
“你先下去休息,令其余朱雀斥候再探。”慕凌苍听到消息面色未动,似乎早知道事情不会如此顺利。
“是,王上。”那女子凌空跃起,化作一只通体火红的鸟,瞬间消失在白雪之中。
慕凌苍仰起头看着昆仑山巅的明日,眼睛微眯着,回忆起当初昆仑带着儿时的他在雪山之间穿梭的情景,嘴角不自觉的溢出笑来。那时昆仑山没有哪一处是他去不了的,纵然是昆仑修行的禁地他也时常出入。那些昆仑的部将对此颇为不满,尤其是掌管古籍的老树精,总是皱着眉请圣君对他多多管束,可昆仑只是笑着应下,却从不说他半句。
那时昆仑君常常穿着一袭白衣,坐在昆仑山巅弹琴给他听,任由他将玩耍了一天脏兮兮的手环在自己一尘不染的袍子上,笑着拦住要责骂他的老树精,将他护在怀里。他自幼便与昆仑生活在一起,昆仑将他从婴儿养到活蹦乱跳的少年,比父皇母后对他还要呵护。后来虽然拜了上古三圣之一的父神为师,可父神长年闭关,教他的时间还不如昆仑一半多。
他年少成名,常年征战,为冥族立下赫赫战功。可是早年亲族对他既倚仗又防备,军营的部下对他多是敬而畏之。直到罔柒等人成长起来,他将身边人手一一换成心腹,这才能有几个说得上话的人。在那之前,他只有昆仑。每每提及战场上那些事,他说的眉飞色舞,昆仑却只是沉默的看着他,眼底全是心疼。
后来冥族边境的战事吃紧,他在冥都和边境之间来往频繁,甚少有机会去昆仑山。昆仑山圣不可轻易离山,纵然心底百般担忧他的安危,也只能在山上日复一日的弹奏他最爱听的那曲《离殇》,等一两封报平安的书信。
慕凌苍阖上眼睛,任那些雪花飘在他脸上。如今昆仑山早就变了模样,一夜之间,无论是他小时候爱看的古籍还是唯一能在昆仑山盛开的甘青铁线莲都没了。他再也不必忍受老树精没完没了的唠叨,再也看不到昆仑白衣抚琴温柔的样子。
“你到底在哪里,昆仑。”他低声轻喃,声音瞬间被凛冽的风雪吞没。刺骨的寒意穿透华服,渗入锁骨以下密密麻麻的伤口里。慕凌苍止不住咳嗽起来,血丝染在帕子上,在漫天飞雪中分外刺眼。他心口处那块昆仑玉发出柔和的暖意,一寸一寸的捂热他的心脏,似乎是宽慰,又像是保护。
“王上!快随我去看看,北辰好像找到了!”远处才刚传来南歧的声音,几个呼吸间就看见他身影出现在面前。慕凌苍不动声色的将染了血的帕子收起,立刻同南歧一起赶了回去。
二人回到营地,先前的青衣斥候女子沄雀正与衿北辰站在一起,落星神杖隐约泛着湛蓝色的光,指在地图一处上,不断闪烁。
“王上请看,我将才以落星神杖探寻此处,神杖不断闪烁。我觉得此处有些异常,便请朱雀部的几位斥候前去探查,此刻已经去了第二批了,稍后便能回来复命。”
衿北辰接连几日都在衣不解带的卜星探寻昆仑山入口,他太久没有休息,面容甚至都有些憔悴。此刻找到了一处机会,顿时忘了几日的疲累,又加紧了星脉探查的速度。
慕凌苍向前仔细看了那处地方,神色却并没有因为找寻入口有所突破而稍稍轻松,反而更凝重了。
“怎么了,王上?”南岐察觉他神色有异,顿时有些紧张,可看遍了这张地图也没能发现哪里不对,只能焦急的问他。
慕凌苍眉头微蹙,指着那处地点:“此处是昆仑山南的一处山洞,几万年前也曾经用于出入,后来因为山体崩塌而封闭,再也没有使用过。”
“这么说来,这个入口也不能用了…”南歧听得这样的消息甚为遗憾,衿北辰沉默的放下落星杖,疲惫全都涌了上来。
“去休息一下吧,北辰。”慕凌苍见他神情萎靡,心知他这几日耗损过度属实不易。衿北辰却摇了摇头,不想耽误时间,继续以落星杖探寻。
南歧也有些担忧衿北辰的身体,低声问慕凌苍:“王上,有没有别的办法?他没日没夜的找了几天,我真担心要是再持续下去,入口还没找到他人都没了。”
“不仅不能用,而且那是整个昆仑山最难突破的地方。这个入口之所以坍塌是因曾有妖邪妄图入侵昆仑山,昆仑君将其击杀,但是此处山壁却因激烈的打斗而重损。昆仑决定一劳永逸,将山洞通道封闭,加固了山壁的封印。”慕凌苍说着,突然忍不住急剧的咳嗽,面色都苍白了几分。
“王上!”南岐大惊,紧紧的箍着他的右臂,将身后随行人员的目光挡住,压低声音问他,“怎么回事,不是说控制住了吗?你的伤怎么好像更重了!”
“咳、咳……”慕凌苍拿帕子将咳嗽声捂住,眉头因竭力克制的疼痛而紧紧皱起。他喘了好一会才将帕子拿开,暗红色的血远比之前咳出的血丝要多的多,顺着帕子滴下来,染在内衬的白衣上。
“怎么会这么严重……我本以为……”南岐看到那些殷红的血几乎要急的哭出来,玄罔柒在临行之前对他们几个百般嘱托,只说王上之前受了伤还未曾痊愈,要他们多多留意。可他早就知道王上在大典之时受了伤,后来见他神色并无异常,一心准备昆仑山之事,就逐渐放下心来。他甚至还在太渊池夜宴上偷偷探了王上的灵力波动,确认如常强横后才算放心,虽然始终没忘了这件事,却没想到王上竟伤的那么重。
“不要紧,南岐。”慕凌苍好不容易才缓了过来,身子因剧痛而微微弓着。他又将帕子藏在袖中,只安慰着南岐,“不妨事。”
“不,王上,这怎么能叫没事?我必须立刻送你回冥都找父神,昆仑这件事,便缓一缓,无需急于一时啊!”南岐扯住慕凌苍的袖子,那块帕子从宽袖中掉落在雪地上,红的触目惊心。他当即就要去找迷愔和敌央,却被慕凌苍一把拉住。
“别动,南岐,我没力气拉你。”他刚想用力挣开,却听慕凌苍声音虚弱至极,脸上当真一点血色都没有,顿时眼眶就红了,当即松了手。
“昆仑之事不能再拖了,我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运气能探知到昆仑的气息。”慕凌苍说着,又忍不住咳了几声。“我必须在伤势压制不住之前把昆仑找回来。”
南岐刚想说什么,远处的斥候此时却纷纷回到了营地。天色渐渐暗去,凛冽的风从雪山之上呼啸而来,激起层层白雾。慕凌苍直起身子将外袍又裹紧了一些,看了一眼南岐。明明已经痛的不行,嘴角却还是噙着一丝安慰的笑,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回身向众人走去。
四名斥候正在向衿北辰和沄雀汇报,见慕凌苍在此,纷纷上前行礼。沄雀将众人的探查结果禀明,情况确实如慕凌苍所说,山体崩塌将山洞通道全然堵死,山壁之上还有封印,几乎是整个昆仑山最坚固的地方。唯一的好消息是,这里不仅是昆仑山山脉的入口,也是那些妖邪设置屏障的突破口,一旦突破,就能长驱直入,破除六象阵法。
“王上,如果要选这个地方,我们确实可以同时破开封印和屏障,但是这样一来必定耗损巨大,对之后的行程也会有所影响。”衿北辰指着地图上的另一处地方,几乎和他们所在之处呈对角线。“这里,可能也有一处入口,可是我还需要一些时间确认。”
“等北辰神君确认之后,我可以多派一些斥候去探查,十日之内应该就有结果了。”沄雀仔细查看地图,心中暗暗计算了一番,身边的斥候所剩不多,就算是倾巢而出也需要好几日的光景,何况还需要落星确认此处虚实,十日委实不算长了。
“十日太久了,王上探查昆仑圣君气息时有时无,若是再多耽误几日,怕是会出现什么变数。”南岐忍不住看了一眼慕凌苍,他心知慕凌苍伤势不能拖延,此时必须速战速决,却又不能在众人面前表露出来半分紧张,只一心想着快些将此事解决,也好速速回冥都请父神来看看他的伤势。
“就算再快一些,也需要七八日时间。”沄雀有些为难的看着南岐,“北辰神君已经不眠不休找了几天了。”
“不用再找了,你们都先回去休息。”慕凌苍将衿北辰手中的地图合起来,不容置喙。“明日就从这里突破,越快越好。”
“王上……”衿北辰赶忙向前一步,匆匆将他拦住。“我稍作休息即可,不必……”
“你们这些日子辛苦,今日都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自有办法破除那处屏障。都下去吧。”慕凌苍没有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当下屏退众人,示意南岐跟上,二人不消片刻便消失在茫茫的雪雾之中。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昆仑的夜远比麒麟城的更要寒冷孤寂。厚重的冰雪压弯了五针松的枝杈,被飞鸟惊动,簌簌的洒下来。
慕凌苍走的极快,南歧好不容易跟上他的步伐,将长袍解下披在他身上,担忧的问道:“王上,你怎么样,要不要回去休息?”
慕凌苍摇了摇头,将压抑许久的咳嗽发泄出来。紫发顺着裘氅滑落,隐隐又出现了白色的痕迹,坠落在雪地上,一时有些难以分辨是雪色还是白发。
他许久都没能喘过气来,由南岐扶着他在雪夜中慢慢行走,二人一路沉默,直到走入远离营地的一处僻静山谷,方才停下来。
“明日破除屏障,由我一人前去,你们几个好好准备破解六象阵法。”慕凌苍见旷野无人,将地图撂在南岐怀里,把长袍系回他身上。
“你一人?”南岐接过地图,指着身后那片被黑夜阻绝的山谷,“这里就是那处屏障所在吗?”
慕凌苍用灵力点亮了周遭的灵光,南岐这才看清那处山壁就横亘在他们背后,仿佛从天而降的一块巨石笔直的坐落在入口前方,将山洞完全挡住。山谷周遭几乎寸草不生,也察觉不到丝毫灵力波动。唯有石壁之上隐约有一道发着微弱白光的印记,慕凌苍只稍稍靠近一些,胸口的昆仑玉便亮了起来。
他将那玉石从怀里取出,将它置于掌心。昆仑玉由他掌心中缓缓升起,漂浮在半空之中,好像有万千怀念和欣喜在一瞬间爆发出来。
慕凌苍任由昆仑玉向山壁靠近,最终贴合在那处印记之上。山壁发出了欣喜的低吟,将昆仑玉环抱在身体中,发出点点星光。慕凌苍仰起头想将那些光点全都握在掌心里,眼底的眷恋几乎溢出来。他看着与山壁合二为一的昆仑玉,嘴角终是牵起一丝宽慰的笑,将心里所有的温柔都赋予了这片山和山中沉睡的那个人。
——“我们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