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凝结的灵力仿佛一尾巨龙,缠绕在慕凌苍身上,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焦急的想要回到主人的身体里。天地骤然变色,前一秒,还是晴空万里,此刻却已乌云压顶。
北方传来嘹亮的龙吟,正当众人闻之色变时,那层叠厚重的血雾,突然崩裂,露出那副千疮百孔的躯体,依稀还能看见他凌厉而坚定的眉眼。
凌苍眉心的灵纹亮起,远看是一道火焰形状的伤口,由黯淡逐渐变得明亮,竟像是生出了第三只眼睛一般诡谲妖异。他轻轻抬起左手,鳞片一般密密麻麻的伤口竟全部愈合了。那些飞溅出来的血污和黄土像是凭空消失了,龙琊袍就像最初那样不染一粒尘,雍容入青琐。
暗紫色的发丝像是上好的绫罗,本是最尊贵的点缀,却在灵力的包围里褪色,一缕缕发丝由深紫色变得浅薄,最后变成彻彻底底的灰白。就像是人间贵公子跌落在地狱里,浇灌成失去生机的鬼魅。
“你听见了吗?那个声音。”迷愔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变得青白,她站在敌央身后,一双美目紧紧盯着场中央的人影,眉头几乎拧在了一起。
“是烛九阴。”敌央的声音因太久未曾开口而含糊嘶哑,他清了清发紧的喉咙,又重复了一遍:“烛九阴在赶来的路上,我听见了。”
“我能感受到…王上已经开始灵力外泄,看似无碍实为重伤…不行,再拖下去这些老家伙们怕是坐不住了。”迷愔在下唇上狠狠留下一道白痕,转身欲走:“敌央,我先去通知地龙一族戒备,今日冥都龙蛇混杂,恐有异动…王上安危为重,必须立刻终止大典,这里只能交于你了。”
敌央伸手拦住迷愔,她伸手格挡,借力后退三步,大惊道:“没时间了!”
“王上有命,不可妄动。”敌央放下左臂,将昆仑刺握在手中。“我不想与你动手。”
“违令后果我来承担,此刻必须终止大典!”迷愔怒极,眼下慕凌苍已现五衰之状,不消片刻灵力全无。圣兽烛九阴想必已经感受到慕凌苍危难,但北海极阴之地距离此地尚远,一时半刻怕是救援不及。眼下只能先将大典终止,请父神出关相救,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她将赤链握在手中,心里暗暗计算与敌央灵力的差距。迷愔本就不是灵力见长,此时此刻只想如何一击得手,伺机逃走。
“不要妄想逃走。”敌央看着她,犹豫了一下,向前走了两步,站到迷愔面前压低声音对她说:“愔姐,王上有命,不要为难敌央。”
“敌央!再耽误片刻王上灵力溃败,再难护他肉身周全,你难道看不出来?烛九阴尚在途中,根本来不及救援,你快让开!”
“王上本就未曾安排烛九阴前来,他不想让圣兽卷入其中。”敌央偏过头,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迷愔诧异之下一时竟忘了躲闪,被他一击控制住了行动。“敌央只从王命,王上要敌央守在这,敌央就必须守在这。王上有言在先,任何情况都不得终止大典,如此,只能得罪了。”
说罢,他不再理会迷愔怒视的眼神,转身示意地龙一族加强戒备,再将昆仑刺放下,盘腿坐在角楼顶,一动不动的望着慕凌苍所在的地方。
此刻慕凌苍的五感几乎完全消失,抽筋拔髓的痛苦随着伤口的愈合而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灵力消散的无力与疲惫。斑驳的灵力碎片在慕凌苍周遭一层层的剥落,最后一缕紫发褪去颜色变得灰白,再无光彩。
他本已将血脉之力引入身体,受剔骨之刑只为摒除灵力之中的阻碍。这一切正如慕凌苍所料,冥神血脉虽然强大,却与他身体中的血脉相连,省去了他不少的麻烦。灵力离体自然凝结成型,只待血脉彻底融合便会归于龙纹之中。然而冥神血脉融入虽易,血脉中的力量却无比抗拒他的身体,不仅将他的灵力一点点逼出身体,更是将黑羽本能护住的屏障击碎。
“昆仑啊…”他已然有些神智模糊,靠着仅存的灵力护住本源,此时竟忍不住嗤笑一声,喃喃低语道:“这下不欠你的了。”
凝实的灵力不复之前那般紧紧贴合在慕凌苍身体上,而是随着他身体里仅剩的灵力碎片外泄,顷刻间全部浮于体外。他看起来只是阖着双眼,像是睡着了似的,眉心的寂灭龙纹由极亮而衰,只一瞬间,所有光芒骤然不见!
天地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息,观礼台上众异族眼神交互,少顷甲胄齐备,万千灵力同一时刻涌入场中,只为试探慕凌苍…是否还剩一口真气!
敌央抿紧双唇,几乎颤抖着克制自己冲上前去的冲动,双目通红,仿佛场中的剥灵之痛也加诸在他身上一般。千万地龙战士瞋目裂眦,齐齐以玄武盾镪击地面,扬起黄沙三千里,状似鼎钟重鸣,一时间竟逼退了四面八方的窥探之力。
就在敌央失神的片刻,龙琊榻上一直悄无声息的神冢剑化作一道惊鸿直飞场中,剑刃自离剑鞘,在空中割裂出凌厉的剑气,直指观礼台上蠢蠢欲动的各族精锐。剑气所到之处狂风乍起,尘土飞扬,似有万千利刃齐齐刺来,台下众人一时竟不敢力敌,只得狼狈退散。
上古圣器神冢,诞于太荒神墓之中,本为守护神墓太平而生,守卫千万年来横死神祇残灵。神冢终日吸收神骨中的残留灵气,渐生灵智,然神墓之中多为横死魂灵,戾气深重难除,久而久之,神冢隐有魔性。圣战伊始,魔尊设计损毁冥神佩刀无尘,并以无尘刀灵为祭,养其魔骨,屠九重天万千无辜性命。无奈之下,冥后强闯太荒神墓,九死一生带回神冢,终因戾气入体而死。冥神借神冢之力平定天下浩劫,最终以身相殉守护九重天太平,而神冢自此不知所踪,直至万年之前现迹北地,才被雷君带回,囚禁雷狱之中。
“唰!”
只听一声厉声啸叫,万千利刃化为实形,如烨光巨盾,将慕凌苍保护起来。
“哥哥!”巨盾中隐约出现一名白衣少年,看不清面目,只露出小半苍白侧脸,正是神冢剑灵。他急急伏在慕凌苍身上,将灵气不断输入,而此时慕凌苍已然毫无知觉,灵力更如泥牛入海,毫无作用。
“哥哥莫要担心,长生定会护你周全…”那少年声音清脆柔软,乍看上去单薄孱弱甚至有些病态,却不曾想片刻前那道冲天的煞气便是他的手笔。只见他从眉心抽出一段段光线,每抽出一丝,脸色便又苍白几分,数十根之后,他的身体也开始变得透明。然而即便如此他的动作也分毫不慢,又连续抽取数十段光线,这才停下。少年此时不仅是身体,连面容也开始虚化模糊,他将光线一条条捆在慕凌苍的身上,双手凝结成印,喉中骤然发出凄厉的哀嚎。
九霄龙吟之声即刻与之呼应,龙吟短促且急,丝毫不似平日雄浑低沉,正是匆匆赶来的烛九阴。
“太好了,哥哥,九阴将至,定会助你一臂之力。”少年听闻龙吟,眼见慕凌苍的灵力一点点的被压进他的身体,直至听见他微不可闻的一声喘息,终于松了一口气,自己却无力支撑,扑倒在地。
“长…长生…”慕凌苍缓缓睁开眼睛,见那少年面色颓然,当下不顾自己已呈五衰之状,缓缓抬起右手,强行要将体内灵力尽数回输。
“不,哥哥…”长生看着凌苍,他紧蹙着眉,嘴角却勉强噙着笑,露出无限温柔而纯净的面容。他的灵纹因短时间内过度消耗而变得黯淡无光,眼中却是虔诚欣慰的神采。“你终于醒了…”
“你在做什么,长生!快停下来…”只见那一道道萦绕在凌苍身上的灵气前赴后继的冲撞着他眉心的寂灭龙纹,原本枯竭的灵力在这不计后果的汇入中逐渐恢复,那双幽紫色的重瞳逐渐凝实,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悲怆绝望。
那双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颤抖着不断向前探着,小心翼翼的触及少年不染尘埃的白衣。他咬着牙,还想再用一丝力气,好像下一秒就能握住少年羸弱的臂膀。可惜,少年的灵力越来越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败,那即将触碰到他的手,就那样笔直的穿了过去,掀起一个小小的灵涡。
“吾以神冢之名。”长生仍笑着,就像这抽筋剔骨的痛苦不曾发生一样。他将最后一丝灵力从灵纹中拔出,身体明明因剧痛而颤抖,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慢——“以吾魂魄,佑吾主之躯,夺…九重天之力!”
凌苍眼睁睁看着那片白衣化为万千破碎的光点,周遭还残留着神冢划破长空的凛冽剑气,滔天的灵力在半空中发出悲鸣,径直涌入寂灭龙纹之中。
最后一丝灵力离开长生的汇灵海,他面色瞬间灰白,跌坐在地面上。神冢剑身逐渐出现裂痕,由万年寒铁锻炼千万次的神兵此时仿佛路边一块废铁,再无半分光采。慕凌苍哀恸的看着眼前的少年,一如破碎的剑身般破碎的灵体,他紧紧抿着干裂的唇,绝望的嘴角终于溢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
“长生…”
“冥神血脉,乃上古精魄。若无神源相换,九重天定不肯轻易相与。”长生想将手覆在凌苍的手上,可是还未能碰到他,自己的双手已然破碎。他无奈的摇了摇头,依旧温柔的看着眼前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神冢与天地同寿,自有神性在身。长生愿以此相赠,助哥哥…承冥神血脉,夺…九重天之力!”
长生最后一句话说的极轻,慕凌苍却听的清楚,他猛然怔悟过来,只看到长生化为千万碎片消逝不见。
空气中还残留着神冢划破长空的凛冽剑气,滔天的灵力一次又一次淘洗着寂灭龙纹的光泽,荒败的白发像是重燃了生机,不消片刻便恢复了幽紫色的雍容华贵。
天地间刹那涌起的气浪排山倒海来袭,只听方圆百余里,万山沉寂,鸦雀无声。唯听一声呼喊,悲恨难控,仿佛撕裂人心。
——“长生!”
“你是这把剑的剑灵?你名为何。”
“我,我尚未有名。”
“昆仑与我说,神冢剑乃是四海八荒独一的神兵,你却为何如此孱弱?”
“昆仑君…将我从雷狱带回…”
年幼的慕凌苍,端的一张稚气的面庞,却似寒冰覆霜,倨傲冷冽。他打量着面前弱不禁风的白衣少年,连说话都不甚利索,着实难以理解昆仑君为何要在自己的生辰给自己送一个大麻烦。他皱起眉,轻眯着尚未长成却灿若星辰的双眼,毫不犹豫转身便走。
“哥…哥哥…”可怜的剑灵被他面色骇到,既害怕留下,也不敢跟上前去。他默默蹲下身,试图将自己的剑身拾起,却因过度虚弱凝结不了身体而直接穿过。慕凌苍早已消失在他视野之中,他低下头,低语道:“只听闻我曾受万年雷刑,我却没多少记忆…”良久,他发出一声般小兽的呜咽,忍不住轻轻啜泣。
“叫长生吧。”他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见一片幽紫色的衣角,和那双幽紫色的眸子。凌苍将手掌摊开,掌心浮着一颗透明灵石,散发着柔和的光泽。灵石自他手中飞起,倏的一声没入少年眉心。紧接着,幽紫色的琊袍就覆在了少年身上。
“我竟可以触碰到东西了!”少年惊喜的站起身,他小心翼翼的抚摸着华贵的衣袍,将衣角折在左手心里,弯下腰想去拿神冢剑身,却被一双手抢先一步。
“走吧,长生。”凌苍的嘴角露出一个隐晦的笑,少顷便隐去。尚显单薄的背影走在长生的回忆里,提着无坚不摧的神冢,一步步向前,直至成为九重天睥睨天下的至尊。
“君赐我长生,我还君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