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烟尘浮屠如瀚海,半晌将露出龙琊袍的一角。浓重阴影里男子孤立的身影缓缓倾下身子,将失去神光的圣剑捧在手中。神冢安静的躺在他怀里,破碎的剑身灵纹一道道退散又复光明,最终湮灭生息。
他感受不到周身一丝疼痛,汹涌的灵力却更胜从前。寂灭龙纹贪婪的吞噬着冥神血脉之力,以剑灵神性相佐,原本翻涌的血脉对他再无一丝抗拒,上古神祇的灵力争相朝拜天地之主,一瞬间竟似冥神重生。
“王上…王上的气息?”迷愔察觉不对,轻触额间的九尾凤纹,却得不到任何回应。“敌央,我感知不到王上的寂灭龙纹了。”
“我也一样。”敌央和迷愔对视片刻,面色愈发难看。“我和王上之间的灵纹羁绊被强制驱散了。”
“灵纹血脉认主,若非王上授意,绝不可能剥离羁绊。”迷愔再次催动凤纹,这一次不仅没有获取回应,甚至无法被催动,彻底断绝了与慕凌苍的联系。
“别试了,愔姐。”这时,只见一绿衣少年携冥族长老同来,他单手结出一个龙印掷于晴空当中,即刻听见一声嘹亮的龙吟,震碎了隔绝视线的迷雾。“王上此前在我手中结下龙印,本是要等到王上血脉与冥神血脉通联之时再召唤烛九阴殿下一同领受神泽,眼下看来王上想跟殿下有福同享不易,有难同当却是必须了。”
那少年结印当空,手法甚是娴熟,并未给他人阻拦的机会。他将一切做罢,这才堪堪回过头来,露出一口白亮的牙,笑嘻嘻的看着二人道:“敌央哥哥莫要生气,殿下早就说了,王上此番行事凶险,若非他闭关时日有限,必然早早陪在王上身边。我自然知道王上本意不想将烛九阴殿下牵扯进来,可是殿下既已知晓,我何不助他快些抵达?到时王上夺了九重天之力,再要将我治罪,南歧受了便是。”
说罢,他向二人拱了拱手,言语间虽是道歉,面上却无半点愧意。
迷愔看了看敌央,只轻轻按下他手中的昆仑刺,摇了摇头。“南歧也是为了王上,烛九阴殿下早一刻赶来总是好的。如今我们与王上的灵纹失了联系,不知他到底情况如何,只能等殿下到了之后以血脉之力探寻。”
“王上只命我守在此处,不得终止大典。”敌央冷冷瞥了南歧一眼,却放下了昆仑刺。
“自然不得终止大典。”南歧理了理衣襟,望向场中逐渐清晰的身影,竟幽幽的叹了口气,“大典是引导冥神血脉之力的契机,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停止就意味着放弃血脉传承。”
迷愔惊讶的看着南歧,敌央甚至也露出了一丝愕然。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南歧无奈的瘪了瘪嘴,转身正视二人,“也对,王上不想让我们牵扯其中,除了子卿和玄大哥以外没有人知道。”
“那你为什么…”
“因为殿下早就察觉不妥,但也知道王上不想他参与共同犯险。”南歧说着,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所以就需要我…”
“需要你偷看王上的梦境。”迷愔叹了口气,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他总是独自承受,不愿意让我们参与。”
“王上这样做就是为了避免这个后果。”南歧依旧笑着,眼中突然溢出泪来,“长生的气息,我感觉不到了。”
“冥神陛下…”三人谈话间,伫立一旁的冥族长老突然缓缓的向场中朝拜,行的竟是万年前冥神在世时的古礼。
“爷爷?你为何…”南歧话说了一半,自己住了口,眼中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冥神陛下…回家了…”老人浑浊的眼睛显现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激动的泪水顺着眼眶涌出来,久久不能停息。
于慕凌苍而言,这一切仿佛静止了。他再也感觉不到周身的灵力波动和血脉涌动,被灵力无限洗刷着的寂灭龙纹被剥离出他的五感,他与黑羽之间的联系被强行夺去。身体中的血脉明明已经重新构建,但是他仍然不是他。
“还差最后一步。”
虚空中苍老的声音和慕凌苍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他抬起双眸,幽紫色的眸子里却不再有失去长生的悲怆,更换成另一种沉默而悲天悯人的情怀。明明还是那张魅惑众生的脸,却是与他完全不同的神情。
“我的血脉本该由你们这些后辈来传承。”那苍老的声音不自觉的由悲怆转向愤怒。
“可是九重天对冥族向来不公,封闭了冥族族人获得我血脉之力的法门,致使这么多年我的血脉无人继承。他既不肯让你继承我的血脉,也不舍得让你夺得九重天之力。”他远远望着冥都高塔上的石像和那些环绕着石像飞舞的翠鸟,露出一丝留恋的神色,然后便将双眼闭合,手中结出一个复杂的掌印,凭空显出一道金色的印记。
“圣祖开山,始于昆仑。冥神血脉,传于八荒。如今我便用最后一缕神识,护你破九重天之障,承我血脉!”
慕凌苍的元神回到他的躯体中,令人绝望的痛再一次席卷他的身体和精神,他强忍着血脉千万次周而复始的剥离之痛,直到精元全部被抽干。与之前的痛苦不同的是,他清晰的感觉到一股更为强大的血脉之力进入他的身体,每一次洗涤,眼前的金色印记便又清晰一分。
“孩子,冥族要由你来守护了。”他睁开双眼,眼前的金色印记由寂灭龙纹进入他的体内,他看到老者模糊的面容和佝偻的身影,听见他威严沉暮的声音虚弱不堪。
“冥神大人…”慕凌苍竭力维持着精神,想看清楚传说中战无不胜的冥神,看清楚这个用最后一缕神识保护了他的老人,可是新鲜的血脉盈满了身体,转化的过程令他虚弱不堪。
“没关系,孩子。”冥神似乎看出了他的意思,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等到一个能够打破九重天屏障的人,承载冥神的血脉,这才是最重要的事。你天生异象,未来不知要历经多少磨难。可惜我剩下的神识太虚弱,只能帮你到这里。若要夺九重天洪荒之力,还要靠你自己。”
此时老者的身影渐渐破碎,几乎维持不了人形,他的声音也变得支离破碎,直至完全消逝。
“千万记住…重瞳…乃是灭天之祸。”
血脉之力传承成功之际正是慕凌苍最虚弱之时,他周身灵力不过剩下一成,还要维系着心神不动,融合适应新的血脉。之前受得伤痛一气回归到他身体里,搅动他的皮肉和灵海。此刻他却不得不分神为自己施加屏障,冥神并没有说错,九重天对冥族不公至极,他虽承了远胜于自身的上古血脉,却没有丝毫机会消化,因为九重天的神罚几乎同时到来。
嘹亮的龙吟近在咫尺,晴空被巨大的阴影所笼罩。巨兽破空而出,盘旋而下,艳阳才将露出一丝光亮,余晖便被万钧雷霆替代。九重天的雷刑是黑暗中最恐怖的传说,每当天降神罚之时,即便是万年灵力构建的屏障也不过是一合之将。九九八十一道雷霆一道强过一道,顷刻间便能令受刑之人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第一道雷霆破空而下,在苍穹中劈出一朵凛冽的花。盘旋在半空的雷霆发出愤怒的吼叫,几乎瞬息的光景,雷霆与慕凌苍的距离仅在咫尺之间。
这时漆黑的麟甲如坚固的城墙般竖起屏障,蜷曲的利刺纷纷张牙舞爪的密布在麟甲的顶端,毫不畏惧的迎接雷霆的怒号。
那股澎湃而狂躁的力量直直的冲向巨兽的躯体,沿着甲胄刮出霹雳的火星,最终只留下灰白的痕迹,没于虚空之中。
那一道雷霆将去,艳阳的光辉终于倾泻在漆黑的麟甲上,泛起夺目耀眼的金光,和巨大的身躯融为一体。狰狞的兽首从坚固的甲片中抬起,将半壁直指慕凌苍的雷霆统统挡在身前,周身的甲由漆黑变得赤红,浇裹着金芒,竟将威严与邪恶毫不违和的融在一起。它阖上双目,天地骤然将夜,双目重启,白昼归来。此时众人才得以看见巨兽的真容,那双属于龙族独有的双眼泛着微微讥讽的愠怒,空气中仅剩的声音只余下麟甲开合的轻响。它明明仰着头却像俯视晴空,丝毫没有把九重天的神罚放在眼里。
“圣兽,烛九阴!”
“你还是来了。”慕凌苍稍缓了一口气,转过身靠在巨兽的尾麟上,先将神冢小心翼翼的放入随身的法器中,这才抬起头正视晴空中虎视眈眈的雷霆,露出一丝凝重的神色。
“你我血脉相连,当真以为瞒的住我?”烛九阴开口,竟是少年明媚清爽的嗓音,它略带几分愠怒的甩了甩两侧的龙须,半侧着身子瞥了慕凌苍一眼,“就算要做这件事,为何不等我出关?若你出了事,我难道就能活的了了?”
“瞒不住你,南歧读了我的梦境,自然会告诉你。”慕凌苍轻笑着整了整凌乱的衣袂,一边尝试着用灵力凝结壁障,一边试着将黑羽唤出。
“我已经承了冥神血脉,此时我与你。”他顿了顿,漂亮的眼角微微有些湿润,郑重的看着烛九阴,“九阴,我与你的血脉之力已经断绝,纵然我死在这里,你也会无恙的。”
“你——说——什——么?”几乎与烛九阴暴怒咆哮同时到来的第二道雷霆,即将落在慕凌苍刚刚结成的脆弱屏障上之前,再次被赤红的麟甲挡在了结界以外。
“你疯了慕凌苍!你一开始就计划好了是不是?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想好了就算我知道了也不要紧,就算我赶过来也没关系,因为我——”
“因为就算你来了,这时候我们的血脉联系也已经解除了。”那个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男人头一次露出了愧疚的神色,只一瞬便恢复了玩世不恭的笑意,“所以九阴,所有龙族都这么啰嗦吗?”
烛九阴也不知当怒还是当笑,又拦下了接连两道雷霆,留下灰白的痕迹,瞬间被赤红色的火焰所吞没。
“所以呢?就凭你现在这仅剩的一成灵力和刚刚继承还对你格外抗拒的上古血脉,你就能抗住九重天的神罚?”烛九阴似乎将怒气全撒在了九重天的身上,凝练的灵力携着龙族的暴怒直冲云霄,惊起雷霆撞击的花火,而后纷纷扬扬的落入凡间。
“至少不会让你陪我一起去死。”慕凌苍的灵力缓缓的穿梭在天地间,再顺着寂灭龙纹和新生的血脉融为一体,他感觉到力量的恢复,却始终无法召唤黑羽。
“我何时说要陪你去死了?堂堂冥族七皇子,傲视九重天群雄的慕凌苍,就准备这么轻而易举的赴死了?”烛九阴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天地间顿时在白昼与黑夜间一个反转,他不得不将硕大的白眼收回,怒道:“要不是得帮你扛了这八十一道雷,我早就变回人身与你打一场!”
“你又打不过我。”他无视了烛九阴的怒火,只一心用在召唤黑羽上,此时收了调笑,声音突然郑重起来,“九阴,长生…我封住了他的残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把他找回来。如果此番我死在神罚之下,你便替我将他带回来。”
“长生我自然会想办法寻他回来!你也不准死!”说话间烛九阴已经接了十八道雷霆,灰白的痕迹越来越重,起初瞬息间便没了,此刻有些麟甲却已经恢复不了赤红的颜色。
“圣兽也抗不了八十一道雷刑。”他蹙着眉,深紫色的重瞳闪烁着妖异的火焰,“起初不愿意你们参与,正是因为冥神血脉古怪异常,从未有人可以继承,九重天本源之力更是获取无门。如今我知道了真相,这后面的路也只能我一人前去。”
“冥神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只管恢复灵力,区区雷刑还伤不了我本源。”
“我已断了我们的血脉联系,你大可不必以身犯险。九阴,我没能护住长生,不能再让你卷进来。龙族…”
“闭嘴!”烛九阴的麟甲已然出现裂口,痛的它忍不住低吼。雷刑最可怕的地方正是如此,无论是多坚固的屏障,一旦破裂就无法修复。龙族铜墙铁壁般的鳞片也难以承受一道强过一道的雷霆,破碎的鳞片掺杂着赤红的龙血碎落一地,淳淳的血和赤红的甲混在一处,根本看不清它到底受了多重的伤。
“你若不想我死在这,就快快恢复灵力。慕凌苍,你别想抛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