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瓜是结不出甜瓜来,这是陈凤娣很从小听到大的一句话,仿佛一个人的出身就注定了这辈子要走的路。
当然这也是陈凤娣最痛恨的一句话,只因她是女孩,就被认定是没用的人,除了结婚生仔,别无出路。
‘陈凤娣’这个娣字,顾名思义,寄于了父母厚重的希望,生子续香火几乎是大半个中国人都默认的传统,虽然国家大力提倡,少生优生,但仍旧有无数的父母想生下儿子,光宗耀主,延续血脉。
“妈,你要是生个弟弟,奶奶就会喜欢我吗?”七岁的陈凤娣躺在凉席,一脸担忧的依偎在母亲怀里问道,黑幽幽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母亲微微隆起的肚子。
辛媛疲惫望着天花板旋转的百叶扇,不禁的拉上了薄被盖住肚子,她不敢正视女儿眼睛,床底盒子里放着性别检验报告,上面清楚的写着女儿,她只能别过头,闭眼装睡,任泪水一点点的滑落在枕头下。
陈凤娣已忘记自己的问题,正迷迷糊糊的快要时入梦乡,却被辛媛突然摇醒。
她朦胧中见母亲穿着睡衣,两眼通红,双手用力的抓住她,嘶哑的说道:“凤凤,你知道为什么妈宁可和你奶奶干架,也要坚持给你取名陈凤?因为妈妈希望你以后成龙成凤,读好书,出人头地,生弟弟是希望你以后因为能带来弟弟,就可以继续读书,妈妈只读过小学,你外公走的早,外婆也年纪大了,没有人能帮你,妈只能生个弟弟,让你以后在家好过一些。你只要能吃苦,读到书,去哪里都不怕呆不下去。”
陈凤娣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一动不动双臂抱膝,两眼注视着母亲的略显苍桑的眼睛,只是她避开自己的目光望向别处,见母亲用衣角抹了抹眼睛,又继续斜躺着,仿佛故意不让自己看见她的难过,母亲的话像烙印一样烙在她的心底。
四个月后,爸爸的沉郁寡欢的表情,奶奶严爱芬煮饭时,摔得七响八落的动作来看,陈凤娣已猜到,自己将有个小妹妹。
这反而不影响她的心情,心里反而有种快乐。她心里正想着未来和妹妹如何联手整跑欺负她的堂弟,再想着自己以后长大后有个帮手一起对抗奶奶严爱芬,不禁开心的,从柜子里拿出藏匿很久的奶糖,放入嘴里。
这是陈凤娣第一次踏进医院,她小跑得跟着疾步前进的爸爸陈奇,手里紧紧抱着外婆煲的鲫鱼汤,刺鼻的洒精味一层层的飘过,吵杂的过往的人群,来回穿梭在人群里的白大褂医生。
“妈,你是不是很热,怎么还盖着被子?”陈凤娣刚踏入房间,屋里的浓重的血气味便扑鼻而来,窗户也关得死死的,只透着些晕亮的光。
陈凤娣屏气,小声慢步的挪到床前,只见母亲奄奄一息的斜倚在条纹被褥上,面无人色,头上包着发白的红头巾,双眼无力的抬眼看着她。陈凤娣心里一阵难过,她从来没见过母亲这么虚弱无力。
陈凤娣的到来,并未给床上的母亲带来些许快乐,辛媛只是低头不语,即使额头闷得冒汗,仍旧僵硬的缩在被子里。
陈凤娣拿出饭盒,放在比她略矮一些的床头柜上,门外突然隐约传来尖锐的碎碎声,陈凤娣不用想也知道是那个令她讨厌的奶奶严爱芬。
“这次剖腹花了几多钱?没见过这么娇气的,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她怎么就忍不了这一刀,关键花钱挨刀,又是个妹仔,要不是前些天老二生了个男崽,我真要被你气死过去……”说话的是陈凤娣的奶奶严爱芬。
严爱芬并不是信宜人,而是安徽人,严爱芬的父亲据冯子旺的养父说是国民党的高官,后来因为1945年时候,国民党败退,奶奶的父亲把严爱芬送给了现在的养父,外加八十块大洋。信宜村的人都叫她安徽婆。
陈奇一边压低声音说道:“妈,别说了,要不是开刀,老婆都没了,还怎么给你生孙子……别叫辛媛听见……”陈奇虽然生个女儿备觉得没面子,谁知道老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声训斥他,让他更加丢脸。
陈平心烦不由的怪老婆没用,谁让她没给我生儿子,陈奇暗暗恼怒,连医生抱来的小女儿也不想看一眼,碰都不想碰一下。医生笑着脸跟他说恭喜,也没用心听,只是指着病房,让医生送进屋去。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陈凤娣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只是心中有股极不舒服的东西在心脏别跳动,她又自责自己的自私的想要个妹妹,床边的妹妹让一家人都不开心,连母亲都一脸绝望。
妹妹的脸皱成一团,粉色的皮肤,近乎透明,小小的拳头,握成一团,她舔着小嘴,头上稀零贴着几根黄黄的胎发。
陈凤娣还没来得及抱一下刚出生的妹妹,便见奶奶严爱芬便用一块红布,随便裹了裹,满脸轻松的抱着妹妹,二话不说就快步出去。
陈凤娣心中不安的疾步追上去,刚追到大门口,就看见奶奶笑咪咪的把妹妹放进一个陌生女人的背篓里,那女人身穿绿爸夹袄,头上包着一块灰布,两个大金耳环格外刺眼。
“奶奶,妹妹要去哪里?”陈凤娣揪着奶奶的衣角,仰头迎着烈日,强光直射,让她几乎看不清奶奶脸上的表情。只听到奶奶冷冷的甩下两句:“她去享福去,跟着你爸妈,只会拖累全家人。”说完便丢开她的手,摔开衣袖进屋。
“妈妈,奶奶把妹妹抱走了?”陈凤娣狂奔回屋,红着眼圈,她扑在辛媛床上大声喊道。
可是辛媛一动不动,像个木雕一样枯坐在一旁,任由陈凤娣怎么摇晃,都不吭一声。
陈凤娣呆呆的站在门口,那件绿夹袄消失在油菜花丛里,她以为晚上又可以见到妹妹,七岁的她,并不知道,这一别便是十年。
家里突然变得很诡异,没有人再提及刚出生的妹妹,仿佛妹妹从来没有出现过,连母亲也只是躺在床上,整日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