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弗拉迪米尔·纳博科夫最近七年以来的首部小说新作,比他以前创作的任何一部小说长两倍,而且复杂十四倍。自然,打算评论这部书的评论家会被惊吓至死。纳博科夫的文笔中总是布满诡雷,如果说艾德蒙·威尔逊也会挨炸的话(那个普希金译本中的“卷尾猴”笑话)[36],那么凡人都想待在家里看滑稽连环画了。这可太糟糕了,因为我们可以从纳博科夫的某部小说中获得比当代文学的几乎其他所有小说更多的快乐。为什么要把作品分析留给评注家呢?或者,把骂人的话留给那些锲而不舍地想把纳博科夫贬低为某种屡教不改、忘恩负义的白俄的激进评论家呢?
正如他对别的事情曾经做过的描述,纳博科夫“既是一只光明之杯,又是流脓,/是癞蛤蟆与天鹅的混合体”。他还是唯一健在的文学天才。其他任何人都无法写出一部既蔑视弗洛伊德(其中没有谈负罪感),又蔑视马克思(其中也没有政治、经济,甚至没有历史)的反对决定论的杰作,它既是一部有关性与哲学的罗曼史,同时又是一部出色的科学小说,还是一部令人敬畏的戏仿之作,一部鸿篇巨制。
请允许我冒险做一些尝试性的阐释。《阿达》是:
1)有关另一个世界的人类学描述。经由断定某些输掉的古代战争本来应该获胜,纳博科夫对历史加以重新安排以适合自己的需要。在北美大陆,到处是俄罗斯人,由于所有俄罗斯人都说法语,他们于是痴迷于创造出包含三种语言的双关诙谐语。纳博科夫的世界叫作反特拉(Antiterra)。而“我们的”世界特拉(Terra),只有疯子、哲学家和科幻小说的作者们能够理解。两个世界没有技术手段可以关联,纳博科夫因此得以在叙述时来回滑动,仿佛那是一把滑尺。
2)一种时间理论,使得时间成为某种私人拥有的、包含各种感觉与事件在内的超级市场,在这个市场中,艺术家们悠闲地逛来逛去,任凭自己的冲动买下各种物品。时间总是处于当下,而就瞬间能将意识吸引并冻结为象征这一点而言,瞬间又变成了永恒。(举例而言,强烈的爱就是冻结的厚厚一块意识,在想象性的炉灶中总是可以被快速地油煎。)不幸的是,这一时间理论只是为天才、拥有无限的想象力的人士而存在;我们当中其余的人只能在经验主义的沮丧心境中生活下去。
3)就特殊意义上说,是对《安娜·卡列尼娜》的戏仿;就一般意义上说,是对俄罗斯小说的戏仿;而就普遍的意义上说,则是对小说这一文类之进化的戏仿。纳博科夫在《阿达》的开头反转了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开篇部分的段落,随后在一部书的篇幅中设法回溯了那了不起的大地母亲——散文如何忍受痛苦,多少世纪以来从迷人的创新者那里获得无尽的丰饶与收获的全过程。
4)一个爱情故事。《阿达》实际上是一位哲学家的回忆录。他在14岁时,爱上了他年方12的表妹。但是这位名叫阿达的表亲结果竟是他的妹妹,他们于是在后来的七十余年中一直在想办法解决这个亲密关系的难题。在那些日子里,阿达随便跟别人睡觉,而哲学家凡则在写一部专著——“瞥见了时间的路线……它是各类征兆、各种预言最好的非正式定义”——这一点可以解释我的前三个阐释。
这里,应该指出的是,阿达作为一个人物形象是很可爱的。有一些批评家憎恶纳博科夫拥有快乐童年这一事实,埋怨他的冰冷理智。他们忽视了他早期小说中塑造出来的普宁、费奥多、卢任、克拉格,甚至还有亨伯特·亨伯特的形象;但是假如他们也忽视阿达,这就说明,在他们用灰色陶土捏成的心脏中,已经毫无丰富情感的火花了。
在我给出对《阿达》的那个唯一真实的阐释之前,还有一点必须指出的是,这部书中充满了各种偶然的游戏:纳博科夫嘲弄了存在主义,嘲弄了为他的作品进行注解的人们,嘲弄了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37]、巴尔扎克、卡夫卡、普鲁斯特、乔伊斯、约翰·厄普代克(富有柔情的嘲弄),特别还嘲弄了他本人:“她对从句的特别处理、她的插入语,她对并置的单音节词的感性强调——所有这些都是遵照凡的喜好完成的,恰如他用自己既恨,又变态地加以喜爱的那种从左边开始的容易激发性欲的方式,激发那些矫揉造作的激情,完成那些异乎寻常的折磨兼爱抚的行为一样。”
确是如此。纳博科夫在《阿达》中所做的,就是写下自己的艺术自传,完成一部与《说吧,记忆》相媲美的姊妹篇,撰写一部关于他内心中的反特拉的专著。由于他的流放与漫游经历,他建构了一种完整的微光闪烁的文化,由于他的个人经验,他创造了一种语言。他身上兼有凡(喜欢下象棋、不善辨别音高的“写字的老家伙”)与阿达(喜欢搜集各种蝴蝶标本、业余的植物学家)的成分;他又为他们加上了一个俄罗斯式的美国背景;添上了面具、欺骗、记忆、梦境、魔法、叛教、杂技、动物园和囚牢;庆祝在一个透明的世界中所发生的不透明的罪行(辛辛纳图斯式的)——于是你看到那个令人困惑的纳博科夫,就像“一个分叉的幽灵……一支在两面镜子之间驶向落日的蜡烛”。
纳博科夫在别的地方写道,“未来即是过时,只不过以颠倒的形式”,“唯一真实的数字是一,其余的仅仅是重复罢了”。《阿达》作为献给他妻子的作品,是纳博科夫视若珍宝的蝴蝶,独一无二,超乎时间之上,是他本身。如果他不能获得诺贝尔奖,那只能是因为诺贝尔奖配不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