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机检查是飞行员接手飞机后的第一项工作。他们要睁大双眼,竭力找出任何可能导致安全隐患的蛛丝马迹。今天郑嘉琰做得格外细致,他特意多绕了一圈,第二圈时,他把自己想象成他的教官JOSEPH。确认飞机外部一切正常后,郑嘉琰坐进了驾驶舱。
他把右边空座位上的安全带拉紧扣好固定住,防止安全带晃动。上周刚刚有同学不慎把锁扣关在了门外,飞机起飞后,安全带锁扣在空气气流的急速冲击下,猛烈撞击机身,把机身砸出了好几个坑。飞行就是这样,任何一个偏离标准操作程序的疏忽,都可能酿成不可预见的严重后果。
完成驾驶舱内部检查,最后确认好加油量无误后,郑嘉琰准备启动发动机。
停留刹车——设置(拉出并旋转90度);
汽油选择阀——双位(BOTH);
汽油断流阀——开(全部推入);
主电门——开;
油门——开1/2;
混合气——慢车断油;
辅助汽油泵电门——开;
……
杨懿率先开始滑行,在经过郑嘉琰飞机前方的滑行道时,他朝好朋友做了胜利的手势。郑嘉琰紧跟在他后面,也开始滑行了。
那种感觉很奇妙。是之前所有训练都不能比的,跟第一次单飞也不一样,那次只是在机场上空转了几圈,做了几次连续起飞落地而已。而这次是一个人独自驾驶飞机,前往另一个机场。从滑行、起飞、爬升、巡航、进近、落地,这是一次完整的飞行,中间任何行动和决策完全由自己一人做出。由于航程长达两小时二十分钟,郑嘉琰上飞机前多上了一次厕所,因为小飞机上没有卫生间。
“Nuonan 721, runway 07, cleared for take off, and good luck!”耳机里传来塔台女管制员可以起飞的指令。诺南721是郑嘉琰的飞机呼号。
“Thanks, madam, Cleared for take off, Nuonan 721.”郑嘉琰复诵完成起飞许可,松开刹车,右手前推油门杆,设置起飞推力。
飞机开始在跑道上加速滑跑,郑嘉琰收回激动不已的心,把思绪集中在飞行上。速度55节时,他柔和一致地后拉驾驶杆,同时保持机翼水平,不带坡度。飞机开始轻盈地抬头,远方的地平线以不快不慢的速度往下沉,紧接着后面的两个主轮也离开了地面,飞机开始上升,他从眼角余光里看见滑行道上的其他飞机,停机坪上高耸的塔台,以及远方的地平线都在离他远去,直到它们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后,他把视线完全放回驾驶舱仪表上。
飞机在8000英尺的高度转入平飞,那是他们预定的巡航高度。郑嘉琰按照飞行计划,加入V16航路,这条航路向东连接亚利桑那州首府菲利克斯,现在他们俩向西飞行。郑嘉琰把巡航速度控制在计划的90节,杨懿在他前面五分钟起飞,两人只要保持相同的速度,就能保持足够的安全间隔,这一点很重要。巡航阶段相对最轻松,更多的精力用于导航,而不是操纵飞机。机载设备接收地面导航台的信号,帮助飞行员确定飞机所处位置,同时,一些明显的地标更加直接地帮助飞行员定位,比如一条大河,一座山峰,一条高速公路,或者一个运动场。剩下的精力,郑嘉琰用来欣赏沿途风光,这是JOSEPH不在旁边的好处。
塞斯纳172飞机没有空调,随着高度上升,机舱里温度渐渐凉快下来,相比地面,空中的温度适宜多了。天气一如既往的好。湛蓝的天空,零星的飘着几朵白云,如同一个顽皮的孩童,随手抛起一把棉花,散落在一层不染的空中。太阳已经升起,阳光从侧后方照进驾驶舱,让一切显得生机勃勃。郑嘉琰心情大好,前一阵子的波澜总算平息下去了。
一旦飞出鹿谷机场的繁忙空域,无线电波道里的通话就越来越少了,他们只需要定时盲发自己的位置、高度和航向就可以了,同时他们也要监听无线电,了解附近其他飞机的位置和高度,识别可能产生的冲突,避免危险接近。
起飞后大约半个小时,无线电波道里已经不大听不到别的飞机了。郑嘉琰用事先商量好的无线电频率,跟杨懿聊起了天,他们用123.45的频率,一般来说,这种特别的频率,官方是不会使用的,于是波道里只有他们两个。
“你现在速度多少?”杨懿问。
“90节。”
杨懿吁了一声,“每小时90海里,才160多公里,真是蜗牛速度,要不是有顺风,我底下那辆车都快超过我了。”
“他超速了。”
“我们要不要飞快点?”杨懿怂恿道。
“OK,速度100。”
“COPY,CAPTAIN ZHENG,SPEED 100。”杨懿用英文回答道。然后他特意没有松开驾驶盘上的发话按钮,让郑嘉琰能够听见他前推油门杆,螺旋桨加速转动的声音。
郑嘉琰心领神会地如法炮制。
“你现在什么位置?”杨懿问。
“离前面的BXK导航台16海里。”
“我在你前面10海里。”
“间隔正好。”郑嘉琰说。
“前面有所学校,我准备从它上空飞过,去跟同学们打声招呼。你别跟丢了。”
郑嘉琰没有回答。杨懿等了一会儿,又说:“我们飞快点,早点到,就可以多飞几个起落。”起飞落地更有趣,也更具挑战。
还是没回答。
杨懿感觉哪里不对劲,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发现是螺旋桨的声音变小了!他检查自己的飞行仪表,螺旋桨转速正常,空速102,没有减速。他警觉地摘掉耳机听了两秒钟,一切正常。
那么,变小的螺旋桨声音只可能来自耳机里郑嘉琰那边!
“喂,你搞什么鬼?干嘛减速?”杨懿问。
耳机里一片静默。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杨懿心头,他大声问:“郑嘉琰,听得到吗?听到请回答!”
郑嘉琰终于说话了。
“我发动机失效了。”
无线电波道里一下子安静得可怕,仿佛时间都停滞了。郑嘉琰骂了一声“SHIT”之后,便把手移开了发话按钮,这样杨懿就更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一瞬间,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了SOPHIA,想到了章思成,他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感攫住了。
比他更感到恐惧的是郑嘉琰,那感觉就像挨了一记重拳。有那么一刻,他脑子一片空白。等到他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后,反而没那么慌张了。因为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
他一边重启发动机,一边朝机舱外快速扫视着,希望能够找到一个机场,一根废弃的跑道,一条没车的公路,或者一片平坦的草地。然而在这块半沙漠地区,放眼望去全是光秃秃的砂石地,上面是乱石、小山坡、电线杆和巨大的仙人树。塞斯纳172飞机性能再好,也不可能安全降落在这种地面上。随便一个稍微大点的坑就能让飞机侧翻,而一个突出的石头就能要了人的命。
他回忆昨天做飞行计划时,列出来的航路备降场。他记得这条航路上有一座机场,但他很确定刚才已经飞过了,至于飞过了多少,就不好说了,如果身边有另外一个飞行员,他可以翻阅航图确定离机场的距离,可他只有一个人,他的首要任务是控制飞机。他后悔昨天的准备计划做得不够充分,也后悔刚才不该只顾跟杨懿聊天。
他开始操纵飞机减速,同时重新启动发动机,如果重启成功,一切就都好办了。可是,他没有成功。他又试了一遍,还是不行。他死心了,看来在他第一次转场单飞时,就不得不面对迫降的险境了。
他切换到无线电应急频率121.5,用英文通告自己的情况,“Nuonan721, engine failure, position southeast of BQL, 33miles, heading 310, altitude 7800ft, descending.”
在播报的最前面,郑嘉琰加了“Mayday, Mayday, Mayday”的前缀,表明自己遇险,那是航空英语中代表最高级别险情的专门用语。同时,他在应答机上挂出了7700的遇险编号。这有助于别的飞机识别他的位置、高度和航向,做必要的避让,同时腾出遇险飞机可能使用的空域。
杨懿听见了郑嘉琰的遇险呼叫,语速适中,语调平稳,心中不禁暗暗钦佩,这让他自己也不如刚才那样紧张了。他在121.5波道上直接用中文讲:“嘉琰,你专心控制飞机,我负责你的无线电通讯。你试过重新启动吗?”
“试过了,两次,都没有成功。”
“附近有没有机场?”
“没有。”
“其他适合迫降的场地呢?”
“也没有。只有一个水库。”郑嘉琰说这话的时候,想到前不久刚看到的NTSB(美国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发布的一份报告,他们对通用航空上单翼飞机在水上迫降的调查表明,生存率为8%。自己驾驶的飞机就是上单翼,机翼在机身上面。
“你准备落水上吗?”杨懿问,语气中透着显而易见的焦躁不安,“那太难了。”
“我别无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