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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小城往事

晚上10点,对于一个如今已名不见经传的小城来说已经是深夜了,尤其是在这冬雪未消春寒料峭的时节。深巷庇护下的黑暗中正在进行着一场肮脏的交易。

“一百吧,算我照顾你生意。”

“这事也他妈讨价还价!去你丫的吧!”

“烂货!你再说一句!?”

一块板儿砖飞来,制止了男人下一步的粗野举动,他像烂泥一摊,出溜在黑暗里。与他交易的女子,当即便傻了眼,想跑,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腿软的如陷泥淖,她故作镇定,却难掩细弱的叹了一声“谁?”

顷刻“别怕!”二字也是带着酒气飘来,可那声音中的浑厚却将她此刻脆弱紧紧包裹。忽然,一盏昏暗的灯死而复生,它优雅的挥洒着浓黄的光粒,像是在低语小城刺眼而灿烂的历史。

小城位于中华中部,是华夏文明发祥地之一。传说皇帝逐鹿大战蚩尤,蚩尤麾下九黎部落战败流落于此,建立古黎国,“黎民百姓”原专指此地百姓。

秦汉时期废分封立郡县,设为太行郡,西汉末年,汉室正统刘秀被篡汉外戚王莽追讨至此,刘秀走投无路藏身于一处破败的城隍庙,此庙香火清寡毫无生气,其匿身后蛛网便封住了庙门,王莽见门上蛛网,挥兵前驱,刘秀逃过一劫,光武中兴,特修葺封禅救命城隍为“天下都城隍”。

隋唐又兴州县制,改太行郡为漳州(此地有漳河,故称漳州),唐中宗景龙元年,李隆基时任漳州別架,抱负远大的他游历太行时咏叹出《早登太行山中言志》,也曾有传说他在闲暇之时常于“德风亭”(李隆基督建之休闲场所)高吟《大风歌》,开元盛世封禅泰山,玄宗归途驻跸漳州,望着“金桥”(位于古漳州城南二十里)谈起了过往,难掩胸中豪迈,吴道子等画家依着这番盛唐的气度,绘制出了千古名画《金桥图》。

太行之地,据天下之肩脊,唐后兵家常战于此,于明嘉靖方才安定,遂改漳州为漳安府,清沿用明制,复称漳安,兰贵人便是从这漳安府选秀进的紫禁城,许是百姓并不喜爱这后来的慈禧太后,杜撰出其许多扑所迷离的身世之谜。

新中国成立,为一改旧时面貌,小城更名为“伊”,据史料记载“黎国”在部落时期便取号为“伊”,取义“伊始”,也隐隐表达着小城发源自上古的骄傲。伊城自古便是煤海、铁府、麻乡,百姓生活富足,改革开放后,工业化建设大步向前,依托丰富的煤炭资源,小城快速发展。但由于当时煤炭开采政策宽松,黑煤窑遍地开挖,矿难事故层出不穷,终于在1996年,全国煤炭产能达到13.74亿吨,出现了供大于求的局面,加上紧随其后的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影响,煤炭市场彻底陷入低迷。

面对经济发展过分依赖煤炭资源的境况,伊城政府首先从农业入手,大力推动农商产业。伊城有漳河,形成了太行山地区鲜有的漳河盆地,这是发展农业的绝佳条件,不到两年时间,小城农产品因优秀的品质远销全国,政府顺势在南城城郊建起了远近闻名的农贸市场,最盛之时大有成为华北农产品基地的态势,全国大批商贩驻扎于此,那条以农贸市场为中心南北朝向的街道也因此被冠上了“农商街”的美名。

虽说发展农业远不如挖煤来钱快,可踏实勤奋的伊城人,在步入千禧年之时俨然有了一种率先进入小康社会的骄傲姿态,他们不再传颂那些曾发生于这片土地上的美好传说,他们的精神世界也逐渐从古朴向着开放蔓延。闲散无聊的女人们开始钻研“国粹”技法,奋斗半生的男人们则开始证明“有钱就变坏”的人间真理,曾隐匿于闹市的发廊、休闲茶座再也无法调动他们的庸俗情调,“歌舞厅”的明目张胆更好的满足了他们日益膨胀的欲望。

“歌舞厅”在刚被见多识广的伊城人引入时,还是供饮食男女唱歌、跳舞的地方,可随着它的进一步发展,美女陪唱、陪跳成了主流,这也才使得小城的“服务产业”逐渐壮大起来。偏安城郊的农商街,凭借着天然的优势,成为了“歌舞厅”的天堂。毫不夸张的说,在这条长不过十里,宽不达八丈的街道上,拥挤着近百家“歌舞厅”。农商街“歌舞厅”也远比农贸市场的名声传的快。农贸一条街,变成了美女一条街,农商街也成了“歌舞厅”的代名词。

可真正让农商街空有其名,却是因为2002年后,国内外宏观经济形势好转,我国经济发展再上新台阶,工业化进程进一步加快,加上煤炭产业结构的优化,小城的煤炭经济再度以井喷之势爆发。伊城人再也没有耐心去精耕细作,这份急躁也将农商街“歌舞厅”推向鼎盛,据说,农商街的“盛名”一度表扬过海,甚至被美国之声、BBC等国际重要媒体报道。好景不长,2005年,全国严打,“歌舞厅”被逐一查封,农商街也随之没落。

“去年,北京奥运会胜利召开,绿色经济势必会成为主流,加上我国新能源产业的快速崛起,煤炭迟早会成为历史,你看看全国百强城市哪还能看到伊城的身影。所以,你现在想要搞煤炭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说完小城的历史,赵焱锦终于引入正题。裴子昂在一旁似懂非懂的点着头,很明显他仍然不肯放弃自己的想法,被夹在空中的猪头肉又回到盘中,裴子昂试探的问:“绿色经济?干啥?种树?可种树谁能种的过你爸呀!那二哥你说,你说我们干啥?”赵焱锦稍有愠色,可还是不慌不忙的啖下肉片,放下筷子说:“不和你说那么多废话了,我的想法也很简单,开个饭店!不知道你听说没有,市里要把农商街改造成一条美食街啦!”

裴子昂高中毕业后,便在家乡跟着自己的父亲做起了建材生意,手上积攒了几个闲钱后就想着跟风投资点煤炭,他虽和赵焱锦是从小玩到大的好友,但远不及赵焱锦学习优秀,他如何能知道这北京名校毕业生口中畅谈的绿色经济究竟是哪般境界。况且,他们也不再是青春年少的彼此了,赵焱锦考上大学后便消失了,去年也是毫无征兆的回到了家乡,直到半年后的今天,裴子昂才喝到了这顿久别重逢的酒。

倒也不是裴子昂不信任赵焱锦,相反他对赵焱锦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崇拜,可毕竟五年未见,他不敢过分亲近,怕被别人贴上巴结谄媚的标签,要知道赵焱锦的父亲如今可是伊城有头有脸的大商人。于是他思忖半天依然坚定的说:“饭店我家开过呀二哥,那个生意需要养,不是说开了就能赚钱的,可倒腾煤不一样啊,你现在从煤矿拉出来货,转手就能把现金拿到手里。”

赵焱锦再也没有耐心拿起筷子,张口就道:“你他妈到底信不信我,信我你就听我的,不信你爱干嘛干嘛去!”裴子昂本就是个棉花脾气,赵焱锦这一生气也并没有让他恼怒,反倒让他觉得亲切,他终于看到了那个学生时代熟悉的哥们儿。赵焱锦看着裴子昂憨笑的给自己倒酒的样子,思绪也回到了从前,他突然觉得有些内疚,随即也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对眼前这个憨实的人吆五喝六了,因为他同样不想被说成沾染了富二代的骄纵,他害怕和那个有钱的爹产生过多的联系,于是,点燃手中的香烟努力克制着说:

“是,倒腾煤是赚钱,但现在拉煤都要煤矿批条子,十几二十吨谁稀罕给你批,百吨千吨的你也吃不了啊?当然啦!我也不敢说我说的就一定对,但我可以和你打包票,开饭店这事不是我瞎说,我们单位都在传农商街改造的事儿,谁不知道农商街是个什么烂地方!我也不信,可我在市政府的网站上看到了,市里今年发布的一号文件是《牢固三大基础做好‘五篇文章’》,要写好转型升级新篇章、写深传统产业新篇章、写活营商环境新篇章、写亮历史文化新篇章和写美生态文明新篇章,意思就是要推动产业升级,将经济重心转移到第三产业上来,我们这里文化古迹比较多,未来很可能被规划成旅游城市,等到那个时候,南郊那片地方很可能会成为新的中心!”

裴子昂上学的时候就讨厌文章,讨厌读文章、讨厌写文章更讨厌背文章,赵焱锦一下子说了“五篇文章”,着实有些难为了他,可这就是他记忆中的赵焱锦,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干着自己看不懂的事儿,他忽然回忆起让人崩溃的高三,别人都在刻苦的背知识点,赵焱锦却每天看着杂志,可气人的是这厮考试成绩一如既往的好。他拍了拍自己的脑瓜,将五篇文章抛到脑后,笑呵呵的说:“二哥呀,好好的说什么文章,都把我都说迷糊了。不过听你这么说,我简单算了笔账,现在煤价是550一吨,我手上的钱顶多买50吨,按照一吨挣200块钱来算,也就是挣一万块钱,抛开人工、人情的确是挣不下什么钱。”

“对嘛!”赵焱锦看着裴子昂,也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他记得那时候的裴子昂干啥都是一塌糊涂,唯独这心算是一等一的快。两人各饮一杯,赵焱锦才慢慢缓和了对牛弹琴的焦躁情绪,回忆着说:“老裴,你记得吗?你那个时候学习是一塌糊涂,唯独数学老师偏爱你,还让你参加了心算小组,嫉妒的我呀。”裴子昂哪里受过这般夸奖,连忙否认道:“快算了吧,你嫉妒我?打死我也不信!再说了,那都是小学的事情了。”赵焱锦从来就见不得他不自信的样子,继续说道:“怎么就算了吧,你本来就是对数字敏感嘛!我们高中的学号是多少?”裴子昂眼睛也没眨,张口便说:“你是08030381,我是08030252.”赵焱锦也不惊讶,紧接着问:“我家电话号码呢?”裴子昂答:“0399-3017101.”赵焱锦拍手称绝,两人多年未见的生疏慢慢消散了去。

“二哥!说实话,你是我活到这么大唯一佩服的人。你记得你给振华集团老板贺平安写信的事儿吗?才高二呀?你给他写了满满两页纸的信,你说他们收购的食品厂应该改做药膳怎么怎么样,人家没搭理你,我当时觉得你那不是不自量力嘛,直到三两年前,他们那个食品厂开始生产什么五红汤、十全大补汤之类的东西,我才反应过来,二哥你是真的牛逼!”裴子昂带着醉态,却难掩真诚的说。赵焱锦面对这赤裸裸的夸赞,竟也有些不好意思:“牛逼什么呀,无非是多看了两篇新闻,即便没有我,人家照样能……”裴子昂竟有些激动起来:“你别打断我,你听我说完!我那个时候就想,以后不管你干啥,我他妈就跟着你!可你丫的竟然五年了没有和我联系!二哥呀!你得管我,你得带着我一起牛逼!”

赵焱锦拍了拍裴子昂的肩膀,眼眶竟莫名湿润起来,他看着裴子昂的醉态一时间恍如隔世,眼前这个大块头的家伙一直都没变,还是那个走在自己身旁的小胖子。兄弟二人对碰一杯,赵焱锦开始豪情满怀,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绵软身体,掷地有声的说:“从今以后,有我一口,就有你半口!你还怨我不和你联系,这么多年你联系过我吗?今天这顿,还是老子给你打的电话!不说啦!这些算他妈什么!我也在信用社转正了,干的是放贷款的活儿,以后咱兄弟俩缺不了钱!今天不说了,明天!明天你去单位找我,咱兄弟俩好好商量商量以后的大事儿!”裴子昂也被点燃了热情,大吼一声:“好!明天我7点钟就去,好好说说!我后半辈子就靠你啦!”

话说至此,两人默契的起身结账,一番争抢后还是赵焱锦买了单,伊城流传着这样一句表达男人兄弟感情的俗语,“吹罢牛逼喝罢酒,高高兴兴往歌厅走”,此时虽早已没有歌舞厅可去,两人却依旧高高兴兴的走出了饭店,裴子昂示意去送赵焱锦,赵焱锦摆摆手径自向远处走去,裴子昂交代他要慢些,赵焱锦露出了深深的微笑并未回头。裴子昂钻赶忙进自己的小皮卡,开了远光灯,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也笑出了声。此时,两人关于兄弟情义的交流才算是进入了高潮。

“你是?”借着昏黄的灯光,林夏看清了这个让自己别怕的男人,“老二!?”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震惊,她有些眩晕的不知所措,心中的千言万语滞于口中,连累的她深深地低下了头。这个男人,不,在她心里赵焱锦依旧是个翩翩少年,算了,还是不想了!即便是在心里,她都羞于面对撞破了自己不堪的他。赵焱锦胡乱在身上蹭蹭刚刚滴在手上的尿液,擦了擦眼睛,想要让自己清醒点,待他睁大眼睛凑近些,那个久违的名字才慌不择路的蹦出了口:“林夏?!”果不其然,赵焱锦也震惊到了失语,他不知道此时自己是个什么仪态,只觉得不够正式,转身提了提无辜的裤子。这一转不要紧,他低估了裴子昂那瓶20年老酒的后劲,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林夏见状还是紧张的上前扶住了他,随即,两人又分开了八丈。

“你在干嘛!”从灯光里飘来的这句话,挽救了两人相遇在此的尴尬。“老子能干嘛?!肯定是门子外面有什么邋遢东西!”这话一出让林夏尤生出的那一点感激,瞬间又沉到了心底。“你给谁当老子呢,你别忘了啊,你就是个上门女婿!”比起上一句,这句话要更有力一些,有力的推着两人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叮叮咣咣的,应该是动手了哈”,一泡尿,不仅挽救了林夏,也舒解了赵焱锦体内的酒精,走出巷子的他清醒了许多,扭头看着离自己很远的林夏。她许是还未从这不真实的相遇中醒来吧,仍未搭话。“你要去哪儿呀?我去送你”赵焱锦虽饮了酒,却也知道刚刚林夏是在做着什么交易,他只是不在乎,如果说之前的不在乎是因为年少无知,那么此刻的“宽容”多半是因为客气。

也因为这份客气,林夏心里稍安了些,那个曾经的少年看起来沉稳了许多,如果说她生在正常人家,哪怕稍显窘困,这突如其来的相遇都会令她开心到昏厥,然而,她却只是淡淡的说了句“不用了,我还没下班”,她似乎意识到这样一句平淡的话已经是她最大的不克制,片刻的停顿后,转身藏匿进了巷子。

赵焱锦忍着没动,这或许是让双方都能接受的体面分别。他忽然记起那年夏天,他的母亲齐雪梅把林夏领回家的那个下午,她穿这一件破旧的格子衬衫,像刚从泥土堆里打了滚,更像是刚刚被家长训斥了的小学生,乖巧可爱,可却难掩眼神中的灵动,他经常在心里默默回忆,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没有被愚蠢的三角函数迷惑了的明亮双眸。他就那样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像着魔了一样。

相差无几的年级,他还在读高中时,她却因为家庭沦落了风尘,这和她没有一丁点关系!赵焱锦笃定的想,像是在安慰自己。他回身望向林夏消失的方向,黑暗却早已凝固在眼前,他眉头紧皱,终于还是像个无所畏惧的勇士跳进了那片黑暗中,待他披荆斩棘的出来,借着街市零落的灯光,眼前的一幕让他泄了气,那个像是林夏的影子,走上了裴子昂的小破车。

良久,他轻叹一声,慌然无措的点了只烟,烟气氤氲,描绘着光的影子。

烟雾散尽,瘫软在床上的赵焱锦却愈发清醒了起来,可这清醒扰乱了他本来极其规律的休息时间。他像是怕眼睛会不自觉的睁开,刻意的调动着整个脸部的肌肉锁紧着双目,可终是徒劳。墙上的钟表絮叨着提醒他看一眼时间,11点28分,指针像是黏在了表盘上,让他浑身不自在。赵焱锦拿起手机,又放下,毫无来由的瞪了一眼旁边没有眼力见儿的台灯,好似失眠全由这光亮引起,不出半秒便恶狠狠地将拳头砸向了它,这台灯楞头青般不知死活的把“眼睛”瞪的更亮,赵焱锦没有了耐心,一巴掌把它拍倒在地上,它也终于死了心。

他再次拿起手机,拨通了裴子昂的电话。赵焱锦并不算是个有耐心的人,可这通电话,在他拨了第五次的时候,依然等待着53秒、54秒、55秒……“怎么啦二哥?”裴子昂终于接起了电话,只听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女人急促的呼吸声,显然,裴子昂正在忙着挥霍血液里的酒精。胸口的闷气明明还提在半空,可一张嘴还是暴露了赵焱锦的着急:“给你打了五遍电话,你都没接!你丫干嘛呢!”这狠狠的话砸来,裴子昂下意识的扯了句谎:“回来家我就睡了呀?怎么啦?有事吗?”赵焱锦早就该料到,自己不管用何等恶劣的语气与裴子昂说话,都会像陷入沼泽般无力,他开始慌张起来:“没……没……没什么事儿。”

裴子昂显然腾不出脑子再回他点什么,着急忙慌的说:“没事我继续……”余字未了,裴子昂却慌忙吐露了两个字“轻点!”这两个字声音极小可还是像针一样扎进了赵焱锦的耳朵,他退缩了,撂下一个“好”字狠狠地挂断了电话。良宵致辞,裴子昂哪还有心思去揣摩赵焱锦的情绪,放下手机,投入到了云雨之乐中。不出一秒赵焱锦又开始后悔自己的胆怯,可手机无线电波传来的丝丝噪动,还是消磨了他的意志,他怎会知道,刚刚那个“不知轻重”的女人并非他曾经的魂牵梦绕。烦躁与困倦进入了最后的角逐,搅扰的赵焱锦无法安然,眼前再次飘现出许多似真似幻的画面。

1997年,除了香港回归这件大事,赵家也在经历一场变化,为了给两个儿子上初中提供一个好一点的环境,赵石涛、齐雪梅夫妇决定从太行山脚下的东漳村老家搬到这刚刚成立的农贸市场,搬过来的另一个原因,自然就是夫妻二人想要在这即将城立的农贸市场上开一家蔬菜批发部。

做了小半辈子菜农的他们没有任何做买卖的经验,只能用那些所谓的俗语来指导小小的生意,蔬菜批发部的想法就来自于“种菜不如批菜,批菜不如卖菜”的行业规则。之所以搞批发而不是自己卖菜,是因为一年前赵石涛便来过这农商街寻找店铺的位置,可那个时候还看不到政策的丝毫身影,等他和齐雪梅思前想后的决定好,这农贸市场上的好位置早已被哄抢一空,最终赵石涛只得在一个偏僻角落找到一间十米见方的小屋。

漳安街是伊城最老的城市主干道,农贸市场的选址便是在伊城南郊紧接漳安街南端的南漳村,当时煤炭行情低迷财政收入吃紧,规划建设的漳安南路和“南漳农产品贸易市场”纷纷搁置,南漳村那些加盖了房屋改造成商铺等待着拆迁的农户们纷纷来到市政府闹意见,政府结合民意改动了原有的计划,快速将南漳村村民委员会整改为南漳农产品交易市场管理委员会,直属市政府管辖。

虽然硬件没能快速匹配,可老百姓有了定心丸,纷纷成立了农业合作社,建大棚、搞运输队,一个由政府倡导市场催发出的农产品自由贸易市场就这样慢慢发展了起来,这个时候来到市场的赵家显然已经错了最佳时机,赵石涛为此感到很不痛快。

齐雪梅经常安慰丈夫,最起码如今这个地方离两个孩子即将要去读书的漳安中学近了不少,权当是为了孩子们吧。一家四口就这样在一间小小的门面房里生活,白天推着板车去送菜,晚上全家人挤在临时搭的床板上睡觉,说是床板,其实就是板车上的大木板。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一转眼就上了初中,齐雪梅想过再租一间里屋,除了囊中羞涩,也是因为这街上的门面房都是老百姓自家改建的,面向街道的前门收拾出一间屋子出租,后门大都自己居住,所以并没有多余的房间可以提供。

好在两个贪玩儿的少年并不在意自家的窘迫。赵锐锦身为大哥,喜欢热闹,一放假就呼朋引伴去外面疯跑,赵焱锦安稳些,可在最应该调皮捣蛋的时候,他也没闲着,赵石涛视为珍宝的收音机,便是他悄悄拆的。此外,他还对屋子里面那扇永远用铁丝扭着的门产生了无穷的好奇,但是母亲反复得告诉过他们,不许打开那扇门,可越是不让打开,赵焱锦就越是好奇,那扇门后面到底是什么呢?赵焱锦经常做梦看到自己打了那扇门,门后像是机器猫漫画里画的那样是一个更加神秘的外星球。

一个闷热的午后,父母回东漳老家打理蔬菜大棚,赵锐锦和街边的孩子们玩儿着无聊的弹珠,没有了阻碍的赵焱锦心怀忐忑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拴在门栓上的铁丝全部扭了下来。推开门的一瞬间,他傻眼了,那是一个整洁、干净的院子,院子里有一颗桃树,上面挂满了桃子,树下还垂着一个秋千,像童话里一样。他没有见过这样的院子,老家的院子里倒是也有一颗桃树,但上面的桃子总是轮不到他摘,而且,家里的老狗总是在树下撒尿。

“你好,你是谁呀?”在他愣神的时候,一个温柔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循着声音望去,一个穿着格子背带裤的女孩儿站在楼梯上,闪闪发光。他像是看到了仙女下凡,一时无语。女孩子轻巧的从楼梯上下来,轻轻推了推他,赵焱锦方才回到了人间。“我…你…你是外星人吗?”

女孩看着赵焱锦痴痴傻傻的样子,一时咯咯的笑了起来。赵焱锦看看前面自己一家四口生活的那间小黑屋子,又转过身来看着明亮的院子,以为自己误入了仙境。

还是这个从阳光中走来的女孩子勇敢些,再次发问道:“我妈妈说有人在前边住,说的是你吧?”赵焱锦不敢抬头,像是怕冒犯了仙颜,低声说道:“对……我……我不小心推开了……对不起。”女孩儿见他吞吞吐吐,安慰道:“没关系的,你可以大声点吗?就像每天晚上大声朗读的时候一样。”赵焱锦这才安心的抬起了头说:“啊?可以,可以,原来你不是外星人呀?”女孩儿依旧明媚的笑着说:“我什么时候说我是外星人了,再说了并不一定有外星人哦。”赵焱锦不服气了,他忽然勇敢的说:“哼,你懂什么,漫画书里就是这样,打开一扇神秘的门,就会进入到外星世界,然后……”

话音未落,赵焱锦感觉耳朵火辣,斜眼看去,竟是母亲隔门而来,他赶紧跳回自己的领地,齐雪梅中气十足的说:“你个小崽子,不让你打开这门,你就是不听话!”然后齐雪梅快速的变换了一副面孔,对着同样受了惊吓的女孩儿说:“小姑娘,你可真漂亮,我是住在你们前门的阿姨,我们不小心才打开了这个门,你可千万别告诉爸爸妈妈哦。”说完,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此时,赵焱锦的手机掉在了地上,惊扰了他浑浑噩噩的梦境,迷迷糊糊中,他怎么也看不清那张明媚的脸,所以,每次想到或者梦到这个场景,他都会自做主张的将这一刻当作是与林夏在上一世相遇的场景。春日的夜晚,从来都不安静,窗外的风为了吹走一冬的寒气,使尽力气呼啸,也吹开了凝固在赵焱锦记忆中的“冻土”。

天刚入夏,便热的难以忍受了,即将参加高考的赵焱锦赤裸着上身,趴在地板上演算着一个怎么也解不开的方程式。让人更加难以忍受的,是楼下那低俗的卡拉OK音乐,一个男人低吼一声“啊~给我一杯忘情水~”,随之而来的是一群女人,叽叽喳喳的叫好声。“给你一泡尿我!”赵焱锦的思路被打断了,他心烦意乱地扔下笔,拿起了撂在旁边的漫画书,随意的翻看着,还是没有了耐心,他赌气的穿上衣服,下了楼。

2002年,煤炭行情逐渐好转,于千禧年建成的南漳农产品贸易市场刚红火了两年便跟着丢了魂,因为同时建成的还有漳安南路和以农贸市场为中心南北朝向的农商街,这两条街的修建让南漳村的不少百姓富有了起来,而这些靠着拆迁得来的闲置资金毫不犹豫的流向了煤炭这条黑色经济链,农贸市场的发展陷入停滞状态。

也不知是何时,农商街最大的菜铺摘了牌,摇身一变成了歌舞厅,紧接着,歌舞厅便在这农商街生了根,发了芽,从一到二,从二到数也数不尽。赵石涛刚刚用五年积蓄买下了整栋房子,准备大干一场,可眼看着菜铺是一家一家的少,他知道这农贸市场名存实亡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菜铺改造成了歌舞厅。

下午三点骄阳似火,可这农商街的热闹不减分毫。除了裴子昂家,赵焱锦别无去处,两家相距不远,隔了两条巷子,却像两个世界。要说位置,裴子昂家在农商街的主干道上,可这风月场所还就喜欢往偏僻处钻,也不知这来客究竟是想清净,还是盼热闹。

刚进巷口,赵焱锦就看到有个胖胖的身体伏于地下,一定是裴子昂无疑了,“干嘛呢?”只见那个身躯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扭转身来,果然是裴子昂。裴子昂一看是赵焱锦,瞬间松了口气,紧接着,他鬼头鬼脑上前捂住了赵焱锦的嘴,指了指自己刚刚贴近的墙缝。

赵焱锦凑了上去。

夏日的坑厕,臭味滔天。可这两个“茅厕顿开”的年轻人口、耳、鼻都失灵了一般,唯有情欲在空洞的脑子里回旋。那一刻之后的事情,赵焱锦都不记得了,连什么时候回了家他都不清楚了。他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感觉身体像着了火一般,他艰难的咽了咽口水,他从床上蹦了起来,样子像极了发情的猫。

屋外噪声依旧,可赵焱锦已然失了聪。后门传来的一阵响动,依旧无法打破赵焱锦的“金钟罩”。是赵焱锦的母亲齐雪梅回来了。今天,齐雪梅并未去打麻将,而是几经辗转带回来一个丫头。这丫头穿着一件破旧的格子衬衫,看似乖巧的她一言不发,可那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表达着对一切的好奇,刚刚在街上看到的灯红酒绿,并未让她联想到自身的命运,她只像是初到人间的精灵,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赵焱锦!老二!“齐雪梅中气十足的仰头喊了两声,见没人应答,一面收拾着儿子堆放在洗衣机上的脏衣服,一面精准的把握着自己轻描淡写的语气“以后,你就从前面的门进出,不要来这个后门”,齐雪梅利落的从储物间拿出了一套洗漱用品,递给女孩,“进去,洗个澡,完了去二楼房间,把衣服换了”说完这几句话,齐雪梅拿出腰间的钥匙串,打开前后门的屏障,“好的姨”女孩儿的话还没说出口,齐雪梅已经走进了那片喧闹。

齐雪梅口中的所谓前后门,就是这一座房子的前后两个出口。前门面向街区,是歌舞厅的经营场所,有两层,一层是唱歌跳舞的地方,二层是“深入”交流的场所,也是赵家歌舞厅八位“小姐姐”的宿舍。后门通向安静的巷子,是赵焱锦一家四口生活居住的地方,有三层,赵焱锦兄弟俩住在三楼,二楼是齐雪梅夫妇的卧室,一楼是厨房、餐厅和卫生间。虽然这前后门只隔着一扇门、两扇窗,却没人敢突破这道屏障。

赵焱锦再也忍受不了这燥渴,他不得回到现实。他律显疲惫的走下了楼,在卫生间撒了一泡尿,懒散的走向厨房。“妈呀!”抬头的一瞬间,一个长发披散的纤瘦身影立在碗柜前,这一声惊喝,也吓到这个身影。只见半个馒头滚落的地上。“你是谁呀?”赵焱锦警觉的发现这是在自己家,可这个瘦弱的影子,让他不得不放下警惕。

“嗯,我是和”另外半个馒头,在女孩儿嘴里,她怕被身后的人发现,努力咽了下去,扭过头说:“是梅姨带我来的”。两个年轻的人四目相对,赵焱锦愣住了,他从未见过如此灵动的双眸,清澈如水。女孩儿有点不自在的低下了头,小声说“不好意思啊,我有点饿,我妈说饥不洗澡,饱不剃头,梅姨让我洗澡”,女孩见赵焱锦不吭声,弯腰捡起掉落的半个馒头,藏在身后。

“哦……没事……嗯……那你洗吧,嗯……那你吃吧”赵焱锦也顾不得喝水了,扭身离开,仿佛他才是这个家的外来者。女孩倒也没了刚刚的慌乱,跟着出了厨房,“碗柜下面有牛奶和火腿肠”,赵焱锦回头撇下这句话,彻底上了楼。女孩儿看着慌张的他,轻笑一声,像是看到自家后山的小野猴。

忽然,屏障打开,齐雪梅和一个男子走了出来。

“四哥,上次你说的老李是……”齐雪梅便被老四扒拉到了一边,老四的眼睛却落在了这个惊恐的小鸟身上“梅姐,这个小美女我可从来没见过啊!”他两眼直勾勾的盯着眼前这个姑娘。齐雪梅见状一把抓住还在往前的老四,“死孩子,你怎么下来了,快上楼去”,姑娘哪见过这种架势,呆立着不敢动弹,“快上楼呀!”齐雪梅又是一声短喝,抓着姑娘细弱的胳膊提上了楼梯。

“梅姐,你这藏着掖着的,也没拿我当自己人儿呀”老四不高兴了,挣脱了齐雪梅的手,在旁边抽起了烟。齐雪梅瞪了一眼姑娘,催促她快点上楼,然后,立马和颜悦色的走到老四面前,“你想哪儿了四哥,你还不知道我的规矩,这后面可不是谁都能来的,这是我乡下的侄女儿”。“梅姐,你可真能,你老公在外面开疆拓土,你这在家也没闲着稳固地基呀”听完这句老四才放下佯装的怒气,调笑的说。“什么呀,我哪有那水平啊,我这不是闲着问问嘛”齐雪梅从来不问丈夫的谋划,但她一贯会想尽办法暗地里使劲。“我也不方便说,总之啊,是个大人物”说完,老四把烟头丢在地上去了前门。“四哥,你可真不经逗”齐雪梅捡起地上的烟头,随着老四出去了。

姑娘蹲在楼梯口没敢进房间,因为刚刚的指令里只有上楼。她怯生生的往下看了两眼,确定没有人了,才起身。“她让你干嘛,你就干嘛,不用怕,我妈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猫在三楼的赵焱锦,看着刚刚那一幕,忽然有点同情这个姑娘,好意提醒道。“哦,我知道啦”,她有些诧异的抬头看了一眼赵焱锦,然后也不敢多说什么,下楼准备执行洗澡的命令。

“你叫什么名字呀?”

“林夏。”

“林夏……”赵焱锦念叨着这个名字,从梦境中醒来。像以往任何一次做这个梦一样,他紧锁着眉头,额头的虚汗顺着川字纹流向了眼窝。赵焱锦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撑起了昏沉的脑袋,窗外天色昏暗,他起身靠在床背上。狠心的房东早早就停掉了暖气,赵焱锦把被子裹在身上,垂下头来,懊恼自己当初为什么回到家乡,如果当初再坚持一下,或许就不会经历那尴尬的相遇了吧。

可他毕竟是赵石涛的儿子,他身上血都带着倒钩刺。赵焱锦这些年在外读书不肯回家,就是想彻底摆脱这个做肮脏生意的家庭,和那个没有底线的爹。为此他做过很事情。电商刚火起来的时候,他倒腾女装;听说朋友家是果农,专门跑到赣州考察脐橙;终于,这敢闯敢拼的劲儿被一家知名的教育机构看中,被聘为了讲师,不久后不肯居于人下的他自以为摸透了行业的规则,策反了机构的同事,创办了自己的家教品牌,可年轻的他哪是那些老辣商人的对手,不出半年,人家就用强大的社会关系和营销策略狠狠地给他上了一课。就在赵焱锦众叛亲离,走投无路的时候,赵石涛找到了他。

“给你两个选择,跟我回家,不想回去也行,在北京做我的市场部经理。”

“我的工资你开不起。”

“可笑,在这北京,比你优秀的人太多了。”

“我觉得你不必阴阳怪气的和我说话,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你是个什么人,你不配和我谈优秀。”

“哼,你是我生的,也是我养的,就凭这两点,你都没资格这么和我说话!”

“我也没想和你说话,今天是你来我家,找的我。”

“你家?这个房子五年的房租都是老子给你付的,没到期呢吧?”

“我这就搬走!”

“赵焱锦,这就是你想要做一个企业家的气魄。”

赵焱锦无话可说了,昨天还意气风发的他自以为马上就要登上人生巅峰了,一夜之间一切归零,着实让一个年轻人的热血冷却了不少。赵石涛是何等人物,他乘胜追击的对赵焱锦说:

“小城市有小城市的朝气蓬勃,你要真是优秀,不在乎在哪里成功。”

赵焱锦知道,自己的家庭发生了“不一样”的改变,用哥哥赵锐锦的话说就是“还奋斗什么呀”,可越是这样,赵焱锦心里越是紧锣密鼓的谋划着自己的未来,因为他想要战胜自己的父亲,可如今的他需要有个人在背后推他一把,把他推出自我否定的泥潭。

“你也别自视甚高,我不会给你安排什么工作,我身边需要的是成熟冷静的人,这次来,只是替你妈给你传个话,市里有很多优秀的企业,银行,事业单位要招人,有本事回来考一个看看。先吃饱饭在想别的吧,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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