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天,帝都应天飘起了小雪。
在这座整个东方最大最繁荣的城市里,有人为了生计奔忙,有人庸庸碌碌至死,有人叱咤风云,搅动整个帝国的神经;有人相爱,有人夜里看着长江的两岸潮水出神。
马车在玄武门内外进进出出,城门口的人们来往通行。年关将至。
此刻,天空上那些洁白的雪洋洋洒洒,晃晃悠悠地,游荡着,飘洒在准备欢庆佳节的都城上空。神策门城楼上,穿着冬衣,裹着袍子的帝国卫兵们,有的在出神地望着那些飘飞的雪花,有的在三两说笑,聊着年关该带着老婆孩子去哪。就这样,又是一年。
然后他们突然间看到,神策门外白茫茫一片的原野上出现了一小队疾驰而来的黑色影子。那是一队快马赶来的骑兵。
于是,城门上的风铃开始清脆地,连续不断地响了起来。
在赶到城门下后,英国公张晟跳下了马,把文书通过上面放下来的小竹篓递了上去,接着就站在城下,等待城门缓缓放下。他取下黑色毡帽,伸出另一只手,好像要兀自去接落下的雪花。
在不一会儿后感受到手心的一丝冰凉后,张晟看见城门缓缓落下,砸在地上,沉闷地一声重响后,在他身边激起一团如梦似幻,缓缓飘飞的白色雪雾。
他一时看的有些出神。在雪雾里,张晟看见了他一次次从这里赶回帝都中心回禀军务的影子,也听见了自己三十八岁那年,在远处舟山水师的影子里,他拿着马鞭指着城墙上的守军的怒骂。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那都已经是很久之前的回忆了。
他又回来了。于是,不为人知的轻轻叹息一声过后,他和护送他的那队舟山陆军维和骑兵跨上马,继续向都城中心赶去。
……
张晟回到凤阳大道上的英国公府。
终于回到了这里,终于,终于。
这古色古香的府邸和那高高挂着的牌匾,在此屹立已有百余年。他扬起头看着门上那“英国公府”的金色大字,想起沐昕离去的那一年,自己就是这样看着这个大门,然后去了舟山常驻,之后又去了南洋。
那时曾劝慰他的那名尽职尽责的老管家,在这次自己回来的两个月前去世了。唉,管家去世后,想必此刻府里全是灰尘,需要自己动手打扫一番了。
这座英国公家族的祖宅见证着漫长的历史。从当年的北方顺天,到后来的南迁,英国公一脉和帝国几乎同寿。然后时光一直缓缓流淌,一直到了今天,到了自己静静地立在府外,然后走进府门的这一刻。
他走过了那条廊桥,经过了自己年少时练剑的那个小亭子,经过了父亲经常坐着看雨饮酒的屋檐下,经过了二十年前沐昕刚嫁入这里时曾和母亲清河公主一起精心打理过的花圃,然后他走进了府中。
打开大堂的门,一股岁月的沧桑感扑面而来,虽是自己的家,这一次来却宛若客人。军靴踏着地板的声音空灵地一声声回响在府里,张晟环视一圈,客厅茶几上的香炉正向上飘着熏香,厅中干净整洁。
自己已经两年未来,按理说府中不该这么干净啊。看得出在他到来之前,已经有人被派来收拾过了。不知道是表弟知道自己要回来才派人收拾的,还是什么别人,总之有心了。自己能得到这样的礼遇,还真是没想到啊。张晟不禁笑了一下。
儿子待在舟山忙着生意,这一次只有自己一个人回来。说起来,张琛虽然在大学堂中读了书,但只读了一年多就跑出来自己单干,搞茶叶生意。这小子,真的是愣头青啊。而张琛也有可能是第一位没有官衔的英国公。
府中静悄悄的,只有张晟一个人。从永乐时期到现在,英国公一脉作为帝国最高公爵已绵延数百年,但人丁兴旺的府中从未如今日这般冷清。
不论如何,终于回家了。他走到一个堆放旧物的房间,拿起几炷香,走向后院。在后院的家族祠堂里,先代英国公的英灵们正静静地安眠。
……
张晟此次回到应天,是为了向兵部上呈有关舟山最新式蒸汽帆船的奏本。事关重大,因此作为舟山水师提督,他必须亲自回京。在呈递完文件后,他便回到了英国公府这座很久无人居住过的府邸中。
在四年前的一战后,每每回京,总有大臣上门,拜访且络绎不绝。现在或许那些本该来拜访他的官员都在忙着与家人团圆,欢度佳节,没人再来拜访他,因此今天是张晟很少有的安静一日。
今日,只有髯乡侯张陆来拜访过他。看到他,张晟想起来了。在许多年前的天顺年间,髯乡侯一脉从英国公一脉分了出去,自此,本该为兄弟的两家各立门户,也由于身份的问题越来越少有联系。
在和髯乡侯寒暄了一阵后,对方也走了。张晟去后厨烧了一桶水,又去翻找出一罐茶叶,然后回到客厅。此刻的他正盯着茶几上的那香炉出神,静静地等着水烧开。
府中温暖明亮,府外雪花飞舞,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偌大的宅子里,坐在炉火旁出神。人在孤独的时候,就总会有很多回忆。体会着这场景,张晟不由自主地,还是像这三年的很多次发呆时一样,想起了四年前那风暴和大雨肆虐的海面。
……
四年前的那一夜,当张晟孤注一掷地命令帝国舰队突然从联军主力的后方发起攻击时,规模空前的海战在巴拉望海域的风暴里一触即发。
第二次东西方大洋海战中的巴拉望战役,这是南洋海域除赵德良舰队外,仅存的帝国整编舰队与联军主力的最后一战,也是决定未来东西方命运的一战。
而在风浪空前的大洋上,在台风的肆虐里,双方舰只往来冲击开火,互相撞击,士兵冒着大雨和颠簸冲上对方舰船,然后互相射击甚至短兵相接。据说,甚至有混战着的分舰队在浴血厮杀中不小心冲进了台风眼,因此,这场海战也被后世称为“台风战役”。
张晟的战术很明确,依靠台风引起的混乱,由舰队中的全部十二艘方舟巨舰组成巨舰战斗群作为前锋,十余艘大型海沧船负责保护侧翼,而其余较小型的舰只紧紧跟随着巨舰的兵锋,坚定地从后方向联军中心进攻。
“郭怀一”号,“昭阳”号和“沈有容”号等明军巨舰在台风中的抗风浪性比英军舰船好很多,开火稳定性和准确度也远胜于联军的新型风帆战列舰和更小型的盖伦船。加之联军猝不及防,因此张晟舰队一时间锐不可当,很快就击溃了联军的殿后舰队。
但,纳尔逊不愧是这个时代最强的海军战神,他迅速反过神来,同时调头组织了反击,联军很快依靠三倍于明军的舰只数量迅速组织好了阵线。一番激战后,联军付出了巨大的损伤,但终于稳住了局势,没有因为混乱而直接被张晟舰队打散。
帝国张晟舰队的“诸葛直”号和“张贵”号巨舰也先后重伤并最终沉没。而张晟的旗舰“郭怀一”号处于明军舰队的最前方,也是联军舰炮的集火处,很快便多处起火。
眼看着“郭怀一”号岌岌可危,张晟没有犹豫,组织军官们准备转移。就在他们从巨舰尾部乘小艇撤退时,一艘盖伦船就撞上了巨舰,西洋士兵顶着大雨跳帮,冲上了船头。“郭怀一”号,这艘曾立下不世之功的帝国方舟巨舰,在它生命的最后时刻,被西洋联军登上了。
然而几乎是同一时间,仿佛是要宣誓自己的不屈和刚烈,在再次被联军舰队击中后,它发生了连锁爆炸。然后,“郭怀一”号,这艘明军最强大的巨型战舰之一,这艘陪伴了张晟二十余年的战舰,也缓缓地沉入了海底,消失在了风雨飘摇的海面上。
在混乱中,张晟腰间别着的风铃也不慎掉进了海水里,和“郭怀一”号一起沉入了大洋中。那陪伴了他十多年的,沐昕留给他的风铃,也就此消失在了这个暴风雨夜里。
在乘小艇有惊无险地来到“郭怀一”号巨舰身后的“陈璘”号巨舰上后,张晟立刻继续组织舰队全力前进。他面对的是这个世界上最杰出的海军将领,舰队远远少于纳尔逊的他别无选择,只能期望依靠台风的混乱和自己的突然袭击打乱英军的阵脚。
剩下的九艘巨舰和十多艘海沧战舰立即靠拢,集中着火力,全力向前方海面上那不计其数的盖伦舰开火。不断有军舰倾覆在巨浪里,它们在沉没的前一刻还在与敌人混战厮杀。而张晟舰队的多巨舰战斗群果然占了台风的便宜,依仗着自己的巨大体型和稳定性,稳稳地开在海面上,居高临下地轰击着一切胆敢挡路的联军军舰。
张晟舰队的兵锋一点一点逼近纳尔逊的中军,而联军舰队不断溃散。指挥舱里的军官们紧张地看着前方的海域,在隆隆的炮声和震动中,他们看到了一丝,把这次舍生忘死的自杀式袭击转变为真正胜利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