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参破了观音菩萨安排这这小和尚取经的玄机,并没有说破,为了试探这个小和尚到底是不是高僧,能领会多少,便也设计了一出戏来。
我们边说边聊,正走多时,忽见路旁唿哨一声,闯出六个人来,各执长枪短剑,利刃强弓,大咤一声道:“那和尚!那里走!赶早留下马匹,放下行李,饶你性命过去!”
唬得那三藏魂飞魄散,跌下马来,不能言语。我看那唐僧,还没遇到山精树怪,区区几个人,就怕他吓的如此,哪还有半点高僧的样子。
我用手扶起他道:“师父放心,没些儿事,这都是送衣服送盘缠与我们的。”
我之所以如此说,那是因为,这六人却是我用毫毛变得。
唐僧不明就里,听了我的话,奇怪道:“悟空,你想有些耳闭?他说教我们留马匹、行李,你倒问他要甚么衣服、盘缠?”
我道:“你管守着衣服、行李、马匹,待老孙与他争持一场,看是何如。”
三藏道:“好手不敌双拳,双拳不如四手。他那里六条大汉,你这般小小的一个人儿,怎么敢与他争持?”
我那容分说,走上前来,叉手当胸,装模作样对那六个人施礼道:“列位有甚么缘故,阻我贫僧的去路?”
那人道:“我等是剪径的大王,行好心的山主。大名久播,你量不知,早早的留下东西,放你过去;若道半个不字,教你碎尸粉骨!”
我道:“我也是祖传的大王,积年的山主,却不曾闻得列位有甚大名。”
那人道:“你是不知,我说与你听:一个唤做眼看喜,一个唤做耳听怒,一个唤做鼻嗅爱,一个唤作舌尝思,一个唤作意见欲,一个唤作身本忧。”
那几个人报了姓名,我回望了一下那小和尚的表情,居然丝毫没有变化。倘若他真是观音菩萨挑选的修行的高僧,怎么会连这名字的言外之意一点也听不出来。
会不会他惊吓过度一时不能明白?我决定再暗示一下他。
我笑道:“原来是六个毛贼!你却不认得我这出家人是你的主人公,你倒来挡路。把那打劫的珍宝拿出来,我与你作七分儿均分,饶了你罢!”
我说的分明,我本是他们的主人公。可这老和尚听了也没有任何反应。
我便继续让那些毛贼摆出奇怪的表情。
那贼闻言,喜的喜,怒的怒,爱的爱,思的思,欲的欲,忧的忧,一齐上前乱嚷道:“这和尚无礼!你的东西全然没有,转来和我等要分东西!”
再看那唐僧,还是没有发现异样。我便想,既然如此,那我就再在这肉眼凡胎的小和尚面前露两手,让他开开眼。
我任由他们轮枪舞剑,一拥前来,照我劈头乱砍,乒乒乓乓,砍有七八十下。我停立中间,只当不知。那贼道:“好和尚!真个的头硬!”
我笑道:“将就看得过罢了!你们也打得手困了,却该老孙取出个针儿来耍耍。”
那贼道:“这和尚是一个行针灸的郎中变的。我们又无病症,说甚么动针的话!”
我伸手去耳朵里拔出一根绣花针儿,迎风一幌,却是一条铁棒,足有碗来粗细,拿在手中道:“不要走!也让老孙打一棍儿试试手!”唬得这六个贼四散逃走,被他拽开步,团团赶上,一个个尽皆打死。剥了他的衣服,夺了他的盘缠。
我变化出这六个毛贼,一来是试探这小和尚,二来是让小和尚见识见识俺老孙的手段。
我笑吟吟走将来向他夸耀道:“师父请行,那贼已被老孙剿了。”
没想到,这和尚没有参破的我设的人名,竟然又说出一番奇怪的话来:
那和尚怪我道:“你十分撞祸!他虽是剪径的强徒,就是拿到官司,也不该死罪;你纵有手段,只可退他去便了,怎么就都打死?这却是无故伤人的性命,如何做得和尚?出家人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你怎么不分皂白,一顿打死?全无一点慈悲好善之心!早还是山野中无人查考;若到城市,倘有人一时冲撞了你,你也行凶,执着棍子,乱打伤人,我可做得白客,怎能脱身?”
哈哈哈,这个全无慧根的和尚,连佛家眼、耳、鼻、舌、身、意六根都认不出来,还反怪我没有慈悲心。殊不知我设此出戏,就是为了证明我愿意扫除自己这六贼。六根清净方能一心皈依。
这和尚全然看出不说,更让我惊讶的是,他口口声声慈悲之心,什么出家人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都是冠冕之词,到底还是担心我在城里杀了人,会连累于他。我真没想到这观音菩萨千挑万选的唐僧竟然是如此毫无慧根又假仁假义之人,这个人不保也罢。
我见三藏只管绪绪叨叨,按不住心头火发道:“你既是这等,说我做不得和尚,上不得西天,不必惩般绪咶恶我,我回去便了!”
说罢将身一纵,一筋斗云,径往花果山而去。
行云处路过东洋大海,有点口渴,我便按住云头,分开水道,径至水晶宫前。
早惊动龙王出来迎接,接至宫里坐下,礼毕、龙王道:“近闻得大圣难满,失贺!想必是重整仙山,复归古洞矣。”
我道:“我也有此心性,只是又做了和尚了。”
龙王道:“做甚和尚?”行者道:“我亏了南海菩萨劝善,教我正果,随东土唐僧,上西方拜佛,皈依沙门,又唤为行者了。”
龙王道:“这等真是可贺!可贺!这才叫做改邪归正,惩创善心。既如此,怎么不西去,复东回何也?”
我笑道:“那是唐僧不识人性。有几个毛贼剪径,是我将他打死,唐僧就绪绪叨叨,说了我若干的不是,你想老孙,可是受得闷气的?是我撇了他,欲回本山,故此先来望你一望,求钟茶吃。”
龙王道:“承降!承降!”
当时龙子龙孙即捧香茶来献。
茶毕,行者回头一看,见后壁上挂著一幅圯桥进履的画儿。
我道:“这是甚么景致?”
龙王道:“大圣在先,此事在后,故你不认得。这叫做圯桥三进履。”
我道:“怎的是三进履?”
龙王道:“此仙乃是黄石公,此子乃是汉世张良。石公坐在圯桥上,忽然失履于桥下,遂唤张良取来。此子即忙取来,跪献于前。如此三度,张良略无一毫倨傲怠慢之心,石公遂爱他勤谨,夜授天书,着他扶汉。后果然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太平后,弃职归山,从赤松子游,悟成仙道。大圣,你若不保唐僧,不尽勤劳,不受教诲,到底是个妖仙,休想得成正果。”
我闻言,沉吟半晌不语。心说好你一个龙王,早先来一口一个上仙,毕恭毕敬。如今见我失了势,便也教训起我来。不过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思量下,如果就此撂挑子不干了,如来会不会放过我。再说如果此行真能修得正果,不也是好事。至于那和尚是观音菩萨挑选,即使不行,也于我无干。
我正思考间,龙王又道:“大圣自当裁处,不可图自在,误了前程。”
我不耐烦道:“莫多话,老孙还去保他便了。”
龙王欣喜道:“既如此,不敢久留,请大圣早发慈悲,莫要疏久了你师父。”
我见他催促请行,急耸身,出离海藏,驾着云,正走,不料却遇着南海菩萨。
菩萨道:“孙悟空,你怎么不受教诲,不保唐僧,来此处何干?”
我大吃一惊,她难道知道我已经参破了唐僧的秘密?
慌得个我在云端里施礼道:“向蒙菩萨善言,果有唐朝僧到,揭了压帖,救了我命,跟他做了徒弟。他却怪我凶顽,我才闪了他一闪,如今就去保他也。”
菩萨道:“赶早去,莫错过了念头。”
言毕各回。
我那时候还以为她并没有察觉什么。
我须臾间回来,看见唐僧在路旁闷坐。上前道:“师父!怎么不走路?还在此做甚?”
三藏抬头道:“你往那里去来?教我行又不敢行,动又不敢动,只管在此等你。”
我道:“我往东洋大海老龙王家讨茶吃吃。”
三藏道:“徒弟啊,出家人不要说谎。你离了我,没多一个时辰,就说到龙王家吃茶?”
我笑道:“不瞒师父说,我会驾筋斗云,一个筋斗有十万八千里路,故此得即去即来。”
三藏道:“我略略的言语重了些儿,你就怪我,使个性子丢了我去。象你这有本事的,讨得茶吃;象我这去不得的,只管在此忍饿,你也过意不去呀!”
我道:“师父,你若饿了,我便去与你化些斋吃。”
三藏道:“不用化斋。我那包袱里,还有些干粮,是刘太保母亲送的,你去拿钵盂寻些水来,等我吃些儿走路罢。”
我去解开包袱,在那包裹中间见有几个粗面烧饼,拿出来递与师父。又见那光艳艳的一领绵布直裰,一顶嵌金花帽,我道:“这衣帽是东土带来的?”
三藏就顺口儿答应道:“是我小时穿戴的。这帽子若戴了,不用教经,就会念经;这衣服若穿了,不用演礼,就会行礼。”
我道:“好师父,把与我穿戴了罢。”
三藏道:“只怕长短不一,你若穿得,就穿了罢。”
我遂脱下旧白布直裰,将绵布直裰穿上,也就是比量着身体裁的一般,把帽儿戴上。
我万万没想到,这一戴上,便又入了圈套。
三藏见我戴上帽子,就不吃干粮,却默默的念起经来。
我只觉头痛欲裂,惨叫道:“头痛!头痛!”
那和尚不住的又念了几遍,把个我痛得打滚,抓破了嵌金的花帽。
三藏又恐怕扯断金箍,住了口不念。果然,不念时,我就不痛了。
我伸手去头上摸摸,似一条金线儿模样,紧紧的勒在上面,取不下,揪不断,已此生了根了。
我就耳里取出针儿来,插入箍里,往外乱捎。
那和尚又恐怕他捎断了,口中又念起来,我依旧生痛,痛得竖蜻蜓,翻筋斗,耳红面赤,眼胀身麻。
由于我知道这和尚不会法术,一开始并没有怀疑是他,这时,我才确信,便对那和尚说:“我这头,原来是师父咒我的。”
那和尚还不承认,道:“我念得是紧箍经,何曾咒你?”
我道:“你再念念看。”
他真个又念,我真个又痛,只教:“莫念!莫念!念动我就痛了!这是怎么说?”
可恨我当年被如来骗了,如今做了他的徒弟,又被他骗了。这两个师父,把我骗的好惨!
他道:“你今番可听我教诲了?”
我只得道:“听教了!”
“你再可无礼了?”
我道:“不敢了!”
可我口里虽然答应,心上还是不甘,我把那针儿幌一幌,碗来粗细,望唐僧就欲下手,慌得他口中又念了两三遍,我跌倒在地,丢了铁棒,不能举手。
求饶道:“师父!我晓得了!再莫念!再莫念!”
他道:“你怎么欺心,就敢打我?”
我道:“我不曾敢打,我问师父,你这法儿是谁教你的?”
他道:“是适间一个老母传授我的。”
我大怒道:“不消讲了!这个老母,坐定是那个观世音!他怎么那等害我!等我上南海打他去!”
他道:“此法既是他授与我,他必然先晓得了。你若寻他,他念起来,你却不是死了?”
行者见说得有理,真个不敢动身,只得回心,跪下哀告道:“师父!这是他奈何我的法儿,教我随你西去。我也不去惹他,你也莫当常言,只管念诵。我愿保你,再无退悔之意了。”
他道:“既如此,伏侍我上马去也。”
如此我才死心塌地,不得不跟着这个和尚去西天取经。我也已经猜到,这个观音菩萨一定是知道我魂游地府,各种打探,得知了她的底细,所以才设计这个圈套来套住我。
然而,后面我才知道,被她用圈套套住的可远不止我一个,她到底还有多少秘密?这唐僧到底是谁?
直到后面取经路上,我才一点点的解开这些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