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伏侍唐僧西进，行经数日，正是那腊月寒天，朔风凛凛，滑冻凌凌，去的是些悬崖峭壁崎岖路，迭岭层峦险峻山。三藏在马上，遥闻唿喇喇水声聒耳，回头叫：“悟空，是那里水响？”
我道：“我记得此处叫做蛇盘山鹰愁涧，想必是涧里水响。”
说不了，马到涧边，三藏勒缰观看，但见：
涓涓寒脉穿云过，湛湛清波映日红。声摇夜雨闻幽谷，彩发朝霞眩太空。千仞浪飞喷碎玉，一泓水响吼清风。流归万顷烟波去，鸥鹭相忘没钓逢。
正然看处，只见那涧当中响一声，钻出一条龙来，推波掀浪，撺出崖山，就抢唐僧。慌得个我丢了行李，把唐僧抱下马来，回头便走。那条龙就赶不上，把他的白马连鞍辔一口吞下肚去，依然伏水潜踪。
我把师父送在那高阜上坐了，却来牵马挑担，止存得一担行李，不见了马匹。我将行李担送到师父面前道：“师父，那孽龙也不见踪影，只是惊走我的马了。”
三藏道：“徒弟啊，却怎生寻得马着么？”
我道：“放心，放心，等我去看来。”
我打个唿哨，跳在空中，火眼金睛，用手搭凉篷，四下里观看，更不见马的踪迹。按落云头报道：“师父，我们的马断乎是那龙吃了，四下里再看不见。”
三藏道：“徒弟呀，那厮能有多大口，却将那匹大马连鞍辔都吃了？想是惊张溜缰，走在那山凹之中。你再仔细看看。”
行者道：“你也不知我的本事。我这双眼，白日里常看一千里路的吉凶。象那千里之内，蜻蜓儿展翅，我也看见，何期那匹大马，我就不见！”
三藏道：“既是他吃了，我如何前进！可怜啊！这万水千山，怎生走得！”说着话，泪如雨落。
我见他哭将起来，十分鄙视，发声喊道：“莫要这等脓包形么！你坐着！坐着！等老孙去寻着那厮，教他还我马匹便了。”
三藏却才扯住道：“徒弟啊，你那里去寻他？只怕他暗地里撺将出来，却不又连我都害了？那时节人马两亡，怎生是好！”
我闻得这话，越加嗔怒，就叫喊如雷道：“你忒不济！不济！又要马骑，又不放我去，似这般看着行李，坐到老罢！”
哏哏的吆喝，正难息怒，只听得空中有人言语，叫道：
“孙大圣莫恼，唐御弟休哭。我等是观音菩萨差来的一路神祇，特来暗中保取经者。”
那唐僧闻言，慌忙礼拜。我道：“你等是那几个？可报名来，我好点卯。”
众神道：“我等是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各各轮流值日听候。”
我道：“今日先从谁起？”
众揭谛道：“丁甲、功曹、伽蓝轮次。我五方揭谛，惟金头揭谛昼夜不离左右。”
我道：“既如此，不当值者且退，留下六丁神将与日值功曹和众揭谛保守着我师父。等老孙寻那涧中的孽龙，教他还我马来。”
众神遵令。三藏才放下心，坐在石崖之上，吩咐行者仔细，我道：“只管宽心。”
我揝着金箍铁棒，径临涧壑，半云半雾的，在那水面上，高叫道：“泼泥鳅，还我马来！还我马来！”
却说那龙急纵身跃浪翻波，跳将上来道：“是那个敢在这里海口伤吾？”
我见了他，大咤一声“休走！还我马来！”
轮着棍，劈头就打。那条龙张牙舞爪来抓。我两个在涧边前这一场赌斗。
龙舒利爪，我举金箍。我两个都因有难遭磨折，今要成功各显能。来来往往，战罢多时，盘旋良久，那条龙力软筋麻，不能抵敌，打一个转身，又撺于水内，深潜涧底，再不出头，被我骂詈不绝，他也只推耳聋。
我没及奈何，只得回见三藏道：“师父，这个怪被老孙骂将出来，他与我赌斗多时，怯战而走，只躲在水中间，再不出来了。”
三藏道：“不知端的可是他吃了我马？”
行者道：“你看你说的话！不是他吃了，他还肯出来招声，与老孙犯对？”
三藏道：“你前日打虎时，曾说有降龙伏虎的手段，今日如何便不能降他？”
这和尚竟然激我，我就发起神威道：“不要说！不要说！等我与他再见个上下！”
我拽开步，跳到涧边，使出那翻江搅海的神通，把一条鹰愁陡涧彻底澄清的水，搅得似那九曲黄河泛涨的波。
终于那龙跳将出去，骂道：“你是那里来的泼魔，这等欺我！”
我道：“你莫管我那里不那里，你只还了马，我就饶你性命！”
那龙道：“你的马是我吞下肚去，如何吐得出来！不还你，便待怎的！”
我道“不还马时看棍！只打杀你，偿了我马的性命便罢！”
我两个又在那山崖下苦斗。斗不数合，小龙委实难搪，将身一幌，变作一条水蛇儿，钻入草科中去了。
我拿着棍，赶上前来，拨草寻蛇，那里得些影响？急得我三尸神咋，七窍烟生，念了一声唵字咒语，即唤出当坊土地、本处山神，一齐来跪下道：“山神土地来见。”
我道：“伸过孤拐来，各打五棍见面，与老孙散散心！”
二神叩头哀告道：“望大圣方便，容小神诉告。”
我道：“你说甚么？”
二神道：“大圣一向久困，小神不知几时出来，所以不曾接得，万望恕罪。”
我道：“既如此，我且不打你。我问你：鹰愁涧里，是那方来的怪龙？他怎么抢了我师父的白马吃了？”
二神道：“大圣自来不曾有师父，原来是个不伏天不伏地混元上真，如何得有甚么师父的马来？”
我道：“你等是也不知。我只为那诳上的勾当，整受了这五百年的苦难。今蒙观音菩萨劝善，着唐朝驾下真僧救出我来，教我跟他做徒弟，往西天去拜佛求经。因路过此处，失了我师父的白马。”
二神道：“原来是如此。这涧中自来无邪，只是深陡宽阔，水光彻底澄清，鸦鹊不敢飞过，因水清照见自己的形影，便认做同群之鸟，往往身掷于水内，故名鹰愁陡涧。只是向年间，观音菩萨因为寻访取经人去，救了一条玉龙，送他在此，教他等候那取经人，不许为非作歹，他只是饥了时，上岸来扑些鸟鹊吃，或是捉些獐鹿食用。不知他怎么无知，今日冲撞了大圣。”
我心想，原来又是菩萨安排。不过那龙既然受菩萨点化等取经人，为何见我们来时便直扑过来要此那和尚？难道他没见过和尚，不知道和尚是什么样子？菩萨让他不许为非作歹，他竟然窜上来就想吃人。
罢了，我还是直接找菩萨来收他吧。临行前，我恐怕那和尚又怪我没打招呼就跑没影了，毕竟我头上还带着金箍儿呢。
我带着山神土地同来见了三藏，具言前事。没想到那三藏却道：“若要去请菩萨，几时才得回来？我贫僧饥寒怎忍！”
这个和尚真够事多。
我正要发作，只听得暗空中有金头揭谛叫道：“大圣，你不须动身，小神去请菩萨来也。”
我大喜，道声“有累，有累！快行，快行！”
那揭谛急纵云头，径上南海。
我吩咐山神、土地守护师父，日值功曹去寻斋供，自己又去涧边巡绕。
不多时，我正在涧边叫骂。忽听揭谛对我道：“菩萨来也。”
我闻得，急纵云跳到空中，对她大叫道：“你这个七佛之师，慈悲的教主！你怎么生方法儿害我！”
菩萨道：“我把你这个大胆的马流，村愚的赤尻！我倒再三尽意，度得个取经人来，叮咛教他救你性命，你怎么不来谢我活命之恩，反来与我嚷闹？”
我道：“你弄得我好哩！你既放我出来，让我逍遥自在耍子便了，你前日在海上迎着我，伤了我几句，教我来尽心竭力，伏侍唐僧便罢了；你怎么送他一顶花帽，哄我戴在头上受苦？把这个箍子长在老孙头上，又教他念一卷甚么紧箍儿咒，着那老和尚念了又念，教我这头上疼了又疼，这不是你害我也？”
菩萨笑道：“你这猴子！你不遵教令，不受正果，若不如此拘系你，你又诳上欺天，知甚好歹！再似从前撞出祸来，有谁收管？须是得这个魔头，你才肯入我瑜伽之门路哩！”
我道：“这桩事，作做是我的魔头罢，你怎么又把那有罪的孽龙，送在此处成精，教他吃了我师父的马匹？此又是纵放歹人为恶，太不善也！”
菩萨道：“这厮本是西海敖闰之子。他为纵火烧了殿上明珠，他父告他忤逆，天庭上犯了死罪，是我亲见玉帝，讨他下来，教他与唐僧做个脚力。你想那东土来的凡马，怎历得这万水千山？怎到得那灵山佛地？须是得这个龙马，方才去得。”
行者道：“象他这般惧怕老孙，潜躲不出，如之奈何？”
菩萨叫揭谛道：“你去涧边叫一声‘敖闰龙王玉龙三太子，你出来，有南海菩萨在此。’他就出来了。”
那揭谛果去涧边叫了两遍。那小龙翻波跳浪，跳出水来，变作一个人象，踏了云头，到空中对菩萨礼拜道：“向蒙菩萨解脱活命之恩，在此久等，更不闻取经人的音信。”
菩萨指着行者道：“这不是取经人的大徒弟？”
小龙见了道：“菩萨，这是我的对头。我昨日腹中饥馁，果然吃了他的马匹。他倚着有些力量，将我斗得力怯而回，又骂得我闭门不敢出来，他更不曾提着一个取经的字样。”
我道：“你又不曾问我姓甚名谁，我怎么就说？”
小龙道：“我不曾问你是那里来的泼魔？你嚷道：‘管甚么那里不那里，只还我马来！’何曾说出半个唐字！”
菩萨道：“那猴头，专倚自强，那肯称赞别人？今番前去，还有归顺的哩，若问时，先提起取经的字来，却也不用劳心，自然拱伏。”
我欢喜领教。
菩萨上前，把那小龙的项下明珠摘了，将杨柳枝蘸出甘露，往他身上拂了一拂，吹口仙气，喝声叫“变！”那龙即变做他原来的马匹毛片，又将言语吩咐道：“你须用心了还业障，功成后，超越凡龙，还你个金身正果。”
那小龙口衔着横骨，心心领诺。菩萨教悟空领他去见三藏，“我回海上去也。”
我扯住菩萨不放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西方路这等崎岖，保这个凡僧，几时得到？似这等多磨多折，老孙的性命也难全，如何成得甚么功果！我不去了！我不去了！”
菩萨道：“你当年未成人道，且肯尽心修悟；你今日脱了天灾，怎么倒生懒惰？我门中以寂灭成真，须是要信心正果。假若到了那伤身苦磨之处，我许你叫天天应，叫地地灵。十分再到那难脱之际，我也亲来救你。你过来，我再赠你一般本事。”
菩萨将杨柳叶儿摘下三个，放在我的脑后，喝声“变”！即变做三根救命的毫毛，教我道：“若到那无济无主的时节，可以随机应变，救得你急苦之灾。”
我闻了这许多好言，才谢了大慈大悲的菩萨。那菩萨香风绕绕，彩雾飘飘，径转普陀而去。
从这一难，我才知道原来这取经团队不仅仅是我和这个小和尚，明里暗里还有一大堆人。
五方揭谛、护教伽蓝是佛家的人，而六丁六甲、四值功曹可是玉帝的人，玉帝有什么什么时候开始安插人进这取经团队的呢？
所谓无利不起早，玉帝这一出又是为何呢？从前面泾河龙王赌雨开始，到现在放了小白龙，只要观音菩萨开口，玉帝都极为帮忙。
还有这小白龙，我才不相信什么凡马到不了西天之说，唐僧这个凡人都去的，凡马怎么去不得？凡马驮凡人岂不正好？
菩萨说小白龙本是西海敖闰之子。只因纵火烧了殿上明珠，就被他父亲告了，还要处死。这也太蹊跷了吧？小白龙到底是不是他的儿子？到底是什么明珠那么金贵？与被菩萨从这小白龙项下摘取的那颗明珠又有什么关系呢？
后面，等我遇到九头虫，彻底揭开小白龙的身世之谜后，才知道了这一切另有隐情。
